本文下载于书本网,网址http://www.zaxsw.org/ 或进: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如果幸福可以重来一次》田可心 所有人都以为我曾经爱过 有没有人知道 其实我还在爱着 真的不要你对我说抱歉 因为只想让你明白 其实 我一直在 等你回来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大都市小童话之;爱还有明天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329924字 第1章 楔子 熙来攘往的B城街头,天色已近傍晚,薛聆诺一个人在人行道上走着。 这天是周末,她上下午各有一堂钢琴课,刚刚上完,因为并不急着回到自己的住处,她愿意在街上一个人慢慢地走一会儿,当作锻炼,或者散心。 是的,自己的“住处”——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子,是很难称为家的吧。 通常的钢琴老师,都愿意让学生到自己的地方去上课,这样就省得要来回跑。薛聆诺也并非没有为自己购置钢琴,但她还是更愿意到学生家去上课。因为每一个漫长的周末,她都有太多的时间,并不介意消耗一点在路上。 而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相比之下,她更受不了自己那套小小的房子,有那么几个小时,忽然有一个别人在,好像热闹了起来,但一转眼,那人又走了,反而显得房子更空,连带着她的心也空了。 她略微低着头,目光游移在前方一小块地面上。前段时间她刚搬回B市来的时候,第一次和肖默默一起去逛街,肖默默就注意到了她的这个新习惯。当时肖默默打趣道:“喂,难道三年不见,你变成了贪财鬼,老盯着地面等着捡钱呢?” 她笑了笑——一如那天刚听到肖默默那句话时的反应。低头走路真的会比较容易捡到钱吗?反正到目前为止,她一次也没有捡到过。 但开玩笑的问题,最妙的地方就在于你不必回答。所以她用不着去编织什么理由,以代替真正的那个原因。 而什么才是真正的原因呢? 是不是因为曾经有三年,她都一直是用寻寻觅觅望穿秋水的姿态走路,脖子抬得高高的,眼睛睁得很累,所以在那之后,就自然而然变成相反的姿势,算是让自己休息? 还是因为,低着头走路,比较不容易被人注意到,比较不容易,在万一遇到某个谁的时候,会没有办法及时淹没在人群里不被发现? 这样一边走路一边脑子里乱乱地、却是淡淡地出着神,薛聆诺耳朵里忽然喀嚓响了一下—— 地上真的突然出现了一个皮夹子! 而在看到这个皮夹子之后,她的脑子瞬间回溯,旋即意识到她其实是看着这个皮夹子从前面那个人身上掉下来的。 薛聆诺一边弯腰拾起那个皮夹子,一边出声招呼前面的失主:“先生,你的钱包掉了!” 皮夹子是那种两边对开的,掉在地上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已经打开,里面的内容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是最普通的那种设计,其中一侧有一面透明的小袋,供人放照片用的,而这个皮夹子里,正好有着这么一张照片。 薛聆诺无意偷看别人钱包里的内容,可那张照片,就算她不刻意去看,也没有办法不被突然攫住注意力—— 因为,照片里那个人,正是她自己! 照片上的女孩子,非常非常年轻。当然,现在的她也并没有老,只是再也没有那样透明得像水一样的青春气息。 那是整整三年前的她,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辫,额发斜梳到一边,和那道漆黑的长眉融在一起。大大的眼睛,即使在笑起来的时候也还是很大,只是因为笑而变得弯弯的,像两枚半月牙,清光流转,冰芒璀璨。 ——你的眼睛,还有你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很像Jennifer Love Hewitt! 这句话,曾经有很多很多人对她说过。 ——那是谁? 第一次听见这个评价的时候,她好奇地问。 ——看过If Only吗?中文名是,如果能再爱一次。 ——没有呢,名字听起来就好浪漫好悲情啊,肯定特好看!讲什么的? ——Jennifer在电影里演一个深爱自己男友的女孩子,哦,对了,她也是搞音乐的呢,只不过不是钢琴,而是小提琴。 ——哈哈,就跟你一样! ——呵呵,是啊! ——然后呢? ——她的那个男友,个性和她完全不同,他其实也很爱她,却不太懂得应该怎么爱她。 ——啊?那这个女孩子岂不是很可怜? ——是啊。正因为有这么深的遗憾,当她的男友目睹她死在一场车祸中之后,简直痛不欲生。 ——天哪……她死了? ——暂时是,但是她的男友马上又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他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又回到了一天之前,这个女孩子还好好地活着。 ——真好! ——嗯。所以他开始尽力弥补先前的遗憾,完全放下那一天的常规生活,去和她全心全意地相爱,并且在车祸发生的时候,护住了她,他自己代替她死去了。 ——啊!不要! ——怎么?爱自己的人为自己而死,这难道不是你们女孩子最梦想遇到的情节吗? ——是最会让我们感动的情节啦,可谁会愿意真的遇到呢?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死去,当然愿意是自己而不是对方啦。死了也就痛苦一下下而已,活着会要伤心一辈子。 ——…… ——你答应我好不好? ——? ——你不要比我先死……不!你根本就不要死! …… 薛聆诺对着这张照片,一个错愕,脑子瞬间僵麻,完全没有反应的余地。她愣愣地抬起头来,拿着皮夹子的手已经下意识地递向了返身走过来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脸色青白。他有一张线条硬朗的脸,剑眉英挺,目光如炬。或许因为是周末,他不必像平常那样注意形象,零乱的胡茬密密地爬满了他消瘦的脸颊。 这样的一张脸,看起来会给人一种哀伤的印象,然而他的眼睛里渐渐茂盛起来的怒意映亮了这片哀伤,使得他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绝望而危险地,不接受同情,不允许怜惜,甚至不容人靠近。 薛聆诺的嘴唇刷的一下灰白下来。她开始觉得有密密的冷汗在横冲直撞地向每一个毛孔倒灌出来,汗水一点点抽走了她的力气,使得她全身都在迅速地麻软虚浮,以至于微微地战栗起来。 她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定了定神,把那个皮夹子塞到前面这个男人手里,就立即越过他向前快步走去。 刚刚走开两步,就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女声,陌生而充满了讶异:“薛聆诺?她是薛聆诺!” 她完全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刚才太震惊,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身边是不是跟着另一个女人。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好奇心在巨大的恐惧之下,如同萤火之对烈日,只轻轻一闪就消弭无形。 她绝不敢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而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堆上,她慌张失措,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变成一个气球,而紧张和害怕就是迅速向她满胀进来的空气。 如果再不停止,她会不会被撑得薄透,然后啪的一声爆成碎片? 后面那个女人的声音追了过来,气急败坏之中是虚弱而隐忍的哀求:“啸卿,你站住!你回来!” 然后,那个声音突然顿住,紧接着迅速退远,表明着其实是声音的主人停在了原地,不再跟来。 “尹啸卿!你可以在皮夹子里放她的照片,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甚至包括你的心里,为她保留一个角落——你可以这样过一辈子,这些我都可以装作看不见!可是,你今天如果跟着她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 许是跑得急了吧?薛聆诺开始觉得气血翻涌头昏眼花。她强咽下向喉咙急升上来的几点腥甜,强迫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后,一直跟在身后的男人终于也开了口,声音低沉有力而略带嘶哑,像是在极力压制着自己,不让怒气喷发——也许他也有着和薛聆诺一样的担心,担心自己会突然之间被炸成碎片,只不过他并非柔弱的气球,而是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 “薛聆诺,你站住!你敢再跑一步试试!——薛聆诺!你看看,你回过头来,张大你的眼睛看看!现在的我就是当年的你,你就是当年的凌子岳!不是吗?不想让历史重演吗?当年凌子岳为你停下了,今天你为什么不为我停下!” 一听到“凌子岳”这个名字,薛聆诺浑身一震。她的脚步越发地急了,索性拿出百米冲刺的姿态,一闪身钻到了人群的后面。 事实上,他们三个人的这场追逐战已经在街上制造出了一道小小的景观,不少人都放慢了脚步来津津有味地关注,而一见薛聆诺冲过来,那些人不由自主地微微让开,让她顺利地夺路而逃。 身后的怒斥声终于消失了。为了保险起见,薛聆诺又狂奔了好一会儿,直到终于支撑不住,才停了下来。她弯下腰,用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人海茫茫,刚才的遭遇完全消隐,仿佛从未发生过。 喘得狠了,有泪水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抬手擦汗的同时,袖子掠过眼睛,顺便把泪水也揩去,世界重新清明起来。 她转回来,继续向前走。奔跑的惯性使得她头几步还残留有慌乱急速的痕迹,好一会儿才调整过来,慢慢变回先前的步调。 ——偌大的一座城市啊,上千万人,竟然都遇得到…… 薛聆诺在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这条路,以后是再也不能走的了! 第一部分 琴缘 第2章 第一章 火爆的八卦 张爱玲曾在《十八春》里写过这么一句话: 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若不是经过这四年,那么也许尹啸卿并不能体会到这句话写得有多么深刻。至于薛聆诺,就更不必说了。 如今回过头去看看四年之前,真的好像已经隔了一世的光阴,当时的点点滴滴依稀缥缈,年轮一层一层地碾在这些过去之上,将它们埋入地底,沉积成缄默的岩石,黯哑地光亮着。若真能再走到它们跟前,迎面也只有一个个模模糊糊飘忽而扭曲的影子,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 五月的B市,恍然已经有了初夏的味道,随着这日骤然上升的气温一起到来的,还有A大BBS上的一条高居十大热门新闻头条的消息—— “热血帅哥高调求爱,冰霜美女愤然拒绝!” 帖子里,鼎鼎有名的校草尹啸卿是如何向一不知名校花级美女进攻性十足地告白、而该美女是如何一步步越来越激烈地回绝的过程,被还原成对话的形式一条条详细列出。 下面的回帖瞬间就已经飙升到了好几百条。 开始的时候,比较多的是其他知情人士在添加细节、修补错漏、或者单纯从自己的角度分享某个更为精彩的侧面。 后来,就开始有纯评论出现。有自知无望因而无条件崇拜帅哥的女生,以及平常嫉妒校草、早就恨不得此人也有今日的男生,纷纷站出来为尹啸卿叫好,说他勇气可嘉,应该不畏艰难,屡败屡战。 也有一些一直对尹啸卿心存幻想的女生、以及一些愤世嫉俗见神骂神见佛斥佛的男生,开始指责该美女是故作姿态假清高,自以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表面装模作样,其实心里不定怎么偷着乐呢。 当然,骂尹啸卿贱骨头厚脸皮给自己造新闻的也大有人在。这些人拿出最专业的狗仔队精神,有条有理地一点一点列举分析:尹啸卿之所以演这么一出,就是因为想借着绯闻的力量,进一步炒红他在A大的导演处女作《时光倒流七十年》。 其他各种各样的声音,更是不胜枚举…… 当尹啸卿同宿舍的哥们儿、以及不同宿舍的哥们儿、甚至平常根本没说过话、或者虽然说过话可实际上不熟到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那些点头之交们,一个个涌向他的宿舍的时候,他正对着电脑,看着那组刚刚冒出来的声音—— “哎,照片来了照片来了哈!” “啊,是这个女生啊,很面熟……” “她好像是有男朋友的,我都见过好多次了。俊男美女呀,想不记得都难,嘿嘿!” “这个女生我知道,她叫薛聆诺,是中文系的系花。当然,要说是校花应该也没问题啦,反正我觉得要配尹啸卿也够了,咱们校草眼光不错啊!” “我也见过她跟男朋友在一起,不过好像都很久没再见过那男的了,不知道是不是分了。” “切!拽什么拽!这种女的,招蜂引蝶,不是省油的灯!” …… 而就在尹啸卿耳边,七嘴八舌的讨论也已经热火朝天了——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薛聆诺啊!啸哥,你不厚道啊,怎么不早给兄弟们知会一声?” “老大,我看着她进校的,当成梦中情人yy了好几年呐,嘿嘿,自己知道条件不够,还是您牛!” “这学校里知道她的男生有几个不把她当梦中情人啊?有用么?一进校就挎着男朋友了,一点机会都不留给我们这帮穷光棍儿……” 尹啸卿转过来,盯着那个刚刚说话的男生:“她真有男朋友?” 那男生愣头愣脑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可不!那男的看起来挺成熟的,应该比她大好几岁吧?比咱们都大,反正肯定不是A大的学生了。唉,兄弟们这个气的呀!肥水不流外人田啊,这怎么说的……” 尹啸卿面容紧绷,不发一言。 而大家也没注意他的反应,只顾自己高兴,又顺着这一话题说了开去:“话虽这么说,还是有很多不死心的哥们儿一直傻等着她什么时候重回市场呢!反正她男朋友不在学校里,这墙角挖起来,要说难吧,也不算顶难哈!” 尹啸卿心里一震。 薛聆诺拒绝他的时候,最后那句话说的是:如果我有男朋友,你怎么可以还要想着来抢呢?你、你们……你这个人,就没有一点道德感吗! 她本来是想说“你们”的,后来又生生地改回了“你”,而这背后的原因…… 尹啸卿的第一反应就是:好像是那些“们”当中,有着某个、或者某些,她不愿想起的人,做出过什么让她觉得不堪回首的事。 这么一分神,大家的讨论已经又过了好几条—— “不过那男的好像已经很久不见人啦!我们宿舍卧谈的时候都讨论过好多次了,不知道这俩人是不是分了。” “可是也没见薛聆诺再有新人啊!” “其实仔细想想,好像都有好长时间,连她也没见到了……对!要不是这回啸哥的戏请她做伴奏呢,在这之前,总觉得得有一年半载没见过她了吧……” 薛聆诺曾经休过学,尹啸卿也是听别人说起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原来她休学的事情也是秘密的,至少是低调的,没多少人知道。 ——尹啸卿的眉头,越拧越深。 “也不一定是分手了吧?说不定那男的到外地去了呢?或者出国了都说不准。” “你别说,我看还真像分手。这么久不见,这回再看见这薛聆诺,怎么都觉得她好像整个都变了,老是郁郁寡欢似的。而且她还真不像那种马上就能攀上新枝儿的人,要不她连啸哥都拒绝呢!” “她好像本来就是这种冷若冰霜型的吧?哪儿看得出来是不是郁郁寡欢呀?以前我也只在她跟她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才见她笑过。” “你?我看是你这厮冲人家傻笑把人吓着了吧,我就见她一个人还偷偷微笑来着……” “哟哟哟!瞧你美的!想什么呢?人啸哥还在这儿坐着呢,都镇不住你啦?不过这美女一个人的时候是不能随便笑,本来就够招狼的了,还不端着点儿,那危险系数得多高啊!” …… 尹啸卿的眼里耳里,已经闹哄哄乱成一团。 人言可畏,人声鼎沸,他已经别无选择地成了头号绯闻的男主角,估计此后相当一段时间都别指望一个清静日子了。 尹啸卿第一次见到薛聆诺是两个月以前。当时正值三月,一场春雪过后,满天的阳光仿佛有几分迷离,却又仿佛更加清澈。 那天早晨离开宿舍的时候,肖默默就叮嘱过薛聆诺,让她下课之后务必找她,两个人一起吃午饭,然后去逛街。 肖默默是大四的学生,已经快要毕业了,工作却还没有最后定下来,过几天又会有一个面试,而这次这个面试的职位比较特别——某时尚杂志的编辑。 肖默默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当初简历是在学校的招聘会上投的,而这家时尚杂志派来的两个美女代表,穿着化妆都非常前卫,看起来不像HR,倒像模特,扎在一应灰黑色调西服套装的招聘人员当中,煞是亮眼。 于是肖默默觉得,去面试的时候,不但自己之前面试专用的那些西装一件也不合适,就连自己大学四年积攒下来的便服时装也没一套能高攀得上人家的。 这可不行!如果自己一身老土地出现,光是第一印象,就会让人觉得完全不适合那个职位。 所以,今天一定要狠狠逛街,说什么也得把自己的包装搞定! 在肖默默的反复叮嘱之下,一下课从教室里出来,薛聆诺就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 可电话里直接响起的女声告诉她,对方已关机。 薛聆诺站下来想了想,就向学校小礼堂的方向走去。因为已经没课,肖默默最近在专心排演这一年的毕业献礼话剧。最终演出是要在大礼堂的,而小礼堂就被他们剧社当作排练基地。 薛聆诺决定就去那里等肖默默。 她来到小礼堂门口,耳朵贴在紧闭的大门上,隐约能听见里面的人声,的确还在排练。 她在门口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总以为下一秒钟就会有人从里面出来,可是一个又一个下一秒钟过去,却始终没有。 她又走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前,伸手轻轻一推,发现它原来只是虚掩的,只这么一碰,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轻悄地走了进去。 舞台上,一男一女两个演员正在演对手戏,因为没有轮到肖默默,她正在台边站着,侧对着观众席,因而薛聆诺一进来,她的余光就捕捉到了这边的动作,转眼看了过来。 薛聆诺对她招了招手,就近坐在旁边一个座位上。 肖默默轻手轻脚地隐入了幕后,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她从台侧出来,向这边跑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排练不太顺利,导演不肯放人呢,我正准备发短信告诉你的……”肖默默一进入薛聆诺能够接收到耳语的范围之内,就抱歉地急急解释起来。 像是为了给她这个解释加上注解,台前突然响起一声不满的“停!” 两个女孩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个头高挺的男生正从第一排站起来,抱着臂向前两步,站定了,毫不客气地批评道:“洛文,你这是什么情绪?你刚刚得悉自己患上绝症,却又不能让舒盈知道。你想要先趁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慢慢消化掉这种刻骨的悲伤,然后调整好情绪,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样地去面对舒盈,而偏偏就在你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她突然出现了,还像一只小鸟那样快活。这种情况下你应该是怎么样一种反应?你想配合她,跟上她的节拍,可同时你自己心里还在乱着,你的表演能跟她一样吗?重来!” 台上被训斥的男生还没说话,倒是跟他对戏的女生有些撒娇地开了口:“尹导,我们都重来多少遍了……这也不能全怪他吧?没有配乐真的完全不一样,我们很难找到平常那种感觉的。这个本子本来就是照着有配乐的意思来写的,今天突然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大家都不习惯。要不你还是先放了我们得了,等明天郑涛回来了再继续呗!” 还没等那个被称为尹导的男生开口,肖默默已经亮开嗓门嚷嚷了起来:“同志们同志们!有了有了!我们的钢琴伴奏有了!” 全体人员都向这个角落看了过来。 肖默默抓住正张口结舌不知所措的薛聆诺,把她的一只胳膊高高举了起来:“这是我宿舍的姐妹!她钢琴弹得特好,不如让她代一下郑涛好了呀!” 第3章 第二章 时光倒流七十年 薛聆诺没想到肖默默会突然把自己推到人前,摇摇头正想拒绝,那个名叫洛文的男主演已经接过了话茬——大概是为了急于求得一个机会来表现自己并非无能,他对这个提议大为赞同:“这主意不错!就让这妹妹代一下郑涛吧,反正咱们的伴奏都是世界名曲,钢琴弹得好的人应该差不多都会吧?” 他这么一说,薛聆诺就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理由拒绝了。她只好嗔怪地瞪了一旁兴致勃勃浑然不觉的肖默默一眼,转回头却看见那位尹导已经走了过来。 他步伐很快,再加上距离不远,说话间他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脸庞和他的身材一样英气勃勃,短刺的平头呈现出一种怒发冲冠的表情,和他刚才毫不掩饰的火气倒是互相呼应。 这个人,脾气一定很坏——薛聆诺心里下意识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还没容她开始害怕,他已经微微欠下身来,说话的语气里是一派令她措手不及的温文尔雅:“可以吗?” 薛聆诺愕然望着他,像是没有听懂这个问题。 他的嘴角微微牵了牵,又问了一句:“这个忙,你可以帮帮我们吗?” 还没等薛聆诺听见自己的脑子是怎么说的,口里的回答就已经溜了出来:“可以。” 她被自己这两个字轻轻吓了一跳,脸不由自主地一红。 尹导的目光似乎又柔软了几分。他顺手递过手里的一本八开薄册,对她说:“那请你先看一下剧本。” 看她讷讷地把剧本接过去了,他回身将欲走开,临了却又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谢谢!” 薛聆诺颔首,然后低下头快速翻看起手里的剧本来。 这个话剧叫做《时光倒流七十年》,开篇有编剧寄语,说明这个剧的灵感的确来自于那部同名电影,只是这个故事在她心里酝酿成型的时候,她还没有看过电影,而单单是“时光倒流七十年”这个题目,就已经令她遐思万端,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 故事的梗概并没有很新颖的地方,讲的是一对深深相爱的人,当他们还很年轻的时候,男孩就患上绝症去世了。女孩一直孤独地活着,在回忆日复一日的折磨与滋养下,渐渐地不再是女孩。七十年后的一个秋日,她忽然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与她那早逝的、却是唯一的爱人一模一样。这是一个轮回之后,上天终于将她等待终身的爱人送回到她的身边。 在薛聆诺浏览剧本的时间里,演员们索性停下来休息。肖默默已经重新加入了他们,薛聆诺隐约听见她在对他们介绍自己,于是不得不时时抬起头来,礼貌地回应那些投过来的或温暖或好奇的目光。 这样约摸过了二十多分钟,她已经大致了解了配乐的脉络,就站起来走到前面去,对他们说可以开始了。 序幕音乐就是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的插曲《似曾相识》,因为剧本也和电影一样,采取的是倒叙的手法,最开始就是年迈的老太太和年轻的小伙子相遇,那张似曾相识的脸,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虽然是名曲,但薛聆诺并没有弹过这一支。好在这早已是耳熟能详的旋律,就薛聆诺的音乐功底,在真正看到之前就已经能大约估摸出乐谱;而她自来就有拿到一支谱子当即上手的能力,更何况这并不是一支难度高的曲子。 所以,她一坐在钢琴前,柔婉地抬手,乐曲便如同深秋里拥着清丽阳光的溪水那般潺潺地涌泻而出。 大多数时间里,她专注地抬头对着眼前的乐谱,一边速读一边凭借手指对琴键的熟悉,不疾不徐从容地盲弹。在座的人并没有会弹钢琴的,或者至少没有功力及得上她的,所以此时见她一下子就开始了技巧纯熟自然流畅的演奏,所有人都不由在心里暗暗叹绝。 当然,薛聆诺本人并不知道这些,也不会想到这些。她需要专注在这份陌生的乐谱上,同时还要分心关注台上的剧情,使得乐音能配合上表演的节奏,当低柔时低柔,该消失的时候,即使谱还未完,也要自然地结束。于是她的脸庞始终正对前方,抬着眼睛盯住琴谱,并用余光时时扫过舞台。 钢琴摆在台前一个专门的位置上,侧对着观众席。在尹啸卿的角度,能看见薛聆诺略微侧着的轮廓。 她整个人清瘦而素净,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条柔顺的马尾,额发斜梳在一边,会随着她弹琴的动作,偶尔轻轻地拂动。 而她那双大大张着的专注的眼睛,映着舞台的光线,竟如同打上了艺术摄影的灯光,在颊上渲开一泓濛濛柔白的水光。 尹啸卿忽然想起小时候一个漫长而寂寞的暑假,他每天在午饭时间听电视里播评书,那是一些发生在古代的故事。有一次说到一个美丽女子,评书先生形容道,她有一双春水一般的眼睛。 在这里,先生特意加了一段注释:我们为什么要用春水这个词呢?平常形容一剪明眸,不都是用秋水吗? 是这样的,秋水是形容眼睛清澈而含情,春水则说明眼睛明亮有光彩。 后来的许多年里,尹啸卿常常忆起这段话,然后就想,他说得真好。 可是如今薛聆诺的这双眼睛,突然之间澄荡灵台,令他蓦然了悟到,好听的话未必贴切。 其实春水并不见得明亮有光彩。融化了的雪黑乎乎脏兮兮的,就算不在北方,而是南方的江河吧,它们入春水涨,常常会有那么些日子,大水浑浊不堪,毫无美感可言。 说来说去,其实真正有光彩的倒该是秋水,因为清澈,可以如镜子一样,映出红黄斑斓的树叶,然后几圈微微的涟漪一漾,那才叫烂漫缤纷。 ——就像……就像她的眼睛一样…… 小剧场里的人都颇有几分意外地看着他们的尹导慢慢起身站了起来,却又完全没有喝止表演的意思。 这太不正常了,因为一直以来,他如果对排演满意,就会一直坐在座位上,默不作声,也没有太多的动作和表情。 可是今天,他站了起来,带几分梦游的神色,缓缓向钢琴的方向踱了过去。 转过一个角度,尹啸卿能够看见薛聆诺在琴凳上的坐姿,膝盖轻轻并起,小腿却又分开,左腿倾斜的角度比踩着延音脚踏的右腿大一些。她不过是穿着普普通通的黑色长裤配黑色高领毛衣,却优雅得如同身着高贵礼服的公主。 ——对!优雅,就是这个词! 尹啸卿既然能被特邀为A大本届毕业话剧的导演,自问对艺术是有相当鉴赏力的,这其中自然包括了不俗的审美能力。而这样一个优雅得如此浑然天成的女孩子,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她浑身上下,从里到外,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优雅的气质,优雅得如此自然,不若大多数的漂亮女孩,或许也优雅,但总给人感觉是刻意学来、为了让人喜欢而表演给人看的。 而她的优雅给人的观感是:一切优雅的姿态于她来说才是最舒服的,若要她不优雅,那才是需要违逆天性去学习和表演的。 虽然才是第一次见面,甚至连一场完整的对话都不曾发生过,尹啸卿却已经笃定地认为,薛聆诺是和一般漂亮女生相反的美人。 在《牛仔裤的夏天》里,Kostos对Lena一见倾心之后,曾经有一句很经典的台词,大致意思是这样的: 通常的漂亮女孩,会极力要把自己的美貌展现给别人,生怕不能得到完全的领略和承认。 而你,好像总是不由自主要把自己的美貌藏起来,希望这个世界更能看见你同样光芒四射的内心。 ——如今,看着薛聆诺,尹啸卿的心里也酸酸胀胀地鼓满了这句话,像是夏日午睡将醒未醒时那种微醺的感觉,令人眩晕,且沉沦。 希望这个世界更能看见她的内心……不不,甚至连这个希望她也没有!她只要自己沉溺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好像就什么都够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是多么深邃而丰富、神秘又美妙的世界啊…… 第4章 第三章 最美的钢琴手 在《时光倒流七十年》的序幕之后,第一幕,时间回溯到七十年前,女主角和男主角才只有十七八岁。 这一幕是由《爱情故事》主题曲的前奏引开的,之所以选用这支曲目,用意也很明显。因为《爱情故事》本身讲述的就是一对爱侣,在新婚不久之后,妻子便因绝症而早早离世这样一个故事,同这出戏的主要情节恰相契合。 当序幕结束,纯粹到让每个人的心都莫名所以地被揪紧的一段沉寂之后,《爱情故事》低缓地响了起来,直向每个人心里笼罩而来,那种宛若空气的大象无形与无声窒压,不留出路的绵密包围,使得这支音乐就像—— 命运……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自己的心忽然沉了下来,然后凛然一惊,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为什么之前听郑涛弹过那么多次这支音乐,都从来没有过这么深刻而投入的感觉?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自然而然地向正专心弹琴的薛聆诺游了过去。 原来,同一支乐曲,在不同演奏者的手下,真的能演绎出天差地别的效果。 就是这支《爱情故事》,在这出剧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再次响了起来,呼应着开场。 这一次,前奏是在男主角病榻前的生离死别进行中就已经润物细无声地潜了进来,然后慢慢高昂。 在男主角停止呼吸,所有的台词都结束,只剩下女主角的肢体语言时,这支乐曲开始进入高-潮部分,整个背景音乐突兀亮起,震彻全场,变成了表演中的另一位主角。 尹啸卿的目光再次从舞台上游移开来,如同被牵上了一根正被一寸一寸收短的细线,定在了薛聆诺身上。 她正在很投入地演奏,左手一大段16分音符的快速长琶音,干净流畅,右手的八度音,利落明亮。尹啸卿不敢说自己懂钢琴,但看她漂亮的手型,应该是非常标准的动作。而因为她体型纤瘦,要把这样一首音乐演绎出恢宏的激情,她需要很卖力。 尹啸卿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贪婪地追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随着音乐的起伏,她的身体偶尔会左右摇摆,小巧的头颅也时而随着音乐的澎湃或点或晃,手指的急动和腕部的用力使得她全身都有些紧张,经过了绷收的线条越发优美,像一名出色的舞蹈演员。 尹啸卿的呼吸局促起来。薛聆诺的演奏,让他觉得她一定是很懂爱情的女子——不单如此,她还一定会是能够为了爱情而拼尽全力付出所有的女子!那有幸降临于她的爱情,将会被她演绎到绝美无伦的境地! 高-潮结束之前,演奏转变成右手是更为快速的32分短琶音,而左手是低沉的八度音,一下一下,沉缓有力,敲着的完完全全就是人们此时此刻心脏跳动的节律,共振突然发生,狠狠地撞痛了胸口。 听者既有此感,乐师想必就更不能例外了吧?薛聆诺的手指仍然灵活地跳动,右手的主旋律一气呵成一径贯通地逐渐爬高,把先前就已经撼痛人心的那种沉郁到近乎悲愤的情绪拔到极致。 然后,回归到前奏主旋律,只是先前低柔沉缓的音符,此时变成强而决绝,延续着余音袅袅的对命运的控诉,再慢慢收弱,最后变成苍凉无奈的细碎低语,如同秋天里最后一片落叶,悄声难闻地落幕…… 乐声消失后,好像天地重又退回洪荒万古的时代,只有流云在无声地飞速流转,整个时空寂静得——连死亡都称不上,因为生命都尚未产生啊…… 仿佛经过了好几个世纪,才突然有一串从慢到快、从轻到重的掌声响了起来。 然后,越来越多的掌声加入进来,大家霍地惊醒,无措地举目四顾,才发现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晶亮的泪水—— 这次排演,太成功了! 薛聆诺从琴凳上站起来,手势娴熟地把乐谱和对应剧本迅速整理成一摞,抱在胸前,轻俏地走过来,递还给尹啸卿。 尹啸卿有些木然地接过那摞纸页,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只是一双漆黑的眸子,此时比刚才更加水润,如同雨后初曙的星子。 刚才大家都因那音乐而陷落在自己的心事里,目光被某一段只属于自己而不为人知的往昔片断暂时屏蔽,不见四周,因而无从知道,薛聆诺到底是并没有流泪,还是其实也哭了、只是刚好赶得及在被发现之前拭去泪痕。 不知道为什么,尹啸卿忽然觉得,为这场演奏,她付出了全部的心力。 愣了一下,他转过身,对全体人员说:“我想,我们应该邀请薛聆诺同学替代郑涛,成为我们的钢琴伴奏!” 随之响起的,是一片赞成的掌声。 而薛聆诺好像完全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她赶紧摆了摆手,对大家说:“我……不行。你们都是今年毕业的人,郑涛一定也是的吧?我不是,所以我没有参演的资格,而且……我有许多课,恐怕没有排练的时间。” 她最后这个理由反倒最先引起大家的反应,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说:“没关系没关系!要我们看啊,你根本就不用排练,甚至我们都不用排练了,到时候直接上场,只要有你的音乐,什么感觉都有了,什么效果都到位了!” “就是就是,估计到时候就算我们忘了词,观众光听你的演奏都能哭倒一大片呢!” “来参加吧!你没来试过还好,你这么一来,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 只有尹啸卿还敏锐地记着她的第一个理由。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说:“我也不是今年毕业的人。我是研究生二年级,本科已经毕业,距离研究生毕业又还有一年多,两头都不沾。我还是这儿的老大呢!照你这么说,第一个退出的就应该是我!” 肖默默也赶紧加入进来:“对呀对呀!而且聆诺,你其实也是跟我们同一级的呀,要不是你去年休学,不也是今年毕业吗?” 尹啸卿立即被肖默默的这句话抓住了注意力——休学?她休过学?为什么? 他重新看住薛聆诺,发现她望向肖默默,眼睛里似乎有焦虑痛楚的神情一闪。只是那水光溜滑,转瞬即逝,他不确定自己已经抓住。 再看肖默默,也已经闭了嘴,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好像薛聆诺的那场休学是不能提起的禁忌。 他重新收敛心神,用比这批剧组成员都年长两岁的成熟宣布道:“这样吧,明天郑涛回来,我们请他自己来听听聆诺的演奏。如果他都心服口服甘愿退出,聆诺——”他转过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自然而然去掉了她的姓氏,直呼其名,“你应该也不会忍心看着我们没有钢琴伴奏吧?” 薛聆诺仍有几分不情愿,以及一些些的犹豫。她想了想,说:“其实,就算郑涛真的不愿意再做,你们也可以找别人的。” 这回,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劝说了起来,而尹啸卿也又说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很低,然而因为站得离她最近,这句话,她听见了。 他说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一个人的某项专业技能水平有多高,当然同行是最知道的。 而郑涛也是一个豁达的男生。第二天他回来,一见是薛聆诺,就怔了怔,然后大大方方摆出了一副甘拜下风的神情:“我说是何方高人呢,原来是薛聆诺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坚决让贤啊,以后要是剧组还肯留我,打杂跑腿儿什么的,我全包了!” 尹啸卿俊眉一扬,敏锐地追问:“哦?你们认识?” 郑涛笑了笑。尹啸卿再看薛聆诺的表情,好像她并不奇怪郑涛认识自己,然而她却又的的确确并不认识郑涛。 郑涛的回答很费解:“那是,想不认识也不行啊!” 大家如此热情挽留,薛聆诺完全没有了推辞的理由。 为了这出戏的配乐,当初郑涛很是下过一番功夫。他挑的曲目自然大多是自己原就已经熟悉了的,饶是如此,最开始他也还是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专门练习。 而薛聆诺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接手的,基本上没有练习的余地,而定下来的那些曲目,也有好些是和《似曾相识》一样,她以前并没有弹过。 能够即时上手,不代表她就完全不会出错。她也会错音,或者偶尔反应得慢。然而她就是有那种本领,让错的地方仿佛也错得很有道理。因为每一套和弦都自得其理,并且不拘于唯一,凭着她的乐感,那些弹错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其实本来也和得上的,只不过原谱采用了另一种搭配而已。 所以她手下的错音,都并不突兀刺耳,更像是在原基础上别出心裁的变奏,或是自成一格的诠释。 至于乐谱比较复杂因而会让她不得不稍事犹疑的地方,她总能把放慢的速度处理得自然,令人听起来不觉得她是拿不定主意,而是情绪到了此处就应该缓一缓,奏出来的效果,往往让人心里也跟着缓缓地顿一顿,像是心跳累了需要休息一瞬,像是换一番情绪之前体贴的喘息。 总之,很舒服。 而所有这些状况,也只是出在最开始的一两天。此后她就对所有曲目都完全纯熟,得心应手得宛若呼吸。 随同钢琴伴奏一职移交到她手上的还有一些附带的权力,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修改和调整配乐。 薛聆诺是谦和低调的女孩子,郑涛先前的配乐大体都好,她并没有改动太多,只在一些片断稍微变奏增删,或者在一些空白的地方补充配乐。 尹啸卿惊喜地发现,这么一来,整出戏的效果又有所改善。过去的配乐,全部是现成的世界名曲,配得工工整整合情合理,就是那种会让人心里暗暗点头的套路:嗯,我也是觉得应该在这里配这段音乐。 而这种想法,也可以翻译成另一种措辞:这个配乐的想法也不过尔尔嘛!换成是我,我也能做得到。 老实说,因为这部戏内容情节本身就没有很创新很个性的亮点,可供发掘的空间非常有限,整个排下来,穷尽导演的能力,也至多是让人觉得他们演得很好,除此之外不会有更多别的印象。 而经过薛聆诺的整改之后,整套配乐,带动着戏剧本身,都焕然一新出尘脱俗起来。 因为还在试效果,大家便经常能够听到一些原先没有想到的音乐。这些音乐也许算不上世界名曲,但曾经在某部影视剧里画龙点睛过;或者有些片段,你觉得自己仿佛是听过的,可又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只好在心里啧啧称奇。 他们甚至能听到一些肯定从没听过的乐句,不由暗暗感叹相比之下,郑涛只是个老老实实中规中矩的业余乐手,而薛聆诺才是博闻强识眼界宽阔的专业伴奏师。 第5章 第四章 天生的伴奏师 在排练时可以随意走动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导演尹啸卿,所以他比其他人更加了解薛聆诺的秘密。他常常看见她趁着演奏空隙,用铅笔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 他好奇地走到她身后,发现那是一个五线谱本,而她正在往上面熟练地画着一个一个形态各异的小蝌蚪。 “你在自己作曲?”尹啸卿惊讶地问。 薛聆诺停下来看了他一眼,脸上一派坦然平和自然随性的神情,分明已经体会到他的激赏,却并不因赞而骄,也不会忸怩作态。 她一边继续写完那个乐句,一边回答道:“嗯。有时候心里有了一些音符,就顺手把它们记下来而已。” 尹啸卿自己原就是狂傲的人,此时却捺不住那份推崇:“真是厉害!所以我们听到的好些新的配乐,都是作曲家小姐您的手笔?” 薛聆诺转过来,大大方方地正面着他,淡然道:“作曲家哪里谈得上?其实你只是隔行看着这山高罢了,如果你也学过,就不会觉得这有多不可思议,而音乐并不是特别难学的东西。” 她想了想,进一步解释道:“人都各有表达自己情绪的方式。大多数人都是把心情写成文字,善画的人则可能绘成图画,而我的方式,就是谱成音乐——就是这么平平常常的一回事罢了。” 她说完,就又将身体略略向前倾伏,把五线谱本放在钢琴的谱架上,继续写了起来,偶尔会把手指谙熟地按在键上试一试音,验证实际效果是否合于心中所想。 尹啸卿看她那么熟练顺畅如同写字的模样,忽然有一种奇异的仰慕之感,就好像通常的小女生,在知道某个男生有一项特别专长的技能——譬如篮球或者计算机——之后,顿时觉得他性感卓绝,想着若能获他垂青,将是怎样一桩无上的殊荣! 历来,这样的感觉都是女孩子对他而产生,而即便是亲聆倾诉,他也不曾真正理解过。 而此时此刻,他忽然醍醐灌顶,知道了这是怎样一种期期殷殷心心念念的迫切之感! 这就是被征服的感觉吧? “你的音乐已经学到这么专,为什么没有上艺术系专攻钢琴或者作曲,而要选中文系呢?”第二次再看见薛聆诺在谱曲的时候,尹啸卿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薛聆诺隐隐牵了牵嘴角,眼睛里是一派沉静的若有所思:“最喜欢和最擅长的,未必要当成专业。” 她转过来,坦白地正面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一种梦幻的至纯唯美和现实的稳妥通透清清爽爽揉在一起的遐思,熨过他的眼底,心里竟同时有了反应,像是正在过一道冰敷,周围的世界霎时冷静清凉,如入禅境,而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尘埃落定,整个人突然灵醒而恍悟。 “成了专业之后,就会有压力和框框条条的束缚,一切成为不得不,也许你就反而不能再像先前那样喜欢它了。所以,正是因为喜欢才不把它选为专业。这世上最令自己心爱的东西,往往就是必须放在远处看而不能据为己有的,放弃与离开,不等于不喜欢,而可能恰恰是太喜欢。”她轻声解释着自己的话。 尹啸卿有些震动,一时之间却又说不清是在震动着什么,便只微微点头:“我明白了。对最喜欢的东西,想要对它随心所欲,让它顺其自然,一切都最本真纯净,任凭施展。” 薛聆诺微笑起来,赞赏地点头肯定,却不再接话。 “那么,上个学期的全校乐器大赛,怎么没见你参加呢?”尹啸卿又问。 薛聆诺迟疑了一下。她心里纳闷,全校乐器大赛那么大规模的活动,参加者人数逾百,而他当时根本不认识她,怎么能记得清她有没有参加呢? 但仿佛已经预料到他的回答大体会是诸如“如果你参加了,我不可能不记得”这样的话,她并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而只是笑了笑:“我不能参加那个比赛。” “为什么?”尹啸卿追问。 “我是艺术特招生,不能和普通学生一起参加学校内部的比赛。”薛聆诺回答。 尹啸卿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她的专业素养如此之高,而郑涛也知道她。 可是,这么重要的信息,那天肖默默介绍她的时候为什么不提?难道这也是提不得的? 而且,她这名文艺特长生,在学校里应该是有什么特殊责任、或者说职能的吧? 还没等他说话,薛聆诺好像已经看出来他会就这一点追问下去,索性又补充了一句说明:“我原先是校交响乐团的钢琴手。” 尹啸卿敏感地抓住了她话里的玄机:“原先?” 薛聆诺轻轻震了一下,才醒悟到这个原可以略过的词带来的麻烦。她简略地解释了一句:“我很久都没有参排了,他们有了新的人选,他比我更合适。” 这两个分句,如果是倒过来说的,那么唯一的意思就是:因为他们有了更合适的人选,不再需要我,所以我很久都没有参排了。 可是既然她采用了这样的排序,那么就给另外一种解释留出了充分的余地:这个新的人选未必就是她不参排的原因,而可能反倒是因为她不再参排,乐队才不得不吸纳新的钢琴手。 那么,她到底为什么不参排呢? 对了,她休学过一年…… 像是已然洞悉了尹啸卿的想法,薛聆诺又说起话来,似乎是特意为了打散他这些不应有的思绪而来的。 她说:“而且我也基本上不做独奏的,我独奏的效果总是没有伴奏好。” 尹啸卿迅速追问:“为什么?” 她笑了笑,目光转回去,这一次,是落在了琴键上。 “也许我这个人天生就比较适合做伴奏吧。” 她轻轻说了这么一句,垂落在琴键上的目光里,有一种难以捉摸却令人骤然心痛的怅然若失。 也许薛聆诺天生就比较适合做伴奏吧,就算是这出话剧的配乐,虽然因为只有这么一件乐器,只有她这独独一位演奏者,好像也可以算是独奏。 可毕竟所有的音乐都还是为了辅助台上的演出,她其实仍然是伴奏。 薛聆诺并不能像其他大多数人那样全程参加排练。剧组里的人,除了尹啸卿之外,都是本科生四年级或者研究生三年级,已经没有课或者很少课,大多数情况下时间是自由的,所以基本上都是就着导演尹啸卿的时间。 而薛聆诺在补大三的课,她只能服从自己的时间,有空的时候才来,没空的时候,就仍由郑涛暂代伴奏。 排练任务紧,剧组每天都会上下午各抽出一段时间做分段练习,晚上则集中做全剧串演。凭尹啸卿的能力,他们拉到了一笔不小的经费,每天两顿正餐各有一份盒饭。而薛聆诺因为早上通常都没有时间到场,她很自觉地推掉午餐盒饭,都是到食堂吃过才去。 薛聆诺最常去的是第一食堂,这一点肖默默当然是知道的,而她自己也是最喜欢第一食堂。有一次,她在盒饭进行中突然说了一句:“你别说,好长时间没去吃一食堂的冬菜包,我都想啦!好羡慕聆诺噢,还可以每天去……” 这句话顿时引起一片公愤:“滚!得了便宜不卖乖啊你!十块钱标准的盒饭,还比不过你一块钱一个的包子?你还真是柴禾妞的命啊!” 薛聆诺同下一级的师弟师妹一起上课,不久就同当中的一些人熟识起来。其中有一个师妹,也是喜欢去第一食堂的,她发现和薛聆诺在这一点上的共识之后,欣喜若狂。 于是她们俩开始每天中午都一起去吃饭。 就是第一次和这个师妹一起在第一食堂吃午饭的这天,薛聆诺遇见了尹啸卿。 第一食堂最靠门口的窗口是打饭的,然后一溜各式菜色排下去,正中间是另一个主食窗口,卖的是面食和汤。 这天小师妹要求和薛聆诺分一份牛肉拉面,她很爱吃这个,可因为是江南小女子,饭量很小,即便是最小份的牛肉拉面,她也只吃得下一半。现在有了薛聆诺来替她分一半,她就可以不必再为了不忍浪费而纠结。 所以她们甫进食堂,就径直向中间的面食窗口走去。 经过打米饭的窗口时,薛聆诺忽然觉得身侧仿佛有一团强光的光源,熠熠闪亮,不容忽视。 她下意识地侧眼望去,就看见了尹啸卿。他已经快要排到窗口前,此时正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用眼神追住她,随着她脚步的移动一点点转来。他的一边嘴角微微翘起,在脸上描出一缕漫不经心的笑。 然而如此清淡的一朵微笑,竟把笑意直染到了他的眼睛里去,原本棱角分明的这个人,突然之间就温柔了下来。 她便也牵开一朵淡淡的微笑,对他默默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脚下却并未放缓,径直走了过去。 尹啸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的那一瞬间,薛聆诺的后颈窝竟然微微发烫,好像他的目光已经随她兜了一圈,并未因她的不曾驻足而放弃追随。 直到她们俩排进面食窗口前的队伍里,小师妹才好像刚刚从什么情绪当中回过神来,开始狂抽冷气:“聆诺,那是尹啸卿耶!他刚才那种杀人的眼神,是在跟你打招呼吗?你是在对他点头吗?你认得他呀?” 薛聆诺不以为意地点头:“是啊,我们都在毕业话剧的剧组里,他是导演,我是伴奏,怎么能不认得?” 小师妹顿时满脸嫉羡:“哇!聆诺,我羡慕死你了啦!原来不是毕业生也可以加入剧组的吗?当初他们在BBS上发帖招人的时候,好像是注明过必须要是毕业生的啊?早知道我也去试试了!” 她压低声音,带几分神秘和几分迫不及待的显摆,对薛聆诺说:“说真的,我也挺会演戏的,说不定真能让他们破格录取了呢!那样我不就也能认识尹啸卿啦?哎呀失策失策!” 薛聆诺不得其解:“尹啸卿怎么了?他很应该被认识吗?” 第6章 第五章 对校草失敬了 薛聆诺这句“尹啸卿怎么了?他很应该被认识吗?”才出口,前面排着的好几个人就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她。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小师妹已经捂着嘴吃吃笑开了:“丢人了吧师姐?原来你不知道尹啸卿有多牛啊!” 想了想,她点点头:“也难怪,你上学年不在这里,他又是那个时候进校,就是刚一进校那会儿一炮打红的,你错过了啦!” 或许是“上学年不在这里”这句话,不经意间戳中了薛聆诺的心口。她的脸色白了一下,并未作答。 当然,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小师妹自会侃侃而谈地继续下去。 “他是从C大考上来的。C大的文科也很厉害啦,能排入前三位,不过好歹我们是A大嘛,怎么都是龙头老大!”说到这里,小师妹很有几分习惯性的得意,又因为反正是在A大的地盘,这样的话自可以说得理直气壮。 “可就是他这位从C大考上来的,居然一入校就被列入最新的四大才子耶!聆诺你还不知道吧?虽说他是法学院的,不过据说他本科是外语系的——哎,我听我法学院的同学说哈,现在像他这样本科学外语的特别吃香,研究生很容易就能被什么国际私法国际经济法专业录取,将来那都是最赚钱的!尹啸卿就是这种情况呢,哎呀还让不让人活了?又帅又有才又有钱,我的天哪…… ——哦哦,说跑题了……嘿嘿,其实我是想说啊,咱们学校的四大才子,历来都是文史专业的哥哥们充任啦,外院好像没出过耶,他也算是创造历史啦! 哇聆诺,你不知道他当时有多叱咤风云!才一入校就破格进入了法学院据说从不吸纳一年级研究生的辩论队,一路打入决赛夺魁,还拿了最佳辩手。第一个学期期末竞选研究生会主席,bang!又成了! 还有啊,他写的文章,那是真正的刀笔,在校报上有一个专栏,名字都特别嚣张,就叫‘含沙射尹’,专门批判林林总总的人啊现象啊,骂人不带脏字儿,眼睛毒舌头也毒,那叫一个才华横溢呀……” 说到这里,小师妹已经不自知地摆出了双手交握捧在胸前的标准花痴pose,目光烁烁。她完全没有在看谈话对象,而是向上望去,好像尹啸卿正以上帝的姿态,从天堂的窗口探出头来接受她的仰视。 “对了对了,他还很会打排球!你想象一下,他那么流线的体型,在球场上高高跳起大力扣球,每球必杀,那得是多闪耀多性感的形象啊! 而且而且,他还经常被请去做女排比赛的裁判哦!你什么时候一定要去看一次,他高高地站在网边,那种锐利的眼神,那种又严肃又正直不偏不倚的姿态……哇塞! 有一次好像有一个球有什么争议,两边的队员,一大堆女人啊,就那么一窝蜂地拥过去,个个都用那种色色的眼神仰望着他,然后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要他听自己解释。结果人家尹裁判才帅呢,二话不说,叼住哨子非常短促有力地一吹,然后伸出手指点一下其中一个人,其他人马上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又不甘心又没办法地乖乖闭嘴了,让给那个人把事情说清楚——当然啦,对那个幸运的女人,在场所有女人都是敢妒而不敢言啊。 天哪!你不知道当时全场那么多女生,那么多双眼睛里不知道砸出了多少粉红心心呀!个个都如狼似虎地恨不能把尹帅哥给吃了——真是太诱人了啦!本来他就帅得不得了,然后还那么从容不迫,一身的男子气概,一身的大将风度,一身的领袖风范,一身的英雄气魄……” 薛聆诺静静地微笑着,听小师妹开始无限排比。她偶尔会目光游离,轻飘飘地往两边一扫,看一看小师妹这番声情并茂的演讲会不会让她陷入不知不觉被围观的境地。 好在午饭高峰时期,食堂里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小师妹的音量在这一小圈里固然煞是突出,终究还是湮灭在了嗡嗡响的大环境里。 好半天之后,小师妹终于结束了她的抒情,摇了摇薛聆诺的胳膊:“师姐,他做导演的时候一定是另一种风情吧?快给我讲讲快给我讲讲!” 薛聆诺抱歉地笑了笑:“我没注意过。” 小师妹的眼睛登时瞪得比铜铃还大:“啊?怎么可能!” 薛聆诺不明白为什么不可能:“我得专心做我的伴奏啊。他管的主要是演员,而且他说戏的时候,我得一边听一边做笔记,在相应的乐谱上记下他强调的感觉,这样才能使伴奏更有效果呀。” 小师妹用看外星人的眼神默默凝视了她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姑且提一提、就不指望你能办到了的语气说了一句:“那……拜托你下次不用记尹氏语录的时候,抬起眼睛看一看他吧!” 说完这句话,她又喜出望外:“对了对了!到时候把你的乐谱送我吧?我要收藏尹氏语录,有他的签名就最好啦!哎,不然你让他把要点什么的亲笔给你写下来嘛,也省得你自己受累做笔记对不对?” “……” “还有还有,明年咱们毕业的时候,估计也会有毕业献礼话剧吧?对了对了,到时候他也是毕业生啦,十有八九还是他当导演呢——对,更得是他当导演啦!哎,到时候你替我美言两句呗,让我也能加入!” “你刚刚不是说自己很会演戏的吗?干吗还要走后门?” “这个这个……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嘛!嘻嘻……” 此后,薛聆诺还在第一食堂遇到过尹啸卿很多次,每一次都是相似的情形:他站在某个窗口,或者坐在某张桌子上,微微含笑的眼神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转动。 而她的反应也永远都是一样的:微笑,颔首,走过。 她从来都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中午会来食堂吃饭,他不是应该在小剧场跟大家一起吃盒饭的吗? 这一点让尹啸卿很困惑。她这样聪明的女子,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可她为什么不问? 唯一的解释似乎就是,她对他,没有好奇,全不在意。 或者,她有好奇,但是那份不愿招惹麻烦的心意,超过了这种好奇。 事实上,除了和这部戏有关的事情,她好像从来都没有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那种感觉就像是:我们只是临时搭挡,暂时认识罢了。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们将再无瓜葛。 其实仔细想起来,她对剧组其他人,除了肖默默因为本来就是她同学而有所例外之外,好像全都是这样的——清清冷冷?君子之交淡如水? 她应该没有特别讨厌他。 可她也没有特别喜欢他。 尹啸卿从来没有尝过如此沮丧的滋味。 虽然是毕业献礼话剧,但六月会有其他很多毕业活动,为了不被冲淡,尹啸卿从一开始就果决地把公演时间由往年赶趟儿的六月提前到了五月。 公演前一天,整个剧组的人都有些兴奋和忐忑,尹啸卿觉得有必要来个战前动员,让大家适当放松,同时又保持适度的紧张,这样明天的演出效果应该就能达到最好。 所以,这天晚上,全剧串演过一遍之后,尹啸卿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激情四溢地站起来分析刚才那一遍有哪些优缺点。他跳到台上,用很放松的语调说道:“诸位,咱们今晚上来轻松轻松吧,玩玩游戏什么的,有没有什么提议?” 大家一听他这话,都有些意外,因为看他向来的铁腕作风,原本还以为今天晚上会加班加点排上无数遍才能被放回去呢。 所以,冷场了一下之后,才有人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发言道:“要不咱们……杀人?” 这个提议马上引来几个赞成的声音:“不错不错,反正也是要表演,当辅助练习好了!” 这个理由不提还好,一提出来就有人不干了:“那还有什么放松可言啊?还是表演啊!而且杀人的装相感觉完全不一样,别毁了明天言情剧的味道!” 另一个人提议道:“那……击鼓传花,成语接龙?” “不行不行,太费脑子了……我是理科生,最怕这个,别整我,我也要放松!” “要不打牌搓麻吧,这多直接呀!” 这回站出来反对的干脆就是尹啸卿本人:“不行!这玩意儿玩起来瘾头大,一不小心就通宵了,你们今晚上都得给我睡好了,明天不许有黑眼圈!” 肖默默举手:“真心话大冒险吧?这个有一点点表演,又可以拉近大家的距离,增进彼此的了解!” 这个提议终于获得了最多的赞同。尹啸卿捻着下巴沉吟了一下,点头道:“这主意不错,而且咱们还可以把它稍微改进一下,变成真心话大放歌:不选真心话的,可以选择现场献歌一曲。” 有人疑惑道:“好是好,可是尹导,咱们没有K歌设备呀!是不是应该转移场地?” 尹啸卿瞟了他一眼,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咱们不是有现成的伴奏吗?” 第7章 第六章 假如爱有天意 尹啸卿提出那个真心话大放歌的建议之后,便转眼去看薛聆诺,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跟了过来。 薛聆诺还没说什么,肖默默就站出来护着她了:“那多不公平啊,聆诺也需要休息,你们再让她弹一晚上琴,对她就不算放松了!” 这句话一说,大家想想也是,都看着薛聆诺,等她自己决定。 薛聆诺扫视了周围一圈,最后抓住了——或者是被抓住了——尹啸卿的目光。他殷殷地看着她,像是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提了这么个考虑不周的建议,同时又有些惶恐,生怕她真的拒绝,而这种拒绝会加深他的后悔。 薛聆诺回答道:“没关系的,这个没有压力,对我也算是放松。” 这回是郑涛忍不住问她:“聆诺,你还会伴奏歌曲呀?” 薛聆诺点点头,大大方方,不骄矜亦不遮掩:“嗯。一般我听过的歌就能伴奏,如果是我没听过的,就得你们先开唱,我再根据那首歌的调式和节拍给一个万金油式的伴奏。” 她看了看大家不太理解的眼神,解释道:“万金油式的伴奏就是只管配得上,不能保证有针对性地突出某一首歌的特点。” 这么一来,大家都既钦羡又好奇,忍不住都想见识一下薛聆诺的即兴伴奏,于是纷纷表示就用这个玩法了。他们就地随便找了件东西来当花传,然后所有人围成一圈,轮流派出一个人去击鼓。 第一个击鼓的是女主角舒盈,花落在了男主角洛文的手上。 所有的眼睛都转到他身上,等他选择真心话还是大放歌。 洛文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笑:“我还是选真心话吧,别我唱歌吓得你们晚上做噩梦,什么松都白放了,嘿嘿!” 大家笑起来,开始琢磨该问个什么样的问题,既能有分寸地探询隐私,又有水平有意思。 肖默默第一个跳出来:“认识这么久了,我们还都不知道呢——洛文,你有女朋友吗?” 这个问题引起了一片嘘声,大家都觉得太滥俗也太温柔了。还没等洛文回答,舒盈马上就插了进来:“那个不算,听我的——洛文,你的袜子都是几天换一次的?为什么跟你对戏的时候我老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脚臭味儿啊?” 这个问题仍然很温柔,可是因为提得有趣,大家都笑了起来。 洛文不好意思地又挠了挠头,望向尹啸卿:“尹导,问题不统一,我该怎么办呀?都回答的话,对我不公平吧?” 尹啸卿也笑了笑,说:“你选一个回答好了。” 他暗地里有一份私心,希望轮到自己的时候,也能选择问题来回答。 洛文左右为难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嘿嘿笑道:“那什么,我的袜子,我也不记得都是几天换一次啦!通常我们宿舍都是不定期投票,要是投票结果一致认为是某个人的脚太臭了,这人就该换了。” 这回,大家噗的一下笑喷了。女孩子个个都露出夸张的嫌恶表情,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男生恐怕都是这个样子,而他们迟早还会跟自己拉扯上瓜葛,发生最亲密的关系,想一想就好恶心哦! 这一轮结束,大家继续。第二个击鼓的是郑涛,拿到花的是舒盈,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说男女主角就是男女主角,气场都比别人强些,连鼓点都认他们。 舒盈选的也是真心话,然后选择了尹啸卿的问题:“如果你就是《时光倒流七十年》当中的女主角,你会不会像她一样,孤独一生守望早逝的爱人?” 她的回答阳光灿烂:“不会!其实没有人应该为了另一个人而甘心一生伤悲吧。因为我们都只有这一生,而且是这么美好的生命,我们有太重太重的责任,要好好对待它,让它的每一天都阳光明媚!” 说到这里,她调皮地睐了睐眼:“这应该能算是世界上最最可爱最最无可厚非的私心和贪心了吧?我要掌声我要掌声!” 大家都捧场地鼓起掌来,并且赞赏地点头,为了她这份坦率的潇洒。 尹啸卿却注意到,这一片欢声笑语中,他一直偷偷关注着的那个人,悄悄地站了起来,往外面走去。 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清了清嗓子道:“大家休息一会儿,上上厕所什么的,十分钟后回来继续。” 五月的夜晚,凉风习习,有幽暗的花香潜在清水般流动的夜气里,宛若上了浓艳晚妆身着黑色晚礼服的落寞而又不甘心的贵妇在偷偷地窥探着你。白日里生气勃勃的A大校园,此刻突然缄默出一派宁静沉柔,如同揉碎在梦里的诗,抑或剥落在诗里的梦。 薛聆诺的背影就半溶在这样的夜色里,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的蜡笔画,氤氲成一片模糊而美丽的色彩。她这天穿的是浅蓝色牛仔裤配紫色长袖T恤,简单得如同一枝星光下的紫罗兰,却美丽得令人想不出还有什么装饰,能再给她添上一笔魅色。 尹啸卿刚走到门口,就被这幅画面定住了。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为了这份迟疑而暗暗懊恼—— 我这是怎么了?故意腾出这个间隙是为了什么?怎么能就这么浪费掉而不敢上前一步? 他咬了咬牙,给自己挤出几分勇气来,走到她身边,也像她一样,靠在栏杆上。 “在想什么呢?”对于他的靠近,她无动于衷。而没有拒绝已是最大的鼓励,他终于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他已经做好了得不到回答、或者只是一番敷衍的准备。 没想到她居然轻轻地开了口,虽然她的目光仍是缥缥缈缈溶在夜色深处不知哪一个所在,让人甚至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旁边这个问话的人是谁。 “不甘心为了另一个人而一生伤悲——你知道这句话是从什么地方化来的吗?” 他怔住,顿了顿才回答:“游鸿明的《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首歌里的那句歌词是—— 爱我的人为我痴心不悔,我却为我爱的人甘心一生伤悲。 “那你知不知道游鸿明有另外一首歌,叫做《国王的新歌》?”她又问,声音幽幽的。 “嗯,我知道。”他回答,心里浮上一点点的失望,觉得她其实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此刻的声音,轻柔得多么动人。 果然,她的问题好像只是一个引子,并不一定要按照有问有答的逻辑来继续谈话。这一回她没有往下问,而是自己轻轻念了出来:“里面有一句歌词:他们也说情歌最可怕,不懂的人只会看笑话。” 她转过脸来,目光轻轻拂过他的面庞。其实这片目光完全是虚的,并没有焦点,但他的心却不争气地狂跳了两下,所有的感觉都突然嗡嗡嗡轰响了一秒钟,在这一秒钟里,他失聪失明,什么信息也没捕捉到。 而就在这一秒钟之后,他发现她已经又转了回去,目光、姿势、神情,全部都仍然卡在刚才的位置上,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动过一样。 然后,他听见她说:“其实不光是情歌,所有的爱情都是这样的,不懂的人只会看笑话。” 她的声音落下去,一切复归宁静。尹啸卿便听见了自己心里一片叹息般的落潮声。 她的心里另有一个人…… 而她对那个人,究竟爱到怎样的地步?! 还未容他在怅然中一沉到底,她的声音又把他拉了起来:“该进去了吧?” 游戏重新开始之后的这一轮,洛文击鼓,鼓点停止的时候,花停在了郑涛手上。 郑涛是这个晚上第一个没有选真心话的人,于是薛聆诺坐到钢琴前去,问他要唱什么歌。 郑涛站在钢琴边,向来大大咧咧的他突然有了些可爱的拘谨。他局促地笑着说:“我是朝鲜族,算是会韩语,今天来挑战一下《假如爱有天意》的主题曲《The more I love you》吧。” 大家顿时掌声雷动,而他还很客气地转过去和薛聆诺确认了一下:“可以吧?” 薛聆诺点了点头,正准备开始,舒盈却忽然问了一句:“咦?那首歌也可以用钢琴弹的吗?我还以为只能用小提琴呢!” 薛聆诺的手一僵,这个细微得几乎算不上是动作的动作,立即落入了尹啸卿眼里。 舒盈的确有些不懂事,可如果说这句话应被理解成是质疑钢琴这件乐器、或者它的演奏者的能力,好像又有点太牵强太小家子气了。 聆诺不是这么小家子气的人。 那么,是因为别的什么吗?譬如说……小提琴? 的确,这句话里,好像除了小提琴这个词之外,就再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可是小提琴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还没等尹啸卿理清这些几乎可以说是空穴来风的乱糟糟的思绪,薛聆诺已经静静地开了口。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有任何的不高兴。 “可以的。事实上我有这支谱子,而且钢琴是乐器之王。” 她说完这句话,就在键盘上给了一组和弦,同时看了看郑涛,是问他这个调可不可以的意思。 郑涛点头表示可以,她就继续演奏下去了。 的确,她有这支谱子,而且那本琴谱合集的名字就叫做《假如爱有天意》。 而翻开琴谱的扉页,就会看到卷首语,第一句话,只消看过一眼,就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上—— 假如爱有天意,你我又岂止半生缘? 恍惚间,哀婉的前奏已经在手下静静地流过—— 假如爱有天意,我不信你我竟只有半生缘! 第8章 第七章 此情可待? 郑涛的大放歌算是这场真心话大放歌的开先河之举。下一轮击鼓传花,轮到肖默默击鼓,接到花的是薛聆诺。 尹啸卿心里一紧,很想知道她会不会选真心话。 可她毕竟没有。她走回钢琴前,坦然坐下,仿佛稍微想了想,然后抬起手腕,手指按响琴键。 熟稔的前奏,迷离回旋的一段反复,然后骤然一顿,主歌在短暂的停顿后响了起来—— 惠特妮•休斯顿的《I have nothing》——我一无所有。 分享我的一生 请接受原原本本的我 因为我不会改变自己的本色 带走我的爱 我不会要求太多 只想得到全部的你 以及所有你做的事情 我不需要看得太远 我不想走到你不会到达的地方 我会努力控制住内心的激情 无处可逃 也无从隐匿 薛聆诺并没有惠特妮那么沉厚宽广的声线,但是看过《保镖》的人应该都会记得,其实影片当中,唱这首歌的并不是惠特妮,而是另一名女歌手,那名女歌手的声音就是清甜明亮的类型,薛聆诺选的就是她的那种处理方式,很柔和的哀伤。 不要让我再关上一道门 我不想再受到伤害 你敢不敢留在我的臂弯 还是你只会在我的想象里停留 不要离开我 我将一无所有 如果连你也失去 薛聆诺的英文发音,在歌曲里听起来是很淳厚的美式风格。因为她并非外语专业,不免令人联想到:她的中学,应该有过一名很出色的英文老师吧? 激昂的高-潮部分过后,慢慢复归低柔,所有的忧伤回落成温和平缓,余音袅袅消溶在空气里。 大家好像这才忽然发觉已经夜了,仿佛有看不见的清白月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然悄悄弥漫了整个小剧场,把这里的椅、幕、琴、阶,以及舞台人影,全都荒芜成了一抹苍凉的剪影。 而入夜潮生的疲累化作茫茫睡意漫卷而来,引得人突然幽幽地渴望起一场酣眠,虽然明知道捧着这样一颗心入睡,梦里必有望断一生的凄清、以及失落往昔的哀恸在心头此起彼伏地折磨,却也顾不得了。那种迷离的忧伤,如同渐渐苍白的天堂,饶是一点点流失了美丽,它也仍是世界上最魅惑的地方。 因为如若美丽竟从天堂流失,那么天堂之外的世界,将褪色得更为迅速,所以明知道哀伤,也要逃到这里,否则便再无出路。 琴声消失了好一阵子之后,大家才仿若刚刚从梦里醒转来,然后叹息着一边摇头一边鼓掌。除了几声零零落落的“太美了”之外,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游戏继续,这回恰好轮到薛聆诺击鼓。 鼓点止息的时候,她听见一阵欢呼,回头望去,见花停在了尹啸卿的手中。 大伙儿都为了抓住这个冷面帅哥而欢欣鼓舞,一边吹哨怪笑一边交头接耳,讨论着不知他是会选真心话呢还是大放歌,而如果他选了真心话,应该问他个什么劲爆的问题才好。 在吱吱喳喳的人声里,薛聆诺那一回头,便看见尹啸卿的目光直直地向她打来,仿佛两束舞台追光,执着地想要照亮她心中某个一直被拼命遮掩的角落。 明明只是目光而已,为什么竟有一种神奇的屏蔽听觉的效果,薛聆诺突然感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静得让她马上就要听见自己从心底发出的呢喃。 那是一种致命的魅惑,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一头扎进去,而最后一丝理性立即把一片烈烈沸腾的惊悸立起,布成最后一道防线。 她慌忙掉开目光,默默地等他选择。 也许她心里那个一直被拼命掩盖的角落已经恍恍惚惚地知道,那对追光般准确而凌厉的目光后面,那颗心在说:毕竟是你,把鼓点停在了我这里……聆诺,如果这还不叫做缘分,那什么才算? 尹啸卿清了清嗓子,终于打断了大家兴致勃勃的猜测:“我也选大放歌好了。” 其实,他原本几乎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选真心话的。 他几乎笃定,绝对会有人提出那个问题:尹导,这么多人喜欢你,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他会选择这个问题,给出回答。 可是薛聆诺的歌声忽然让他有了新的灵感。他也要用一首英文歌,来回应她刚才那一曲凄美绝唱。 于是,他对薛聆诺说:“Right here waiting,please!” 本科是英语专业的尹啸卿,不必加上音乐的修饰,就已经说出了一口动听的伦敦腔。 果然,马上就有人凑上来拍马奉承:“哇塞!尹导,真不是盖的呀!您确定您真不是香蕉人?” 薛聆诺微微点了点头,走回钢琴前,仍是给了一个和弦,看他点头确认了这个调,就开始了那个众人再熟悉不过的动人前奏。 尹啸卿唱了起来。他的吐字非常清晰,声音略有些滞涩沙哑,使得这首歌被演绎出了一种黯然神伤却又坚定不移的感人情怀—— 远隔重洋,日复一日 我慢慢地变得要失常 电话里传来你的声音 但这不能停止我的悲伤 如果再也不能与你相见 又怎能说我们到永远 无论你在何地 无论你做何事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不管我有多心碎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他原是站在钢琴边面对着大家的,唱着唱着,却很自然地缓缓转过去,面对着薛聆诺。 这一举动倒也并未让人觉得突兀,因为琴音混着歌声,已经把每一颗心都带入了一个怅然哀婉的故事—— 看过这首歌曲所属的那部名为《终有一天感动你》的电影的,不由悄悄回味起那个由他人编好来讲给自己听的故事; 而没有看过的,也正在心里慢慢编织起一个属于自己的想象,在这组想象里,女主角揣着一颗受了深重伤痛的心,远走他乡,而男主角留在原地,用日复一日的思念默默等待,等待着终有一天,天意败给人心,爱人终于归来。 而大家眼前的这对歌手和伴奏,俨然已幻化成那对美丽的主角,正在上演着一场live版的MV。隔着苍茫的时空,男主角正对女主角倾诉思念,看他浓情缠绕的眼神,痴痴凝定在女主角脸上;而女主角俯首垂目,仿佛一无所知。 堪堪落空的爱情,传神得揪心。 我一直认为 你我会情长意久 我听见你的笑声 我品尝自己的眼泪 但此刻不能靠近你 哦,宝贝,难道你不懂 你已使我发疯 无论你在何地 无论你做何事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不管我有多心碎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尹啸卿演唱得投入,手部动作也情不自禁地加了进来,一手捧在胸前,另一手乞求地略略伸向薛聆诺。唱到高音的地方,他略略仰着下巴,眼睛因为仍要看住薛聆诺而仅闭合了一半。 这是一种醺然沉醉的表情,情深似海,侵吞了大半呼吸、掠夺了全部生命的表情—— 我试问我们如何熬过这浪漫情 但到最后如果我能和你在一起 我要抓住这个机会 哦,宝贝,难道你不懂 你已使我发疯 无论你在何地 无论你做何事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不管我有多心碎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一曲终了,和刚才对薛聆诺的反应不同,大家高声喝起彩来,满脸毫不掩饰的崇拜—— “哇!尹导!现在我是彻底服了!瞧您这声情并茂的呀,怪不得您是大导演,我就是一小道具……” “够牛的啊尹导!会演会唱,专业演员的基本功您可都修炼成了!” “尹导,你看你看,我眼泪都下来了!太煽情了!不行哈,现在你要再说你没女朋友,打死我都不相信了!” 最后这句话,触动了尹啸卿的心弦。他回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薛聆诺。她正坐在那里,微微地笑着,看看说话的人,再看看尹啸卿,目光淡然,好像这一切都与己无关,她只是超然在外,正津津有味地品着一出戏。 尹啸卿心里一热,正想借着那句话引出的时机,做出一个必然掀起轩然大-波的宣布,却听见洛文说了一句:“尹导,你和聆诺让我惭愧死了!不知道舒盈怎么想哈,反正我现在是觉得自己根本就担不起《时光倒流七十年》的主演,要是换成你们俩,估计效果会好很多!” 尹啸卿的心又被这句话拨得一动——和她一同出演这出戏的男女主角…… 这是一个令他沉醉的提议,然而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始沉醉之前,那个被推为女主角的人已经说出了不留余地的一句话—— “我只会伴奏,不会演戏。” 薛聆诺静静地、却是不容反对地说出这句话,一下子把所有可能因洛文那句话而衍生出来的玩笑和联想都掐死了。 现场突然有些奇异的静,大家都有些尴尬。而尹啸卿也觉得像是被她伸进一只手来,在心上轻轻浇了一杯凉水。 那只手的动作和表情,是那样的不经意,好像就连伤害他,她也是漫不经心的,不需要专门付出多一分的努力,只因为他从不曾在她心上过——他甚至,从不曾有幸走入过她的视线。 尹啸卿被一阵前所未有的沮丧扼痛了胸口。他挥了挥手,声音闷闷地宣布道:“好了好了,今晚的游戏也玩得差不多了。明天就是公演了,你们可不能胡思乱想了啊。洛文,这会儿没信心了是不是?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上台,排练!” 第9章 第八章 尴尬的红娘 次日晚上七点钟,《时光倒流七十年》正式公演。 中午之前,大剧场的舞台便已准备就绪,午饭过后,大家都来了,进行了最后一场实地彩排,然后早早地吃了晚饭,演员们就到后台开始化妆。 薛聆诺不是演员,不需要太长时间的准备。她六点半赶到大剧场,穿一袭黑色无袖长裙,长发盘在脑后,脸上淡淡地施了一层粉黛。 她先到后台去签了到,就坐在演员休息室外的长椅上,一边轻轻地给自己按摩手指,一边翻看着已然谙熟于胸的剧本和套谱。 有人走到她身旁坐下。 她抬头一看,是尹啸卿。 “你担纲校交响乐团的钢琴手的时候,每次上台,就是这个样子么?”他注视着她,目光映着从对面化妆间里泻出来的灯光,炯炯发亮。 薛聆诺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又追问:“为什么没再回交响乐团?” 薛聆诺张了张嘴,刚要答话,尹啸卿又抢了一句:“别说是因为他们有了新的钢琴手什么的。我相信如果你去争取,你们至少可以轮流,而你……”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柔情而炽烈:“真的应该重登舞台……你应该坐在更明亮的灯光下,让所有人都能看得见你,听得见你……” 薛聆诺低下了头。的确,他说的没错。其实除非有特别原因,校交响乐团是不会把还在校的乐手除员的,反而是她当时为了要退出,很是费了一番周折,走了一套颇嫌复杂的程序。 “其实是我不想再弹钢琴了。”她低声说,“而他们没有、当然也不需要,像你们那样坚持着要我留下来。” 这句话,她是不由自主说出来的,好像他的话里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魔力,迫得她这样防备森严的人,都把最不愿意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而这话一旦出口,在他还来不及追问下去之前,她陡然清醒,立即站了起来,匆匆扔下一句“我该上琴准备了”,就转身走开,像是在逃离一个张着森森大口要把她一下子吸进去的黑洞。 尹啸卿留在原处,忽然想起了她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放弃与离开,不等于不喜欢,而可能恰恰是太喜欢。 太喜欢? 太喜欢就是爱了吧? 她是不是在说,对于自己所爱的东西,她宁愿自己痛一点,也要保住它在心里的完美? 聆诺,到底是什么原因,竟让你再也不想弹钢琴? 薛聆诺来到前台时,前来看戏的师生已经把大剧场坐满了一大半。 距离开场还差十分钟,她走向钢琴,把琴谱和对应的剧本摆到谱架上。 正忙着,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近旁欣喜地招呼她:“聆诺!聆诺师姐!” 她扭头一看,见是第一食堂小师妹,正站在第一排座位前冲她拼命挥手。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上前说话。 小师妹就乐呵呵地跑过来了,手里还拉着另一个忸忸怩怩羞羞答答的女孩子。 “来来,这就是聆诺师姐!”小师妹对那个女孩子介绍她。 女孩子不好意思地半鞠了个躬:“学姐好!” 薛聆诺对她微笑着点点头:“你好!” 女孩子打完招呼便即冷场,小师妹连忙推了推她:“快说啊,没多少时间了,一会儿就开演了!” 一边催着人家,她已经急性子地转过来,代为其劳地对薛聆诺说了起来:“她是我在健美操课上认识的朋友,想请你帮个忙。” 薛聆诺再次把目光投向那个女孩子,见她已经窘得胀红了脸。她心下诧异,便鼓励地说了一句:“什么事?说吧,能帮的忙我一定尽力。” 小师妹又推了推那个女孩子,她才终于鼓起勇气,犹犹豫豫地递过来一只小巧的粉色长心型物体。 薛聆诺不明所以地接了,拿在手上便认出这是一只U盘。 她抬眼,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眼前用力低头不敢抬眼的女孩子。 “学姐……听说,你、你和尹啸卿学长认识,所以……能不能请你……把这个东西……转交给他?”她支支吾吾的,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薛聆诺顿时明白了,原来她是尹啸卿的倾慕者。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这只U盘递了回去:“这个,我恐怕不方便代劳吧?小姑娘,你喜欢他,就应该有勇气自己去让他知道,对不对?” 女孩子急得都快哭了,拼命推着薛聆诺的手不肯接:“学姐学姐,求你了,拜托拜托,我、我给你鞠躬!” 她言出必行,竟真的连连鞠了好几个躬。 小师妹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聆诺,真的,你就帮她这个忙吧,举手之劳嘛!你看她这个样子,要真对着尹啸卿,估计都得心脏病发作晕过去了!” 薛聆诺推却不过,只得问道:“那你至少得告诉我,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女孩子的脸更红了,小声说道:“是……是我做的一个PPT。我、我已经偷偷跟了尹学长好几个月,拍了一些……他的、他的照片和摄像,然后配上一些音乐和……我自己、想对他说的话……” 薛聆诺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U盘。就在这么一个发愣间,女孩子如获大赦,而那个鬼灵精小师妹马上趁机把她一拉,丢给薛聆诺一句:“聆诺拜托了啊!谢谢了谢谢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远,薛聆诺再要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她无可奈何,只好苦笑一下,回头四顾,并没有看到尹啸卿的身影。 其实这样的东西,的确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交给他。还有几分钟就开演了,导演容不得分心。 她便走回钢琴边,把那只U盘放进自己的包里,然后坐到琴凳上,把精力完全集中到琴谱上去。 这晚的演出大获成功。 一切都很完美,从后半场开始,观众席里就传出了女生们隐忍的啜泣声,而到结束的时候,抽泣已经响成一片。 所有演职人员都不得不反复登台,再三谢幕。 回到后台之后,全剧组的人都忍不住了刚才为顾及舞台形象而不得不狠狠压抑的激动,一时间不约而同地鼓掌欢呼,笑容满面。 然后,从舒盈开始,笑声突然变成狠狠的饮泣。这第一声饮泣如同一枚以闪电速度自我复制的病毒,瞬间传遍了整个人群,大家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是啊,成功了! 是啊,要毕业了…… 要分开了,要离开这座留下了自己最美好青春的校园了…… 唯一没有随大家一起掉泪的大约就是尹啸卿。他看大家情绪稍微平稳了些,就伸出双手,做了个往下压一压的动作,朗声说道:“喂,听我说,咱们是不是该出去庆祝庆祝?吃点儿夜宵,喝点儿小酒,咱们一醉方休!” 这个提议马上得到了大家的齐声响应。乱糟糟人头攒动中,薛聆诺正低下头,开始考虑要不要拒绝、以及应该用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来拒绝最好,却冷不丁听见尹啸卿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一起去吧,我……大家一定不会让你当逃兵的!” 她吃惊地抬头,不明白他怎么就看出了自己内心此刻所想。而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只是对她一个人说话,并且,仍然带着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薛聆诺又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心。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答复已经不知不觉从嘴里溜了出来:“好。” 尹啸卿满意地笑了,点点头走开。 他马上就被一帮疯狂的演职人员拥住,大家七嘴八舌地请示他,到底是要去这家馆子,还是那家更好。 薛聆诺忽然想起了那只U盘,后悔刚才没有及时拿出来给他。 可是转念再一想,他今晚上是大家的,她不应该用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私事绊住他。 所以,还是再找机会吧。 五月的B城夜晚,还是会有丝丝沁透的水凉。听大家商量定了地方,几个穿得少的女孩子就先回宿舍去换衣服添外套,说好了男生们直接过去点菜,这样大家到齐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直接开吃了。 薛聆诺和肖默默同宿舍,所以是同去同来的。脱下那袭黑色长裙,薛聆诺换回了自己平常的牛仔裤配长袖T恤衫,盘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也解开,随意挽起来用一柄大发卡夹住。 然后,她们俩手挽着手重新下楼,说笑着向学校的西门走去。 肖默默还沉浸在晚上的演出当中不能自拔呢,小嘴一张就劈劈啪啪说了起来:“今晚上真是神了,觉得每个人都超常发挥呢!像那个洛文吧,虽然本来也长得不错,可平常看他这人吧,实在也没啥光彩啊。可今晚上是怎么了?他往台上一站,忽然就显得那么气度不凡起来,我竟然都觉得心跳了呢!” 薛聆诺笑了:“不是吧?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爱上他啦?” 肖默默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啊。唉,这种时候,还是谁也别爱上谁比较好。我毕业后估计就是留在B城,去那个杂志社了,他好像是要去C城,我们俩根本都不在一个城市,怎么在一起呀?” 薛聆诺点点头:“也是……不过如果你们真的相爱,这都是次要的问题,总能解决的。你可以去他的城市,他也可以想办法回这里来。人是活的,城市才是死的呀!” 这句话果然让肖默默振作了起来。她用力地点头,笑出一脸神采奕奕的可爱模样:“嗯,很有道理呀!嘻嘻,那我考虑考虑哈!” 薛聆诺看她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严肃,显然这份动心还只停留在最初始的阶段。 果然,她下一句话马上就变成了以一声惨叫开的头:“哎呀!不行不行!他这种八百年都不换袜子的家伙,想想就好恶心呀!” 她这么一说,薛聆诺也想起了头天晚上洛文的真心话,不由也笑出声来。她想了想,说:“可是,按照洛文的说法,好像很多男生都是这样子的呢,说不定你换了一个,也还是一样甚至更糟啊!再说了……” 她忽然打住,脚步也陡然慢了下来。 肖默默正听得起劲呢,不明白为什么就没了下文,连忙捏捏她的手催促道:“再说什么?快说呀!” 她一边追问,一边扭头去看薛聆诺,发现薛聆诺不知怎样,突然之间脸色大变! 第10章 第九章 似是故人来 尽管路灯本就是泛着淡蓝的白色,肖默默还是很确定薛聆诺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下来,而这张苍白的脸上,她的眼睛骤然大睁,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然后,肖默默感到自己的手被薛聆诺狠狠一握,是那种人在痉挛当中不自觉的动作。 “默默,那个人!那个人……”薛聆诺满脸失神,声音被突然泛涌的哭腔和极度的激动撕扯得扭曲。靠在近旁的肖默默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像一支蓄势待发将要离弦的箭。 “是他吗?你看清楚了?”肖默默也紧张起来,忍着手掌被她紧捏的疼痛,关切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我不能去吃夜宵了,你替我跟他们解释一下!” 话还没说完,薛聆诺已经甩开肖默默的手,往前急追而去。 肖默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意识到不该放薛聆诺这么一个人乱跑的时候,她已经跑得快要不见踪影。她们俩从小一直同学,体育课上长跑短跑不知一起考过多少次试,薛聆诺这样舍命狂奔,肖默默自知根本追不上她。 夜色深沉,肖默默极目远眺,也没发现周围有任何可疑的身影。 她急得狠狠跺脚,掏出手机给薛聆诺打电话,想把她劝回来。可电话里只有空空的盲音,薛聆诺根本不接。 唉,聆诺、聆诺,你真的看见他了吗?你确定那不是你的幻觉? 肖默默一下子忐忑起来,既担心薛聆诺的安全,也担心她这一场落空之后,就算没有遇到坏人,也会不会精神崩溃再出什么事呢? 她甚至还在担心,就算薛聆诺真的没有看错,的确就是那个人,而她也追上了他,一切就会好起来吗?还是会有更大的痛苦等在后面…… 肖默默本就是清水一般透明的女孩子。她一走进他们剧组订下来的饭店包间,大家就都看出来了她写在脸上的心事。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追问马上来了—— “哟,默默,这是怎么了?钱包丢了?” “不是吧默默?回趟宿舍怎么就蔫儿了?” “快来快来先坐下,喝杯小酒压压惊,然后有什么说什么,哥哥替你排忧解难哈!” 所有的问话当中,只有尹啸卿的那一句问的是:“默默,你怎么一个人来的?聆诺呢?” 他这话一问,大家都想起来了,肖默默和薛聆诺同宿舍,她们俩是一起回去的,照理说应该一起来呀。 于是问题的重心马上就变了—— “对哦,聆诺怎么没来?” “不对呀默默?敢情你不是丢钱包,而是把聆诺一大活人给丢了?” “聆诺刚才说要来的吧?她没事儿吧?” 肖默默勉强笑了笑,一边坐下一边答道:“哦……聆诺啊,她刚才本来是跟我一起过来的,都在路上了,突然……遇到了一个老同学。那人是C城的,坐火车回家在这儿转车,住一个晚上。他们俩是特别特别好的朋友,好久没见了,聆诺就推辞不过先跟他叙旧去了……” 她这段话说完,环视周围一圈,看大家脸上的表情,有些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原来如此”,有些是不置可否也不甚关心的无所谓。 她挠了挠头,倒是自己心虚,觉得这个理由编得不够好,就又补充了一句:“他们真是特别好的朋友,见一面很不容易……聆诺让我跟大家道个歉,她一会儿尽量赶过来。” 这句话说完,大家都点点头,纷纷说道:“行,那我们就不等她了,开动开动!” 只有尹啸卿,微微皱起眉头,对她说:“默默,你把聆诺的手机号给我。” ------------------------------------------------------------------------------ 薛聆诺跟着那个隐隐约约的人影,一口气直冲到了西门外。 一出学校大门,立即有一片喧嚣尘上的繁华灯光在眼前蒸腾而起,令她那双习惯了校内幽暗气氛的眼睛凛然抖擞。 可是周围这么一明亮起来,她反而看不见了刚才那个人。就好像他原就只是在她心里,如今太过热闹的世界一扰进来,他就被淹没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 她茫然无措,在门口发了会儿愣,然后跟着心里那缕本就模模糊糊、而且还在迅速退色的感觉,选定一个方向,一咬牙向前疾步追去。 在她休学之前的那两年里,A大的西门外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这里保留有大片大片的绿地,沿街的房舍也大多为A大的某处产业,不支持夜生活,在这个时间段里,顶多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静静求索的灯光。 而她不过休学一年,再回来已是天翻地覆,这条街道上一下子有济济满满各种知名品牌的店铺拔地而起。 也许这真是一个太脆弱的世界。看起来庞大无涯,事实上只要蝴蝶一下无心的振翅,就会辐射出无限的变化,换了人间。 薛聆诺以为自己已然心如古井,轻易不会再漾起任何涟漪。可这个晚上,她却发狂地仇恨起西门外的这番变化来。 如果一切都还像过去那样清幽宁谧一如校内,那么她是不会失落掉那份感应的!她一定可以追得上他,就此把他找回来,终于把他找回来…… 若是剧组的人忽然从天而降看见此时的薛聆诺,他们一定认不出这就是那个一直淡然如水优雅出尘的钢琴手。她失魂落魄,神思恍惚地急急奔走,还一直不停地四下张望,以至于不能注意到脚下,连着被绊了好几下,或者突然一脚踢在路边的某个石墩子上。而就连停下来揉抚疼痛她都顾不上,只咝咝倒吸着冷气,嘴角隐隐抽搐,眼底也大片大片泛起了泪花。 心里那份本来就飘忽不定的感觉终于彻底消失,薛聆诺发现自己停在了一架过街天桥下。 几乎是本能地,她惶惶然上到天桥顶端,站在高处举目鸟瞰,桥下车水马龙,桥上行人来去匆匆,无数陌生的面孔漠然闪过。 她不能甘心,还在慢慢地原地转圈,已经冷却的目光在人群里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搜索。而她自己都没有听见,她的嘴里正拖着哭腔,在不断喃喃地轻念道:“子岳、子岳、子岳……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求求你!求你出来好不好?子岳,别扔下我!快回来子岳,子岳!……”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放弃。而全身的力气好像都已流失殆尽,她一步一步蹭到天桥的台阶上,双腿一软,就靠着栏杆慢慢坐了下来。 五月深夜的北方都市里,冰凉坚硬的水泥地。薛聆诺抱着膝盖蜷缩在那里,狼狈的泪水满面披挂,不是乞丐,胜似乞丐。因为乞丐也不过是缺失了一份财富,而她缺失的,却是整个世界…… 不知这样坐了有多久,薛聆诺开始听见一种熟悉的声音,悠悠扬扬,就响在一个很近很近的地方。 已经麻木的意识慢慢活泛起来,她忽然发觉这个声音就来自自己身上。 她开始用力思索,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努力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手……机,这是手机。 她愣了一下,才进一步想起手机就在上衣口袋里。她笨拙地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找到那个口袋,然后又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总算把手机掏了出来。 屏幕上显示着两位数的短信,以及两位数的未接来电。是谁?真对不起……可她刚才,真的一点也没听到。 她木呆呆地对着手机,费力地把脑子勉强转了转,才想起来该怎么查看这些短信和来电。她努力回忆着自己原来是怎么做的,然后有些不太确定地伸出右手拇指,因为实在没有力气,还得把左手拇指也压上去,才总算把那个键按了下去。 第一个未接来电是肖默默的,后面紧跟着她的一条短信:“聆诺,别傻了,快回来!已经不早了,你一个人到处乱跑多危险啊!” 薛聆诺想笑一笑,可是脸上紧紧地僵着,她没有力气去挤出这丝被关爱之后感动的表情。 两根拇指再一用力,下一条短信出来了:“聆诺,我是尹啸卿。我们今晚上会在这里待到比较晚,你那边完事之后,请尽量过来,我们都会等你。” 接在后面的是一连好多个同样号码的未接来电,而这个号码非常陌生。 薛聆诺的心突然怦怦狂跳起来,像一把沉重的小锤,一下一下狠狠地撞在鼓面上—— 陌生号码!会不会是他?会不会是他! 她刚要回拨过去,另一个念头突然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一时之间也抓不住这是个什么念头,只被生生僵住了。 她皱着眉头,脑子空转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醒悟,重新翻开前面某条短信。 号码果然对上了,那些未接来电都是从尹啸卿的手机打过来的。 还有下面一连好多条短信,也都是来自于他—— “怎么样?大概还要多久能过来?” “大家都在等你,整个剧组就少了一个人,看起来怪怪的。” “你还好吧?现在在哪里?需不需要我过去接你?” “聆诺,你一会儿能过来吗?舒盈喝醉了,女生楼我们男生不方便进去,现在只有肖默默一个女生在,她恐怕会比较吃力。你如果走得开的话,能不能尽快回来帮忙送一下舒盈?” …… 薛聆诺茫然地不断按键,把那些短信一条一条读下来,其中的意思,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是很清楚。 然后,她把手机重新放回衣兜里,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些什么。 她托着腮,好像是在苦苦地沉思着。灯红酒绿的城市渐渐黯淡而岑寂下来,越来越疏落的汽车用越来越快的速度滑行而过,留下一束一束轮胎摩擦地面的刷刷声。 就好像有一枚幼嫩的指甲,从她玻璃做成的心上一下一下划过,刮出的那种寒冽刺骨空寂裂耳的声音,逼得人满怀厌弃,恨不能把这颗心也呕出来,不要了…… 已经多晚了?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刚才找不到的,现在也不再有可能找得到。 可是,如果她在这中霄露重的台阶上坐满整整一夜,那个狠心的人,会不会终于不忍,冲出来抱住她,许一个永不再离开的誓言? 可就是这后一个想法,迫得她更加迅疾地站了起来,慌不择路地逃离这座天桥。 因为,如果就算是那样,他也还是没有出现呢? 留一点希望,就算再苦再难,总还活得下去。 而只要还活得下去,也就继续有希望。 第11章 第十章 乌龙的代告白 薛聆诺拖着两条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腿,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终于走到宿舍楼下。 就在此时,有一只仿佛也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耳朵,竟听见了一声轻唤—— 聆诺! 薛聆诺浑身一激灵,怔忡了太长时间的眼珠子还不能从酸涩中灵醒过来,脑子却已转了一圈。 这是谁?这是真的吗?要不要去理睬他? 不,管他呢,他不是他。 嗯,这不是他的声音,而且…… 他叫的是聆诺,不是小聆。 决不会是他。 这番思索一沉淀,她便继续向前走去。宿舍楼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走进去,上了楼,一头倒在床上,也许一觉醒来就能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 “聆诺!” 尹啸卿有些急了。他刚才明明看得真切,她听见了自己在叫她的,否则她怎么会突然轻轻打了个冷战? 可又是为什么,她明明听见了,却仍是径直走过去,恍若未闻? 他大踏步跨上前去,一把捉住她的胳膊:“聆诺!你还好吗?” 薛聆诺大梦初醒一般,有些惊恐地抬头看了看他。 然后,她猛地低下头去,他的目光紧紧追着,立即看见她脸上突然紧紧一皱,像一朵被人捏在手心一把揉绉的花儿。 女孩子的脸这么皱起来的时候,分明是马上就要嚎啕大哭的前奏。尹啸卿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她涕泗喷薄的一瞬间,迅速把她拥入怀里,给她一个最温暖坚实的依靠。 可是紧跟着,她的脸又舒展开来,好像是在抵受着某种心绞痛,那一下抽痛强忍过去,就又可以轻松一会儿。 她抬起头来,对他扯出一个自认为是笑容的表情:“我很好。对不起,我……” 她刚才那一下苦苦忍耐的表情,比起真的痛哭失声来,更让尹啸卿心如刀割。如今看她就要被迫解释,而且很可能是被迫编出一个不得已的理由来搪塞,他大为不忍,连忙打断她:“没关系,你没事就好!我……我就是……刚才给你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短信,都没见你有回应,有些担心,毕竟已经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我不知道你身边有没有人陪着……” 他说完这段话之后,薛聆诺对他仓促地又笑了笑,然后别过脸去,说了一句:“谢谢你。你回去吧,我先上去了。” 她说着,就跨上台阶,从衣袋里掏出门卡要去开门。 电子感应器在墙上一闪一闪,她的手却虚软无力,抑或是眼神无法聚焦,竟然一连好几次都没有对上去。 一只温热的大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从别人体内传输过来的力量给了她关键的辅助。电子感应器发出轻微的一声“嘟”,然后是门锁启开的声音。 薛聆诺正要伸手去把门拉开,却见另外那只手已经握着门把手,替她打开了一个宽敞的通道。 她低着头,道一声“再见”,就一错身走到门后面去了。身后紧接着传来门被掩上的声音,她不敢回头去看,却也知道有两束目光,还紧紧地缠绕在自己背上。 她连忙快步上楼,拐过楼梯转角,才骤然松弛下来。 她一背身靠在了墙上,再也不想动弹。 ------------------------------------------------------------------------------ 这天晚上直折腾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的课,薛聆诺就没有办法去上。 倒不是起不来——事实上,这样的夜晚,要她怎么睡得实呢? 天刚蒙蒙亮她就已经彻底清醒,却昏沉得厉害,夜里长久的哭泣在她脑子里留下一团浸饱了水的海绵,一直在慢慢地、却是不断地膨胀变大,撑得她头痛欲裂。 深呼吸、深呼吸……医生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尽量想象出一幅最能让自己觉得宁静舒适的画面,然后努力把所有思绪都定在那里,把心灵放空、放空、放空…… 也许用一个早上的时间,可以把自己调理好,下午的课,就不需要继续耽误。 她一个早上都没有出门。早餐是肖默默给带的,到了午餐时间,她原本打算和肖默默一起去食堂,却被按住了。 肖默默体贴而坚决地说:“你还是再静养一会儿吧,我给你带回来,啊。” 于是薛聆诺不再坚持。 过了十多分钟,肖默默带着两个饭盒回来,放了一个在她面前,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嗳,猜我刚才遇到谁了?居然尹导也在第一食堂吃饭呢!这家伙,以前进剧组之前没见过他在那儿出没啊,还以为他这样只应天上有的人物,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呢!” 薛聆诺刚打开饭盒,拿起勺子在饭菜里挑了一下,听见这话,不由愣住了。 她的脑子还是有些梗塞迟滞,觉得好像有件什么事,正在某个角落里对自己拼命示意,明明是一呼即出,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思索间,肖默默又说了一句:“对了,他看到我,还问你怎么没去呢!这家伙,真把咱俩当连体姐妹啦!嘿!也对哈,也就是今天特殊,要不你还真得跟我在一块儿!” 灵光一闪,薛聆诺想起来了。 第一食堂、尹啸卿——第一食堂小师妹,那个托她转交情书的女孩子。 昨晚上……倒是单独遇见他了…… 可当时她没带着那只U盘;而即便带着,在那种情形之下,又怎么可能想得起来要给他? 薛聆诺立时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那明明是只烫手的山芋,可她偏偏莫名其妙地接在了手中。既然如此,那么早一刻送出去也是好的,只是…… 最近,不要说见到尹啸卿,哪怕只是想到他,她心里都有些害怕。 而且,这种无端的恐惧,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不过说到底,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她这样连上课都不愿意去的状态,却跑去见尹啸卿,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正踌躇间,手机响起了接收到短信的提示音。薛聆诺拿起来,拨动按键,看见是这么一句话:“还好吗?没生病吧?怎么连食堂都不能来?” 短信的后面,是那个已经熟悉起来的号码。 薛聆诺把心一横:反正自己最糟糕时的样子昨天晚上也被他看见了,好像也没什么好刻意回避的了吧? 于是她给他回了条短信:“我没事,谢谢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有点事要找你。” 回复发出去之后,她顺手把这个号码储存到了手机里。 刚刚打完尹啸卿的名字,屏幕又闪了起来,接收到新信息。 正是他的答复:“我现在就在你楼下,你什么时候下来都可以。” 薛聆诺愣了一下,咬咬下唇,拿定了决心。 她把一口都还没动过的饭菜重新盖好,从包里拿出那只U盘,对肖默默说一句“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就下楼去了。 A大的每幢宿舍楼前都有一长列自行车棚,尹啸卿正抱着手臂靠在其中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薛聆诺没有看到他手里有饭盒,不知他是这么快就已经吃完了饭,还是没有吃就赶着过来了。 她向他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他在灿烂的阳光下一脸晖芒潋滟的笑。她顿时觉得眼睛被晃得心里发慌,连忙游移开目光,避开对他的直视。 她走到他跟前,一心只想速战速决,便开门见山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个……是有人托我转交给你的。嗯……就是这件事。” 尹啸卿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没有伸手来接,只淡淡地问:“这是什么?” 薛聆诺不知该怎么回答,噎了一下,才迂回地解释道:“是……一个小师妹给你的东西,你回去看了就知道了。” 尹啸卿的浓眉拧了起来:“一个小师妹?谁?” 薛聆诺已经非常为难。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但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姓甚名谁,甚至连她是哪个系哪一级的,都完全不清楚。 这事儿……好像是有些太乌龙了哈…… 她斟酌了一下,只得承认:“其实……我也不算认识她。” 她仓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我没有错、我不心虚…… 重新低下头,她解释道:“她是通过一个朋友找到我的……” 尹啸卿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所以,你在替一个你甚至都不认识的人来送情书给我?” 这正是这整件事最不妥当的地方,而更糟糕的是,除此之外,薛聆诺还碍着一个坎儿,那就是,她觉得自己和尹啸卿也根本就不熟,这么做,的确太不合适了…… 可在当时,她真的推辞不过啊! 她只好把刚才不知不觉中已经怯怯缩回来的那只手重新伸过去,在心里暗暗乞求他能稍近人情,接过去就好了。 同时,她讷讷地想着再说点什么来劝他姑且把东西收下就好,可刚开口说了一个“你”字,尹啸卿竟真的也伸出手来了。 只是,他没有去拿那只U盘,而是—— 一把把她的整只手都握在了掌内! 第12章 第十一章 狗血的被告白 薛聆诺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就要把手抽出来,可尹啸卿力气那么大,她根本无法挣脱! 她有些惊恐地抬起眼睛看着他,见他已经露出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好,既然你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么我收下这个东西,就把它当成是你给我的,好不好?” 薛聆诺惊讶地微张开嘴:怎么可以这样! 而他的话还没说完:“要不然你就给我把它收回去,你要怎么处置,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你选吧!” 薛聆诺的脑子一下子乱了——是灰溜溜地拿回东西,想办法委婉地退给那个女孩子? 还是硬塞给他,反正这的确不是自己送的,而他对这一点也很清楚啊! 可话虽如此,他刚才那句话,却让她觉得这第二种选择,已经被彻彻底底堵成了死路。 怎么可以背上这种名头?即使是对方自欺欺人,她自己也不能允许! 于是,她一咬牙,把手抽了回来。脸上已经一阵冷一阵热地闹腾开了,不知看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就是一阵红一阵白的狼狈。 “对不起……那,我去还给她好了。” 她道过歉,转身就要逃走,手腕却被他一把叼住。 “怎么?宁愿负人之托,也不肯当作这是你对我的告白?”尹啸卿的声音在后面冷冷地问。 这个问题反而让薛聆诺冷静了下来。她沉一口气,坦然回首,轻轻地、却是坚决地往回夺自己的手腕,再开口说话,语调已经回复了平常的淡漠清冷:“因为本来就不是啊。我已经试过,知道你是拒绝她,也不算负人之托了。” 尹啸卿铁青着脸,默默放开了手,沉声问道:“那么以后呢?如果随便一个路人都可以让你来对我做这种事情,是不是还会有下次、下次、再下次?” 薛聆诺在心里啼笑皆非:这一脚泥水踩下去,我已经后悔不迭,怎么还可能会有下一次? 可是,尹啸卿说的这种情况,就她那天晚上不知如何拒绝别人的情形来看,的确也很有可能发生啊! 脑子里这么一乱,她顿时又烦恼又冤枉又难堪,不由分辨道:“我拒绝过的,可她不肯听,我真的没有办法。” 尹啸卿的面色突然和缓了下来,笑了笑:“那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听么?” 薛聆诺不解地抬眼望他,虽然并未说话,也没有动作,但目光分明已经在问:为什么? 昨夜的哭泣让薛聆诺的眼睛有些肿。而和大多数人的眼睛一旦肿胀就会变小不一样,薛聆诺的眼睛肿起来的样子,是双眼皮会更深,这就越发显得这双大眼睛又大了一号,两枚眸子更如同浸在水里的葡萄,莹润欲滴,楚楚可怜,益加颤巍巍地抖在了人的心上。 尹啸卿的呼吸一窒,因为发声突然变得困难,而使得他本来怒冲冲的语气霎时低柔了下来:“因为你的理由不对。所以,下次记得给她们那个正确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 他的停顿令她的紧张忽然一下爆发至极限。虽然不愿去想,可是直觉已经令她迅速转身走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的下一句话直直地追了上来,清清楚楚撞在她的耳膜上:“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那个人,正好就是你!” 薛聆诺这一转身,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松松散散地围了一圈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演技拙劣欲盖弥彰的偷听热闹的人。她越发窘了,加快脚步只想赶紧走掉。 而尹啸卿明明一直都是面对着她的身后,这些人他一定早就发现了,怎么竟然全不介意?! 而且,直到现在,他居然还是没有开始介意,还在自顾自往下说:“聆诺,为什么?为什么拒绝我?好吧,什么原因都不重要,因为我正要告诉你,不管有什么障碍,我都不在乎,就算你已经有了男朋友,我也要同他决斗,把你抢过来!” 这是铤而走险的一句话,也因此而成为一着险棋。 棋中险子,若能押对,便能空降捷径,出奇制胜! 他并不确定薛聆诺到底有没有男朋友,但看她之前——尤其是昨天晚上的表现,当是有一段当断不断的旧情,而这应该就是他们俩之间最大的障碍。 所以他一句话就直指关键,希望能把她最牢固的那道防线一举突破。 所以,这句话一说出来,时间好像突然凝止。那些假装闲聊其实正迫不及待等着更多八卦的人,也一下子停止了谈笑,都生怕错过了下面薛聆诺的答复。 而薛聆诺也突然止步,如同被施了定身术,无法再前进一步。 这一回,轮到尹啸卿紧张起来,心里开始混乱地狂跳。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试图压制住这种失控的心跳,同时紧紧盯着她的背影,等待她下一刻的判决。 薛聆诺缓缓地转了过来,脸上突然乌云密布的悲愤表情,刺得尹啸卿——连平常总是让别人害怕的他——都心里一凛。 然后,他听见她恨恨地说了一句话,因为过度的激动,她全身都有些轻微的痉挛,而语调也失去控制地突然拔高,使得本来细润清亮的声音变得尖利薄脆,如同一匹被绷得太紧的蚕丝绸缎—— “如果我有男朋友,你怎么可以还要想着来抢呢?你、你们……你这个人,就没有一点道德感吗!” 就这样,十多分钟后,A大的BBS上出现了那条劲爆的“热血帅哥高调求爱,冰霜美女愤然拒绝!”,并在短短半个小时后跻身十大热门新闻,直至一路攀升至头条之位。 而就在尹啸卿被兄弟们围攻的时候,同样不得清静的,当然还有女主角薛聆诺。 本来早上她就没去上课,现在又经过了那么一个太过戏剧性的中午,干脆连下午的课也没法去上了。 可她本来这一年就是补课,总不能这么无限地耽搁下去。既然不得不去面对,那么迟早都得硬着头皮迎上去。 于是她索性第二天就去上课了。 她低着头,从满教室鳞次栉比的目光中迅速穿过,找到后排最空旷的一个角落。 刚刚坐下,第一食堂小师妹就抱着书包挤了过来。 “哇,师姐,你太牛了!原来尹帅哥心仪的人是你啊!我这猪脑子!” 她夸张地一拍脑袋:“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节呢?你这么漂亮,和尹帅哥越想就越是天生一对啊!嘿嘿,我怎么还给你揽了那么个活儿呀! 不过师姐,这你也有不对啊!既然尹帅哥喜欢的人是你,你怎么不早说啊?你说我那同学这会儿得多尴尬呀,昨天下午上健美操课都没见到她人,估计是躲起来不好意思见我了……” 所以说,流言至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替你省掉一番口舌,不必去说一些你本来并不愿意说的话。现在小师妹主动提起,薛聆诺也不必为难,直接把那只U盘掏出来递还给她:“那估计她就更不愿意见我了,所以,麻烦你把这个东西还给她吧。” 小师妹一边接过U盘,一边眨巴眨巴眼睛,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喂,聆诺,网上说的都是真的么?真是我那同学反倒给你们俩当了媒人,这只U盘给你们俩牵的红线?” 薛聆诺抻长身子,抬眼望向另一个角落,手里悉悉索索地收拾起刚刚摊开在桌面上的书本:“你先坐着,我到那边去。” 小师妹赶忙拉住她,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我不问了,不问了还不行吗……” 和平常一样,这个早上的课刚一下,小师妹就眉花眼笑地揉着肚子,拖长了声调叹息道:“哎呀,终于下课了!饿死了饿死了!一食堂——我来也!” 薛聆诺也很快地收拾好了书包,背起来就往外走。 小师妹赶紧跟上去,在她旁边咂巴着嘴开始商量:“哎,聆诺,咱们今天吃点儿啥?我想吃煎饼果子,又想吃炸酱面,你说各买一份咱俩分着吃,能不能吃得完?” 薛聆诺摇头道:“我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去了,我宿舍的人说好了中午打饭的时候也给我带一份,这会儿食堂都开门一小时了,她们估计早就打回去了。” 薛聆诺这话倒也不是单纯为了搪塞她。因为和薛聆诺同宿舍的人都已经是大四,基本上没课,所以每天都窝在宿舍里,专门等到食堂刚开门就冲过去扫荡热乎乎新出炉的第一拨饭菜。 而这天下午,薛聆诺的课是两点以后才有,她尽可以先回宿舍吃饭,歇一歇再出来。 小师妹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耷拉着嘴没精打采地抱怨开了:“啊?不是吧……聆诺,连你也抛弃我了……” 嘟囔到这儿,她忽然醍醐灌顶,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不对啊!聆诺,你、你这是……” 她指着薛聆诺,眼睛瞪圆了,那副滑稽的模样,简直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的惊喜,就是那种发现了外星人的反应:“你不会这么躲着尹帅哥吧?不要吧聆诺,你来真的?拜托!架子拿一会儿就得了,你要真拒绝得狠了,到时候他真放弃了怎么办?喂,他条件那么好,肯定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你差不多点儿就行了啊!” 薛聆诺一听这话,顿时觉得一阵翻涌的气血从心头急速上升,生生噎在了嗓子眼里。她猛地站住,千言万语都向嘴边冲来,每个字都争先恐后地生怕解释不清楚,全都恨不得一马当先立即扑出去砸在小师妹脸上。 可那口气真的喘过来的时候,她却又觉得心口一凉—— 算了,解释这个做什么呢?重要吗?有意义吗? 小师妹看薛聆诺停下来转向自己,眼看这位金口难开的大小姐终于要关不住话匣子了,正兴奋得要命呢,谁知她却只张了张嘴,又合上了,转过去继续往前走。 这下小师妹可真不干了。她赶紧一把拉住薛聆诺:“喂!聆诺,你刚才要说什么呀?快说啊快说啊!” 催到这儿,她那自作聪明的劲儿又犯了,立即又想起什么来,又拍拍脑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换一副贴心贴肺的语气凑到薛聆诺耳边:“哦哦哦,你嫌这里人多耳杂对不对?明白明白!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说去……”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解释,那么薛聆诺就决意什么都不说了。她低着头,脚步越迈越快,一心想着只要赶快回到宿舍,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楼,这位小祖宗就算是甩掉了。 可就是这位一直在耳边絮絮叨叨的小祖宗,突然之间语气一转,变成一副使劲按捺着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兴高采烈。 然后,薛聆诺听见这副语气,用一种煞有介事的一字一顿的节奏,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哈哈聆诺,你、逃、不、掉、了!” 第13章 第十二章 就这么栽了 小师妹那句话让薛聆诺一下子明白过来,顿时大惊失色,应声抬头。 此时她们刚刚走到这天上课的第三教学楼门口,而站在台阶底端冷冷盯着她的,正是尹啸卿! 周围已经有眼尖的人发现了这对狭路相逢的——当然,大家也都明白,如此狭路,其实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冤家。 这对冤家,继昨天之后,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次对峙! 而只要有一个人有此发现,马上所有的人就也都发现了。午间高峰期的人流,顿时从湍急直下的洪水变成黏稠缓慢的蜂蜜,一个高压气场迅速笼向这片方寸之地。 还没容薛聆诺反应过来该怎么办,尹啸卿已经几步跨上台阶,一把拧住她的胳膊。不等她吃痛叫出声来,他就拉着她往楼内走去,同时低沉着声音,又冷又硬地说了一句:“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跟着尹啸卿走了几步,薛聆诺就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想了起来:校研究生会的办公室就在第三教学楼内,这个地方根本就是尹啸卿的地盘。 而至于尹啸卿是怎么找到她的,这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别说各个院系的专业课时间地点都公开在网上,就算不公开,凭校研究生会主席的能量与人脉,要找到甚至在昨天之前就已经算是半公众人物的薛聆诺,简直易如反掌。 因为不愿制造出更多更火爆的场面,也因为既然尹啸卿有话要说,也的确应该跟他说清楚,薛聆诺没有反抗,任凭尹啸卿把她拉进办公室,咚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就在门缝合严的那一刹,外面腾起了一片因为经过了压抑而略显得零落、又因为这种零落而更显暧昧的漫声叹惋和龌龊口哨。 虽然已经隔绝了围观,尹啸卿却仍然没有放手。他继续拉着薛聆诺往里走,进到内间,然后把又一重门也关上了。 尽管这样瓜田李下的环境令薛聆诺本能地心悸,却也不得不同意,为了对付外面那么多只耳朵,这是必要的遮蔽。 尹啸卿高高的身材站在她面前,将一片强烈的窒压感紧紧绷张开来,封住她的四面八方,令她明明完全没有束缚,却顿感动弹不得。 然后,尹啸卿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有男朋友吗?” 薛聆诺浑身一颤。明明本来也没有在说话,却有一种强烈的猛然噤声之感。 尹啸卿等了几秒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他的耐心已经快要顶到极限,忍不住吼了出来:“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快回答我!” 薛聆诺闭了闭眼睛。这个问题,他的确该问,她也的确该答。 可是,事到临头,她发现要说出这句我有男朋友,和说出那句我没有男朋友,竟是一样的难。 一样的……不可能。 于是,她不知道要怎样去让他明白:别的问题都可以,唯独对这个问题,我是……失语的…… 尹啸卿已经火透了。他大踏步走到办公桌前,一掌狠狠地拍了下去,然后回过头来,恶声恶气地瞪着她,几乎是咆哮了起来:“薛聆诺,你什么意思?嗯?如果你有男朋友,那么这就是最好的拒绝我的理由,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好,你不说是不是?那我告诉你,你不说,我就当你是没有! 如果你有,那你就是在欺骗我,你就是在放任我的追求!你这是在欲擒故纵耍手段!你还好意思当着众目睽睽说我没有道德感?你有吗?你有道德感吗?!” 也许是尹啸卿的这番话把薛聆诺吼醒了,也许是对这番话的回应不在她的失语区域之内,总之,尹啸卿语罢,她便缓缓转了过来,像一个明明很害怕、却又拼命逼迫自己鼓起勇气的小女孩,越是这样刻意坚强,越是让人看着心疼。 她就这样勇敢地直视着尹啸卿,终于开了口:“我是怎样一个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如果你觉得我不好,那就不要再……不要再理我就是,至于我要怎麽样,我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你不是学法律的吗?这是我的权利不是吗?甚至要不要回答你的问题,要不要再跟你说话,这也是我的权利,不是吗?” 这段话是如此的尖刻,一下子准确地命中了尹啸卿的心脏。他瞪着她,一时间,A大四大才子之一,校级最佳辩手,就这样张口结舌。 受伤和愤怒左右开弓,同时给了他一记掌掴。他的脑子嗡嗡地响了起来,竟让他听不见了自己敏捷的思想。 于是,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薛聆诺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出去。 他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这回是栽了,真栽了! 薛聆诺一走出门外,马上就有一小撮人交头接耳地迅速散开。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时间这么短,真遗憾,好像八卦不出什么东西呀…… 而令她更加绝望的是,她忽然发现自己此时根本没心思管这些。 她根本就不在乎。 当然,这不是因为她真的心如止水,邪魔不侵,而是…… 此时此刻,有一个更加响亮的声音在她心里兴风作浪,铺天盖地地压过了其他那些明明更加重要更加现实的问题。 这个声音在说—— 这样子,就算是和他闹翻了吧? 她迈开双腿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虚软软轻飘飘,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好好一具身体,偏偏不听脑子指挥。 而到底是身体不听脑子指挥呢,还是…… 还是脑子根本就没有在指挥? 一个人的耳朵,要怎么从里面捂上? 不知道…… 所以,她只好无可奈何避无可避地,听自己的脑子在对自己的耳朵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一番话,明明乱成一团,每个句子却又这样整齐有序地,排着队拉着手,在她心上踢踢踏踏地走开了圈子—— 这样子,就算是和他闹翻了吧? 然后会怎么样呢? 会变成缠夹不清的仇人? 还是就此形同陌路? 会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会再也听不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送到耳边的一句让我心乱如麻的话吗? 会再也看不见他的短信、也看不见他的名字在来电显示里一闪一闪地亮起来吗? …… 而在这整个乱糟糟的队列里,最让她慌乱无措的,是最后那一句—— 我会受得了吗…… 既然已经和尹啸卿闹翻,薛聆诺觉得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小师妹虽然没心没肺八卦重于一切,但是有一句话,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条件那么好,肯定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 事实上,应该说,他条件那么好,并且的确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她那样拒绝他,他一定是要放弃了的。 话虽这么说,薛聆诺却不愿再去第一食堂。从肖默默那句“以前进剧组之前没见过他在那儿出没”、以及后来的事情来看,尹啸卿去第一食堂,应该是为了她。 而如今,他既然已经放弃,到底是会刻意地再也不去,还是反而越是要去、以此来证明自己根本不在乎呢? 薛聆诺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尹啸卿,因而无从判断。 不过,不管怎么样,最保险的还是自己不要再去吧。 事实上,就算没这回事,在每周二的中午,薛聆诺也不太可能赶得及到位于宿舍区的第一食堂去。A大采用的时间表是和西方国家的大学一样的,没有午睡时间,12点钟下了早晨的课之后,12点半就会开始下午的课。 所以,如果你恰好选了早晨的第三四节课,以及下午的第五六节课的话,那么午餐时间是会非常紧张的。 而这个学期,薛聆诺恰好有两门课,分别在每周二的三四节和五六节。 因此,每到这天,她中午就会去刚好位于这两个上课地点之间的第四食堂,以最快速度打好饭吃掉,然后赶紧去上课。 这个星期,非常不巧,另外一个位于教学区的食堂——第二食堂,恰逢整修。 本来就艰巨的午餐分流任务一下子落了空,其它食堂的压力明显大了起来,而作为唯一一个同样位于教学区内的食堂,第四食堂一下子变成了中午课紧的学生的不二选择,压力尤其大。 小师妹虽然没有五六节的课,可她在和薛聆诺一起吃午饭这件事情上已经形成了依赖,所以就算是不能去第一食堂、而得打仗似地去挤第四食堂的周二中午,她也还是会跟着她。 这天,她们刚走到第四食堂门口就傻了眼。 只见这里面人山人海,几乎没有下脚之地,除了在一楼排队打饭的,还有大群大群因为在二楼找不到座位的人,就这么端着饭盒随地站着吃。 而平常那些比较受欢迎的窗口,前面全都排起了长龙队。看看时间,要是加入这些队伍,半个小时之内能排到窗口前就不错了,再加上吃,干脆就不要去上课好了。 只有一个窗口,前面的队伍明显短很多。 只要是常来第四食堂的人就会知道,这是素菜窗口,里面所卖的基本上就是清水煮青菜,半点油花不见。平常食量小的女生如果打一般的菜,一顿也就能要个半份;而如果是这个窗口里卖的菜,就算是要一整份,吃完了也不管饱,保证你一节课不下就又饿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因为小胃受了一番累,这再一饿,就会让人觉得仿佛比没吃饭还要饿似的。 小师妹已经被食堂里的情形吓住了,夸张了一副怯生生的姿态,晃晃薛聆诺的手臂问:“怎么办?咱还去凑这热闹不?” 薛聆诺想了想,当机立断:“我去排素菜窗口。要不你去别的地方吃吧,反正你又没课,没必要遭这份罪。” 这可难坏了小师妹。她苦着脸犹豫了好一会儿,已经跟薛聆诺在队伍里站了半天了,才咬牙切齿地说:“我就吃素菜了,哪儿都不去!” 薛聆诺对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有些着急。看看手表,离上课就只有十五分钟了。 她踮起脚尖,明明是徒劳无功的举动,还是想试图看一看前面的情况。 而这么一看,就发现不好了。前面的人突然骂骂咧咧一哄而散,那些好不容易才排到窗口前的,简直就是怨声载道—— “什么意思嘛!这刚轮到我,居然就卖光了!” “厨房的大师傅都干什么吃的?怎么不多做几个菜?” “就是啊,这个星期特殊情况,不但应该多做,还应该加快速度才是!” …… 还没容薛聆诺说什么呢,小师妹已经跺起脚来:“哎呀!真倒霉!居然没菜了!” 她同情地看了看薛聆诺:“聆诺,我还好说,回去啃饼干吃泡面都没事儿,你可怎么办呢?现在也来不及再去想别的办法了……” 薛聆诺摇摇头,再看看手表:“没关系,我直接去上课好了,下了课再找东西吃。” 她一边说着,一边果断地抬脚往外走。 才挪了一步,突然有一个高大的黑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愕然抬头,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捉了起来,塞进一件热乎乎的东西。 第14章 第十三章 偏要做你的天使 薛聆诺的脑子瞬间荡空,看看眼前黑着脸一气呵成做完这串动作就转身闷头走开的尹啸卿,再看看手中的饭盒,一时间完全搞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 还是小师妹的手舞足蹈把她叫醒了来:“哇!什么叫救星?什么叫护花使者?这就是、这就是啊!” 她一边嚷嚷着,不安分的小手就已经伸过来替薛聆诺打开了那只饭盒:“哇!咖喱牛肉饭哦!好香啊!好诱人啊!哎,这是二楼炒菜窗口才买得到的吧?很贵耶!还得站那儿等半天……哇塞!哇塞!!哇塞!!!” 总之,接下来的话,她就只会一个劲地“哇塞”就对了。 薛聆诺尴尬地拿着那只饭盒,不知该不该接受。可是这会儿尹啸卿早已走得人影全无,想不接受……那就只好浪费粮食了吧? 她愣了一会儿,干净利落地把饭盒塞到了小师妹手中:“你吃吧,我来不及了,一定得走了。拜拜!” 她快步走出第四食堂时,还听见小师妹在后面惨叫着:“啊?不要吧……我我我、我受之有愧啊!尹帅哥肯定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偷偷观察来着呢,要是被他知道他辛辛苦苦给心上人打的饭都进了我的嘴里,万一把我灭口了怎么办?” 薛聆诺不理她,一口气直冲到教室里去。 她气喘吁吁地坐下,突然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灭口?——好像……的确也很说得过去哈!虽然听起来是误用,仔细想想却是实打实的妙用! 而且,就尹啸卿那么坏的脾气,说他会杀人,想想也是天经地义,活灵活现。 再有…… 再有什么呢? 薛聆诺的脸突然发起烫来。她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再继续笑下去。 不然、不然就好像…… 好像是因为他为我做了这么一件事情,我又高兴又、又……幸福,才……才笑起来的…… 她就这么捂了一会儿嘴,把笑意完全掩下去了,然后又有一抹淡淡的惆怅,从心头升了起来。 果然心理医生的建议是有道理的。所谓的微笑疗法,就是无论如何,你先自笑了,心情也会自然而然被带动得好起来。 那么反过来,如果你刻意地不肯去笑,原本还好的心情,就会势无可挡地变糟。 更何况她现在很有惆怅的理由。 尹啸卿给她买的饭,她那么不假思索,一转手就给了别人。 这样子不但是不领他的情,而且几乎等于是在羞辱他、伤害他。 虽然已经把尹啸卿当成是闹翻了就此绝交的人,可是由人及己,假若自己所爱的人,也这么对自己…… 薛聆诺不能再继续想下去。 于是,这两节课,她心乱如麻,完全没有听进去。 可是这么一来,是不是又变成是……被他操控了自己的情绪? 物以类生,惆怅里又衍生出新的惆怅来,直到下课,薛聆诺竟然都没有觉得饿。 没有了那个时时缠在身边的小师妹,她低着头独自走出教室。 刚到楼梯口,就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咳嗽。 她惶然抬头,看见尹啸卿倚在楼梯扶手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她。 一看见他,薛聆诺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果然……他的确是会在旁边偷偷观察我的,所以,中午那个盒饭的事情,他一定也已经知道了…… 她咬住嘴唇,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今天中午……谢谢你,不过……” “不过什么?又要说对不起是不是?” 尹啸卿冷笑一声,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却并没有火冒三丈的意思:“说有什么用?有些事情,得用行动来表示。” 薛聆诺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所说的行动具体指的是什么。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晶光一闪,然后沉声说道:“你欠了我一顿饭,是不是应该还我一顿?” 薛聆诺惊讶地看着他,感到脸上腾的一下热了起来。 这件事情,她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接地就说了出来。 不过,看似不给面子,可越是这么坦率直白,倒是让她一下子释然了。 而尹啸卿理直气壮地,继续摆他的理由:“本来我给你买的饭,你吃了我也就算了。可你竟然给了别人,那就是欠我的了,我得讨回来!” 薛聆诺的脸烧得更厉害了。她不自觉地拳起手指在脸上挠了挠,仓皇地答道:“哦,那……好啊。那你说,要怎么办呢?” 尹啸卿目光烈烈地盯着她,她在他面前每一个不知所措的表情和小动作,都变成一片一片柔软的羽毛,在他心里一下一下地搔动。 他笑了笑:“这还不简单?你请我吃一顿饭,我来点馆子。我给你的盒饭,我要你十倍地还回来。” 这样的提议算是过份吗? 薛聆诺想不过来,她只强烈地觉得自己不能拒绝这个要求,毕竟,是她对不起他在先。 可是,要跟他去吃饭,这么亲密的举动,又怎么能接受呢? 不,我没有欠你的,那个盒饭,又不是我自己要的,是你硬塞给我的,我本来不想接受,可是你哪里给过我机会? ——哦?刚才你不是都说“好”了吗?怎么现在又反过来说你没欠我的? 我不要跟你一起去吃饭!我、我可以还钱给你……可是跟你出双入对,我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这有什么做不到的? 我们、我们现在这种关系…… ——我们哪种关系? 薛聆诺的脑子里天人交战,而具体说来,是预想中的他在和自己交战——他是天,自己是人,两相对敌,自己毫无胜算,所谓人定胜天,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不管是不是说得过他,这两条理由,她都不可能说得出口。 尹啸卿……他又准确地命中了她的失语区域…… “那好吧。”所以,这就是她现在唯一可以选择的回答。 尹啸卿满意地笑了。他的笑容使得她稍微放松了一点,于是她主动又说了一句:“那你想什么时候呢?” 尹啸卿从容不迫地回答:“就现在。” 薛聆诺瞪大了眼睛:“现在?” 尹啸卿扬了扬浓眉:“难道不应该吗?我把自己的午饭给了你,所以我也没吃,现在都快饿死了!” 薛聆诺只好抱歉地对他笑了笑,再度说道:“那好吧。” 尹啸卿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把腰一挺,动作潇洒地跃下楼梯扶手,和她一起并肩下楼:“就去南门外的‘彩云之南’吃过桥米线好了。” 薛聆诺一边随他往南门走,一边在脑子里盘算自己钱包里的钱到底够不够。 如果没有记错,她钱包里应该是还有30块钱,如果说只是吃米线的话,好像是应该够了。可这个她真的拿不准,因为她并没有去过那家看起来店面很不错的“彩云之南”。 而这次毕竟说好了是她请客,万一到时候真的付不出账,那就糗大了。 这么一想,她就想先去找个提款机取钱。从他们正在离开的第一教学楼到南门的路上倒是有一个提款机,就在一家小超市旁边,不用多久就已经看得见。 可是要跟他说自己需要先去取钱,薛聆诺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简简短短一句话哽在嘴边,怎么也出不来。 她就这么纠结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神不停地飘开去瞟那个自动提款机。他们俩这一路走来,人人侧目,而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本来是非常尴尬的事情,可如今她想要取钱又不好说的这份新的尴尬盖过了旧的那份,而这番沉默也成了任由她在自己的满腹心事间尽情挣扎的最佳余地。 眼看他们就要越过那家小超市了,尹啸卿忽然开口道:“等等,我先去买点东西,你能在门口等会儿吗?” 薛聆诺如获大赦,赶紧用力点头,几乎要浮起一脸感激来。 尹啸卿对她笑了笑,就走进超市里去了。 看他转眼就消失不见,薛聆诺也赶紧排到在提款机前等待的队伍里去。 ——他是不是看出来我有取钱的需要,才忽然找借口避到超市里去的呢? 薛聆诺站定下来之后,心也静了,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而这个念头从脑子里一过,就如同春风拂过湖面,她倏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而温柔起来。 取款机前的队伍往前挪了几个人,后面又来了新的排队者,是一对说说笑笑的女生。 她们一站在薛聆诺身后,说话的声音就故意压了下来,变成耳语,时而夹杂着吃吃的轻笑。 薛聆诺顿觉芒刺在背。她不安地又往前挪了挪,本能地想要离这两个女生远点儿,虽然她觉得或许是自己太敏感多心了,随便两个路人,未必就知道前面这人是谁、从而开始嚼舌根。 可那种很不好的感觉还是令她心急气躁,比刚才更加希望快点轮到自己,取了钱赶紧离开这个队伍。 就在她避之不及的时候,后面竟然真的有人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薛聆诺,你好!” 第15章 第十四章 哪里都有八婆 听到后面的人礼貌地问好,薛聆诺当然不能不理睬。她只好转过去,也对她们微笑点头:“你们好。” 那两个女生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她,眼神直勾勾的,像是要把她看穿看透。 薛聆诺回应了她们之后,不见她们说话,而且对她们这样没礼貌的打量也觉得很不舒服,就想转回来了。 可其中一个女生马上出言拦住了她:“哎,薛聆诺,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薛聆诺不自在地脸色一凝,直觉地想要拒绝,可如果真的说“不可以”,好像于礼不合,这样的应答模式,细想来似乎根本就不在现实中存在。 她只好回答:“什么问题?” 这个代表发言的女生看了身旁的姐妹一眼,俩人心照不宣地抿嘴一笑。 “你为什么要拒绝尹啸卿啊?是真的不喜欢他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薛聆诺的脸色随着心一沉。她克制地抿了抿嘴唇,敛声答道:“这好像已经不止一个问题了吧?” 两个女生不急不恼,反而笑了,刚才没说话的那个女生加入进来:“对不起对不起!她这人不会说话。那我换个问题哈,保证就是一个问题——网上有人猜你可能是蕾丝边,这是不是真的呀?” 薛聆诺震惊地看着她们。 网上有人说她是蕾丝边?怪不得……这两天,宿舍的姐妹们一直抢着借她的电脑,一会儿这个的电脑有问题,一会儿那个的电脑在跑程序速度太慢,原来都是为了阻止她看见网上那些越来越过份的无聊传言! 而眼前这两位女生,她们到底是单纯猎奇、好意提醒、还是恶意攻击? 饶是薛聆诺有一颗愿意以最善良的用意去揣度别人的心,此时把这个直愣愣当面砸来的问题同这几天里姐妹们对自己的严密保护两相对照,也已经没有办法觉得对方是善意。 她僵在那里,哑口无言。 她的沉默看起来像是默认,排在前面的那些人早就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此时更是不加掩饰地干脆转过来,直瞪瞪地盯着她了。 “你们这个问题,问的是网上是不是真的有人在这么造谣生事,那我告诉你们,是!” 就在整个世界都谩笑着俯视薛聆诺的张口结舌时,尹啸卿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大家都兴奋地循声望去,看见尹啸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队伍旁边。 而他说完这句话,就径直走到薛聆诺身旁,大大方方地同她并肩而立。 “聆诺,如果下回还有人问你,是不是有人在网络之外,也这么青天白日地造谣生事当面非难,你也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他们:是!” 他看着薛聆诺,声音温柔而坚定,充满了保护和鼓励的意味。 他后面这句话虽然是只对着薛聆诺说的,那其中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意味却毫不客气。 那两个女生脸上挂不住了,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厉害的,语调立刻高了起来:“什么意思呀?尹主席,你这可不公平啊!我们这都是在替你说话,大家是觉得你魅力无敌才说只有蕾丝边才会拒绝你的!” 另外一个女生见自己的姐妹已经率先出头,便也当仁不让地翻起了白眼:“就是!真是狗咬吕洞宾,谁造谣了?我倒觉得大家这么说是有理有据的,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谁也不是没头脑。 不有人还说了吗,她拒绝你根本不奇怪,因为她也跟她前男友分手了呀,据说就是因为她是蕾丝边,她男朋友才不要她了,或者是她不要她男朋友了——嗨,反正都一样啦!” 这句话一说出来,还没等尹啸卿发作,就听“啪”的一声,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了那个女生脸上。 这个变故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愣住了。 除了几个当事人之外,每双眼睛里都闪出兴奋的光芒,紧紧地盯着薛聆诺。 只见愤怒在薛聆诺的脸上燃起了两片仿佛被揉碎了的乱云。她就用那只刚刚打过耳光的手,指着那个捂着脸呆若木鸡的女生,瘦弱的肩膀失控地发起抖来:“你……谁说我跟我男朋友分手了?你们、你们……”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盈盈欲坠,她环顾四周,像一个孤立无援之中又丢掉了最珍贵东西的孩子:“你们这样信口开河,就不怕遭报应吗!” 这句话说完,她就转身跑开了。 周围刚刚开始嗅到热闹聚拢来的人群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噢”,一大片眼光追着薛聆诺的背影,另有一片则立即掉转来继续关注尹啸卿。 尹啸卿寒声对那两个女生说:“如果刚才聆诺没动手,别以为我就不会打女人!” 他把手臂大摆一挥,指向空气中某个所在:“去吧,到网上说去吧,说薛聆诺打你了。不过我警告你,你最好把整个过程一五一十都给我写出来,尤其是那句你也受过高等教育的话!不然,你就等着看我怎么办吧!” 他摔下这番话,就追着薛聆诺的背影跑过去了。 然而他心里犹豫着,一直跟到了她宿舍楼下,眼睁睁看她进了楼门,也没有追上去。 他想了想,转身去了第三食堂的面食部,这是校食堂唯一一个从早到晚都有饭食供应的地方。 片刻之后,他拿着一盒拉面,从面食部走出来,拨了一个号码:“喂,肖默默,你在宿舍吗?聆诺怎么样?……那你下楼一趟,她中午什么东西都没吃,我给她带了盒面,你下来拿一下吧。” 肖默默下楼来,一边接过尹啸卿手里的饭盒,一边摇摇头叹了口气:“尹导,不是我打击你哈,你买的东西,我估计聆诺是不会要的。” 尹啸卿紧紧抿着嘴,为了摧垮自己强烈的自尊,他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然后,他脸上一直硬梆梆绷着的线条重新放松。他对肖默默说:“那就说是你买的。她……应该不知道是我找你下来吧?” 肖默默耸耸肩:“我接你电话的时候她肯定是听见了,不过应该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看了看手中的面条:“成,我就说是我买的,就算是你让我去买的,那也是我买的,对不对?” 既然这样,那么就有必要多在楼下耽搁一会儿填满这个时间差了。 于是,肖默默又对尹啸卿说了一句:“尹导,您这事儿做的……没得说,够震撼,够感人!不过我还是劝你,放过聆诺吧。她的生活……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你这么一来,又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去啦!” 尹啸卿脸色一沉,闷声问道:“她的生活,之前怎么就不平静了?我来A大之前,她就总是被人这么骚扰,是这意思吗?” 肖默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反正,尹导,你的确已经好得没得挑了,可主要是你这出现的时间太不对。你要么就早点儿出现,那样就……那样估计你也好死心了;要么就再晚几年。等再过几年,聆诺应该就能接受你了。” 尹啸卿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等再过几年?不,我不能等,我就要现在!” 他看了看肖默默,追问道:“你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聆诺和她前男友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说她需要这几年来疗伤对不对?那我更应该陪在她身边,让她更快地走出来,而不是自己躲到一边干等着,让她一个人受苦。” 肖默默颇为动容,可再一想到他先前提出的问题,又摇了摇头,有些愁苦的样子。 她反倒问了尹啸卿一个问题:“还是你先告诉我今天出了什么事吧。其实聆诺这人吧,一直都有那么点儿喜怒不形于色的,就是因为整个人太波澜不惊,情绪宣泄不出来,真遇到什么事,才比别人更容易憋出毛病。 而且吧,别人陷在什么事情当中的时候,就爱找人倾诉,可她正好相反,在事情过去之前,总是说不出来,像今天都这么激动了,我问了她半天,她也开不了口。” 听肖默默这么描述薛聆诺的性格,尹啸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把刚才的事情大致说了说,肖默默听完,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张口就回到了最初:“尹导,所以我说吧,你还是放过她比较好。这事儿完了,大家过一阵儿看也八卦不出什么来了,自然也就没什么舌头可嚼了。” 她劝了他这么一句,却忽然听见什么东西在喀喀作响。 她下意识地循声低头,便看见是尹啸卿的拳头,正被一股死劲握得指骨青白。 然后,她听见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在我看来,恰好相反,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她马上和我在一起!” 第16章 第十五章 中世纪求爱加强版 六月来了。 天气一下子彻底热了起来。仿佛头一日都还正如火如荼的花丛,一夜之间就显出了凋败的迹象。或许是这年早春时分天气乍暖还寒地反复过大,使得花期格外地短,仿佛恨不得大家全都变成昙花,千呼万唤始出来,却只肯匆匆一现。 六月的第一个星期,气温一直持续在30度以上,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暑气蒸腾的感觉。 于是,大家把宿舍的窗户全都打开了。A大历史悠久,校舍多有些老,宿舍的窗户还用的是那种传统的内外推拉、木窗框嵌玻璃的款式,而且没有纱窗。 不过A大里一直也不见有什么蚊虫,所以不装纱窗是对的,否则在这样的天气里,明明是为了尽情透风,却还凭空多了层障碍;而如果真有大风吹进来,藏满在细小纱格里的灰尘也难免被掀回到屋里来了。 夏天的女生宿舍并不方便。为了要开窗透气,窗帘也不好下,于是大家就算在屋里也不能太过清凉,都得把衣服穿好,因为据说对面男生宿舍楼里会有人拿望远镜鬼鬼祟祟地看过来。 当然,也有潇洒的女孩子,无所谓地撇撇嘴撂一句“看得见摸不着”;甚至还有巾帼英雄型的人物,反而拿望远镜去偷窥男生楼,往往两个望远镜迎头对上,然后就直接变成比对视了,看谁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坚持更久。 这天晚上大概七八点钟的样子,天刚刚黑下来。中文系大四的学生下周答辩,肖默默正趴在床上对论文作最后修改。 然后,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一听,是尹啸卿:“肖默默,聆诺现在在宿舍吗?” 肖默默回头张望了一眼:“她在水房洗衣服呢,怎么了?” 尹啸卿轻笑一声:“没事儿,她在宿舍就行。她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吧?要是她要出去,你替我暂时拖住她,就一会儿工夫就成。” 肖默默觉得不对劲,腾地坐了起来:“怎么回事啊?你搞什么名堂?” 可是电话里已经传来嘟嘟的忙音,尹啸卿那头很干脆地挂断了。 肖默默举着手机呆愣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骚动,有木头桌椅移动的摩擦声,有男生加油鼓劲的吆喝声,更多的则是女生们夹杂着轻声尖叫的细碎议论。 她心里一动,连忙从床上跳下来,跑到窗前一看,顿时失声叫了出来—— 眼前的情景,若不是亲眼见到,就算打死她,肖默默也想象不到! 只见一帮男生,正将一批课桌椅一层一层地砌起来,马上就要搭到她们窗户下面了。 一看其中还有那位一边指挥一边亲自出力的尹啸卿,她用脚趾头也想得到,这个桌椅梯就是冲着她们宿舍来的。至于他们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可怜的桌椅,肯定就是尹主席在假公济私了。 幸好她们宿舍只在二楼啊。安全算是有保障是一方面,而且也只用吓坏一楼那一个宿舍的女生。 眼看尹啸卿嘴里叼着枝玫瑰,就要攀到她们窗前来了,他还大剌剌地仰头对肖默默阳光灿烂地打了个V型手势。 肖默默赶紧冲他摇手,压着声音说:“你干吗呀?别胡闹,她不会高兴的,你快回去吧!” 尹啸卿不理她,把玫瑰叼在嘴里,然后手脚并用,一副排球队员的身手,三两下就已经站到了梯顶,刚刚好立在她们窗前,露出胸部以上,恰到好处的高度。 “默默,什么声音?” 已经来不及了。肖默默无奈回头,正好看见端着盆从水房回来的薛聆诺,站在门口看着窗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尽管心知不好,肖默默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退开一步,薛聆诺和尹啸卿之间就清清楚楚了无障碍了。 再看尹啸卿,只见他把玫瑰从嘴里取出来,双手握住,向前伸出,对薛聆诺热切地说道:“薛聆诺,我爱你!而且我要告诉你,如果死缠烂打是猥琐的话,那么为了你,我就猥琐了,直到你不再让我继续猥琐下去为止!” 薛聆诺弯腰把手中的一盆衣服放在地上,抿着嘴快速走到窗前,伸手就要把窗户关上。 可是排球高手尹啸卿的身手何等敏捷,他一手撑住窗台,整个上半身都倾过来,一把牢牢地钳住了她的手腕。 薛聆诺挣扎起来,同时警告他:“尹啸卿,你快放手!” 尹啸卿的手掌却如同钢浇铁铸一般,而他眼里的目光,则如同将那只手掌炼成钢浇铁铸的一炉烈火:“除非你答应我!你不答应我,我就不放手;你答应我,我……我也不放手,再也不放手了!” 宿舍门外已经围了好些拥过来看热闹的女生,一听这热血沸腾的表白,立即腾起了一片长叹捧心的“噢……”。 可薛聆诺毫不领情。她开始用那只自由的手去试图一根一根掰开尹啸卿箍在她手腕上的手指。然而她的努力完全无济于事,就算偶尔能撼动他的一根手指,转向下一根的时候,那根手指就又复归原位,令她前功尽弃。 薛聆诺真的急了,呵斥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尹啸卿,你放开我!不然……我就给楼长打电话,我给保卫部打电话!” 她说着,又转向肖默默:“默默,你替我打电话,不然就把手机给我!” 肖默默一看事情闹僵了,赶紧过来息事宁人。她帮着薛聆诺去拽尹啸卿的手,焦急地劝说道:“尹导,别闹了,你这个真闹大了!” 劝了这一头,她再转向薛聆诺:“聆诺,那件事……要不还是告诉他吧,不然你看他这样子,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薛聆诺脸色一白,肖默默揽住她的肩膀,继续柔声劝道:“聆诺,啸卿对你是一片真心,你不觉得真的欠他一个说法吗?你说不出来没关系,我替你说,我替你说好不好?” 她殷切地看着薛聆诺,目光里满是诚恳。 等了好一会儿,薛聆诺终于很轻微很轻微地点了点头。 肖默默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又转回来劝尹啸卿:“尹导,你先下去,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尹啸卿看她们的样子,心里明白,薛聆诺是已经授权肖默默,让她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向自己全盘交待了。 他便默默地放开了手,只见薛聆诺手腕上被他抓住的那块地方,已经浮起了一片清晰的红指印。 他又心疼又懊悔,哑声唤了一句:“聆诺……” 薛聆诺并不理他。她苍白着脸,紧紧抿住嘴唇,托着那只手腕,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堵在门口的那群女生中立即伸出了几只虽然不明就里却十分热心的手臂,抚慰地拥住她。 自从肖默默那个提议发出之后,她再也没看过他一眼。 尹啸卿悚然心惊,没来由地觉得她不看他,并不是怨怼,而是…… 她已经开始觉得无法面对他。 因为那个他马上就要知悉的秘密,她从现在开始,就已经觉得无法面对他了。 他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很紧张,但他是的。 他很紧张,紧张到快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去面对肖默默马上就要向自己和盘托出的那段自己一直都那么那么渴望知道的往事。 当然,不管是什么事情,他知道自己不会因此而停止爱她、或者少一点爱她。 他是担心那件事情,真的会是一道跨越不过的鸿沟。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还可以凭着一腔无知者无畏的执着傻傻坚持。 而在知道以后,他应该也还是会执着的吧?只是已经了然于心的困难,会让他比现在更痛苦。 既然铁了心要爱一个人,就不要怕痛苦! ——当兄弟们搬着撤下来的桌椅离去,尹啸卿站在薛聆诺的宿舍楼门口,看见肖默默从楼里出来的时候,在心里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他迎上前去,和肖默默走在一起。 “南门外有一家茶馆,是24小时营业的。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去那里。”他提议道。 肖默默点了点头。他们俩向南门外走去,一路上,两个人都静静地不发一言。 在幽静的茶馆里,他们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其实人本来也不多,但他们还是心照不宣地希望能够从始至终都不受到任何打扰。 他们点的一壶铁观音很快就上来了,服务员替他们把清澈如玉的茶水倾到茶杯里,就静静地退了下去。 肖默默轻轻转动着眼前的茶杯,一时仍是无话,而她眼睛里激烈涌动着的复杂情绪,表示着她正在考虑究竟应该从何说起。 尹啸卿想了想,索性主动问她:“聆诺之前……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休的学?” 他敏感到,薛聆诺的休学,和她的不能接受自己,其实是因为同一件事情。 而这件事情,应该也正是关于她的前男友。 肖默默点点头,对他的这份敏锐表示称许。 她回答道:“因为她患上了抑郁症,治了一年才稍有起色,现在……或许也不算已经全好。 你们这件事,说起来其实也怪我,我那时候实在不该让聆诺给咱们做伴奏的,那部戏的内容本身都可能对她刺激太大…… 可是我当时真的是想,也许迫她去面对原本连医生都觉得她可能无法面对的事情,就像是以毒攻毒,会有出人意料的效果呢?尤其是她那么久以来都铁了心要放弃钢琴,我想着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让那么多不明真相的人帮着劝她,把她劝回钢琴上之后,可能她的心结也就慢慢解开了。”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脸上一片茫然之中隐隐透出震惊的尹啸卿:“你是不是曾经问过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尹啸卿脸色一黯:“嗯。” 肖默默的唇角略略一勾,是“我就知道”的意思。 她接着问:“可她自始至终也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这回,尹啸卿有些激动,声音抬高了一度:“是!” 肖默默轻轻摇了摇头,在嗓子眼里暗暗地叹了口气:“啸卿,你别怪她。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算不算有男朋友。” 尹啸卿整个人登时僵住了。他大睁着眼睛,直直地瞪了肖默默好一会儿,才从齿缝里挣出了这么几个字:“你说什么?” 肖默默索性重重地把气叹了出来。她端起手中的茶杯,吹了吹上面袅袅升起的热气,抿了一口,有一种说来话长、所以要先润一润喉咙的意味。 然后,她放下茶杯,看着尹啸卿:“我和聆诺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同班到现在,也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所以,她和她男朋友的事情,除了他们俩自己之外,我应该算是最清楚的人了。” 追忆令她的目光不知不觉飘忽开来,悠悠然牵向立在一旁的屏风。 她慢慢地说:“他们的事情,如果要从头说起的话,那都得是……呵!” 她把目光迅速收了回来,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指:“那会儿我都还不认识聆诺呢。聆诺今年……快22了,所以算起来,那都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第二部分 琴劫 第17章 第十六章 缘分的源头 十年。若果对于年青人来说,三年五载便可以是一生一世,那么十年,简直就是一条足以纵贯生死、永远也不能走过去的漫漫长路了吧? …… 这是当地一家格调相当高雅的酒店门口,气球搭成的彩色拱门立在入口处,一旁立着一块红艳艳的大牌子,上面用金漆写着漂亮的楷体字,喜气洋洋地宣布着一对新人正在这里举行婚礼。 彩门的另一侧立着一对璧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白纱如云,俩人噙一脸甜蜜的微笑,迎接着纷沓而至的宾客。 一对中年夫妇并肩走来,一看见他们,新娘脸上的笑意顿时深了。她远远地就盈盈点头招呼道:“康老师,师母!” 这位被唤作康老师的,大名叫作康杰。他爽朗地咧开嘴呵呵地笑了,紧跨几步走过来,一边伸手握住新郎倌伸出来的手,口里一边说道:“哈哈,康师傅恭喜你们啦!” 一个“康师傅”的自称,逗得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而与此同时,一旁的康师母则趁着拉住新娘子手的当儿,将一枚精致的红包塞到了她的手里:“婉如啊,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哈!” 新娘子黄婉如嫣然一笑,做了一个往里让的手势:“谢谢谢谢!老师师母里边请吧,领位员会把你们带到座位上去。” 康氏夫妇点点头,携手向里走。 一直等在一旁的一位领位员立即迎上来,拿着手里的来访登记册询问他们的姓名,然后带着他们往其中一张圆桌走去。 一进饭店,康杰这双受过几十年专业训练而异常敏锐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大堂里流淌着悠扬的钢琴声,选曲很符合这样轻快而幽雅的气氛。 这是一支流行钢琴曲,所需技法颇为低浅,难得的是演奏者不但弹得极为纯熟,而且对乐曲表情的拿捏十分到位。 康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循着音源找过去,发现了一架白色镀金边的三角钢琴,卧在大堂正中央,背对着大门,越过钢琴,并没有看到演奏者。 康杰心里暗暗纳罕:这说明要么这架琴是设置了自动演奏,要么就是演奏者的个头十分矮小。 领位员见他走神,低声示意他们往另一边走。 康杰却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不假思索地往钢琴的正面绕过去。 然后,他的惊讶越发高涨了—— 这架琴,并不是设置了自动演奏,而是—— 弹奏它的,竟是一个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当然,通常从小开始学琴的孩子,到了十一二岁,能弹奏这支曲子完全不在话下,只是要他们把这支曲子弹出应有的味道,却不太容易。 因为这支曲子叫做《梦中的婚礼》。 康杰曾经听一名已经成年的学生弹这支曲子。或许是演奏者已然经历了一些事情,心有杂念,竟把这首音乐演绎得哀伤入骨。 康杰倒真没听过太小的孩子弹这支曲子,但就他的经验和推测,如果让他们弹,他们应该也只能做到处理得四平八稳,一板一眼都符合琴谱上每一个表情符号的指示,却没有那种成人才能体会得到的感觉。 而这个女孩子,她的演奏非常到位! 不知不觉当中,康杰已经在小女孩的斜后方站定,半眯着一双挑剔的眼睛,陶醉地欣赏起来。 她的手型非常漂亮,手腕平端,手掌微弓,手背上小巧的骨节一枚一枚突起,每一根手指都能垂直地敲下去,即使是每个人都难免偏弱的无名指和小指,也不翘不塌,力度均匀,每一下按键都干净利落,整首曲子弹下来不见客音,这对于她还很小的手掌来说,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康杰给她的第一个评价就是:基本功十分扎实,发展潜力非常大! 而从她的手指下潺潺流出的音乐,梦幻的味道浓醇丰厚,带一点缥缈的甜蜜,和几丝赧然的企盼。乐曲到了最后,高-潮部有连续三段反复,中间那一段比前后两段正好低了八度。因为体型小,转到这一段的时候,小姑娘迅速而熟练地往左边挪了一下屁股,那副很卖力的样子,非常可爱,而她手下的琴声丝毫不乱;到第三段的时候,她又驾轻就熟地往右边挪了挪,回到居中的位置上。 看她弹完这一曲,康杰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拉着妻子的手,随领位员向他们的座位走去。 一直陪在丈夫身旁默不作声的筱丽琴,直到此时才微笑着低声问丈夫:“怎么?你这位伯乐,找到千里马啦?” 康杰也笑了,点头道:“嗯。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孩子应该是婉如的学生。呵呵,婉如真不错啊,遇到了这么好的苗子,调教得也好。不过要我看,婉如怕是快要教不动她了!” 康杰筱丽琴夫妇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等了好一会儿,又听小姑娘演奏了好几支曲子—— 有圣桑的《天鹅》,无限柔美舒展;巴达捷夫斯卡的《少女的祈祷》,极尽明亮挚诚;塞内维尔的《水边的阿蒂丽娜》,说不出的清雅潋滟;格里格的《蝴蝶》,层叠不尽的灵动悠长…… 当然,最后的压轴是婚礼开始之际,那首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因为是进行曲,康杰还特别留意了一下小姑娘的节奏,发现她不但速度很恰当,而且把握得非常稳,在此基础之上,辉煌宏大的韵调恰得其妙。 康杰凑到筱丽琴的耳边,压低了激动的语调:“凭这个小姑娘的节奏感,弹伴奏肯定很不错!我看她的乐感跟子岳也正合拍!” 筱丽琴抿嘴笑起来:“呵!怎么?你这个老前辈,不乐意再给我的足下高徒当伴奏啦?” 婚宴到了尾声,宾客们先先后后地散去,新人也已经自由,俩人便向康杰筱丽琴这桌缓步行来。 同一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婉如就在师母身旁空出的椅子上坐下来,笑靥如花地问道:“老师、师母,今晚上吃得还好吗?” 筱丽琴点头,爽然笑道:“很不错!通常去吃喜酒啊,老是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这家酒店倒真不错,不但菜色漂亮,味道也很好!” 康杰则多答了一句:“嗯,吃得好,音乐也听得好啊!” 婉如马上反应过来,拍了拍额角:“你看你看,我都忘了!” 她扭头对着一个方向招了招手:“聆诺!来,到老师这儿来!” 顺着她招呼的方向,康杰和筱丽琴看见刚才那个弹钢琴的小女孩轻快地跑了过来。 也许因为不但要参加婚礼,而且还要当众演奏,她穿着一袭隆重的粉色公主裙,高高扎着的马尾辫上系着同色的发带,衬得她雪白的皮肤粉嫩剔透。她没有留刘海,额前自然而然覆着一些碎发,大大的眼睛在乌黑的额发下亮若晨星。 筱丽琴脱口赞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话音落下之时,小女孩已经来到婉如身边,不知是因为跑了几步路还是有些怕生,她的小脸扑上了一层红云。 婉如亲热地揽着她的背,指着康杰夫妇介绍道:“来,聆诺,这就是老师的老师,你一直都很崇拜的康教授,还有他的夫人筱教授。” 小女孩一定是家教很好的孩子,听老师说完,马上对康筱二人鞠躬,响亮地问候道:“康教授好!筱教授好!” 也许是因为筱教授这三个字发音颇为滑稽,她鞠完躬之后,忍不住望着筱丽琴甜甜地笑了起来。 大家也都忍俊不禁,筱丽琴自己主动解嘲道:“好笑吧?这小教授小教授的,呵呵!不过你听我的名字,筱丽琴——小提琴,所以我大概天生就是要和小提琴分不开的啦!” 她这句话说完,大家又笑了。康杰和蔼地问小姑娘:“所以,你已经认识我们啦,是不是也该让我们认识一下你?” 小女孩的脸更红了。但她并不怯场,用清脆的童声轻轻回答道:“我叫薛聆诺,聆听的聆,诺言的诺。我是黄老师的学生,”她看了一眼婉如,“我从五岁开始跟黄老师学琴的。” 康杰点头笑了:“好好好!聆诺,刚才黄老师说你一直都很崇拜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薛聆诺认真又郑重地点了点头:“您是康教授,您和筱教授许多年里都在维也纳任教,这两年才回的国!” 自己老师的身家师承,薛聆诺了解得清清楚楚。康筱二位分别是国际知名的钢琴家和小提琴家,而黄婉如在担任G省师范大学艺术系的钢琴老师之前,就曾在维也纳师从康杰。 见她回答得清晰有礼,康杰更是高兴,又问道:“聆诺,那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他看了一眼旁边面露欣喜的婉如,半开玩笑道:“以后就不用叫你黄老师作老师了,她被降级为师姐了,你觉得怎么样?” 薛聆诺一听这话,脸上立即绽开一朵惊喜的笑容,弯弯的笑眼大睁着,看起来像两枚半盈的月牙。 但她话到嘴边,却一个急刹车,先转向了婉如,声音细细地问道:“那当然好啦,可我要先问问黄老师同不同意才行。” 见她这么懂礼可爱,大家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婉如轻轻拽住她的马尾辫摇了摇,宠爱地说:“我当然同意啦!你知道康老师自从回国后就一直处于半退休状态,再也没收过学生。现在你让他这么看重,这是你大大的福气呀!还不快答应?当心一会儿康老师反悔喽!” 得到了老师的首肯,薛聆诺才高兴地把笑容完全展到极致。她又对康杰鞠了个躬:“谢谢康老师!” 然后,她迫不及待地看向婉如:“那我能马上去告诉爸爸妈妈吗?他们一定会高兴死的!” 婉如点头应允,康杰则朗声笑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薛聆诺:“来,小聆诺,这是老师的名片,你拿回去交给你爸爸妈妈,让他们和我联络,然后我们尽快开始,好不好?” 薛聆诺连忙用力点头,双手把名片接过来,再对大家笑容一闪,就跑开了。 她最后的这个笑容,有一点点像是捡到了天大的便宜、急不可耐要躲起来偷着乐的调皮,揉在那万般欣喜当中,是令见者都忍不住随她会心微笑的欢欣雀跃。 知道女儿得到了这么好的老师的垂青,薛氏父母自然喜不自禁。他们第二天就给康杰致电联络,约好了登门拜访的时间,谈妥了学费学时等一应问题。 康杰发现薛聆诺这个宝贝的这天是五月初的一个周六,一周后的这个周六,薛聆诺正式开始了师从康杰的学艺生涯。 也就是这天,她第一次见到了凌子岳。 第18章 第十七章 琴瑟初合 康杰筱丽琴夫妇回国后,购置了一幢二层楼的别墅,位于从这座城市风景最美的地带穿过的那条江边。 这个初夏的早晨,淡黄的阳光融融地铺了满空,天幕清蓝无瑕,而这无边无际的蓝色上,偏渲了一抹飞机遗下的淡云,不经意衬出了蓝天明媚而清潋的笑痕。 和康杰约好的授课时间是早晨十点到中午十二点。薛聆诺骑着一辆小巧的浅紫色女式自行车,准时来到康家别墅门口。 停好车子,她吸了口气,按捺下心里的兴奋和紧张,轻缓地走到门前去按门铃。 听见悠扬的铃声在屋里唱起了歌,她收回手指,取下背在背上的双肩书包,换成单肩背着,略有些宽松的背带短裤,趁得她娇小的身体越发单薄惹怜。 因为是第一天上课,她还不知道康教授会指定什么琴谱,就慎重地挑了几本装在书包里。不过康教授这里肯定是什么琴谱都应有尽有的吧? 门开了,站在门内的是一个颀长的大男生。 他看见薛聆诺,有些惊讶,英挺的眉毛一扬,唇边漾开一缕询问的微笑:“你好?” 薛聆诺有些发窘。因为上次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的时候,这里就只有康教授夫妇在,所以她没想到今天康教授的儿子也在家。 她刚答了声“你好”,就听见筱教授的声音在大男生身后响了起来:“是小聆诺来了吧?子岳,快让她进来!” 大男生仍旧不明所以,却听从指示,侧身一让,对薛聆诺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薛聆诺甜甜地笑了笑,还是有些窘,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露出几粒小贝壳般可爱的牙齿。 刚进门,她就看见筱丽琴从厅后转了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康杰。 筱丽琴招呼着她:“聆诺,路还好找吧?你就来过一次,我还担心你会不记得。” 不待薛聆诺回答,她又转向大男生:“子岳,这是康老师新收的弟子,今天第一天来上课,你们认识一下。小姑娘叫薛聆诺——聆诺,这是我的学生,他叫凌子岳。” 原来这是筱教授的学生,不是他们的儿子。 薛聆诺心下恍然,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温和地对着自己笑,然后,他转向康杰:“康老师,她是您用那个方法挑来的吗?” 那个方法?什么方法? 薛聆诺好奇地看向康杰,见他短促地轻呼一声:“哟!你不说我还忘了,还真不是!” 他转对薛聆诺说:“是这样的,我以前收学生,要检查他们的基本功和乐感的时候,都会用同一个考查方法,结果你是第一个得到了特殊待遇把这个步骤跳过去的!呵呵,要不咱们也来走走这个过场怎么样?” 薛聆诺还不知道康杰说的这个考查方法到底是什么,不由有些紧张。 但是康杰的眼睛里满是和蔼的笑意,鼓励地看着她,问道:“聆诺,你会弹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和德彪西的《月光》吗?” 薛聆诺松了口气,连忙点点头。 康杰就往身后一指:“那你来,把这两支曲子弹给我们听听!” 薛聆诺一进门就注意到,一楼偏厅里摆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阳光正从两面窗帘大开的落地窗内洋洋地铺进来,光线插入暗影的地方,可以看见无数纤微的细尘在悠然飘舞,阳光在它们透亮的身躯上反射出晶莹的光芒,于是它们竟也神圣起来,宛如一个个四处飞舞播撒幸福的小精灵。窗户大敞着,有几片微卷的叶随着恬淡的暖风从窗外蓬着的树上飘转着滑进来,落在地板上。 薛聆诺走过去,掀开钢琴上的酒红色天鹅绒遮布,乌黑锃亮的钢琴立即映出日光与树影,典雅而寂然。 她小心地把琴盖抬起,康杰已经找出这两支谱子递给了她。 她先把第一首,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放在谱架上,然后轻轻地坐到琴凳上。 她把手指按在琴键上,钢琴轻轻地“呜”了一声,立即地,仿佛时光交错,夜正提着她黑色的长裙,踏着满地铺展的月光款款步来。 她让手指连贯地动起来,有一种仿佛封存已久的沉静的轻柔,从琴键的隙缝里源源地漫上来。琴在她的手下微微地战栗,而她的手像是抚弄着清活的细流,淙淙铮铮地在美丽的卵石上涓涓溢淌。她感觉着那战栗,仿佛有一注泉从指尖涌出,不断地融汇到那潺潺的清流里去…… 两支曲子弹完,她从沉醉里醒了过来,有些不确定地转过身去,便看见康杰的脸上正缓缓收起陶然享受的表情,换成欣喜的赞许。 他点头道:“我的眼光没错!聆诺啊,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这两首同样描述月光的曲子有什么差别?” 老师提问题了。 薛聆诺认真地想了想,抬起头来大胆地回答道:“我觉得,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是一个人在夜晚的窗口,对着外面满世界的月色沉思遐想,有一种仰望的意思; 而德彪西的《月光》,更像是一个能在空中飞行的人——比如精灵或者天使什么的,在宁静的夜晚,飘在半空里,从云端向下俯瞰这个月光笼罩的世界。 这两支曲子,贝多芬的比较……角度比较小,而德彪西的非常大气舒展。所以我弹《月光奏鸣曲》的时候,会把音量始终控制得比较低柔,即使在有强音符号的时候,也尽量避免太激动的情绪; 而弹《月光》的时候,要尽量放开,处理得尽可能流畅,就像、就像一片大海无边无际铺展开的那种感觉。” 她说完这番话,自己觉得很不错,便先自笑了。 而康杰脸上的笑容果然更深,这几下点头点得很重:“非常好!你理解得很到位,表达得也很到位——不管是语言上还是演奏上!你这么小小年纪,真的很不错!” 一直在旁边面带微笑的筱丽琴也发话了:“哎,我有个提议,本来想过一段时间再试试的,但是看聆诺的基础已经这么好,不如我们现在就试试看——子岳,你和聆诺合奏一曲怎么样?” 她转向丈夫,征询地说道:“就当一个对比参考,看看今天是什么效果,等他们练习一段时间之后,再看看能有多大长进。” 康杰显然也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却有些迟疑。他问薛聆诺:“聆诺,你以前有试过给其他乐器或者歌曲伴奏吗?” 薛聆诺摇摇头,面露愧色。 康杰想了想,安慰她道:“没关系,你们临时凑合一下,就你昨天弹的那首圣桑的《天鹅》,你就照你的弹就是了,子岳的小提琴拉他的。你们俩只要尽量使彼此的音乐能融合在一起,我们能听出大概的意思来。” 薛聆诺和凌子岳都点头应允。 于是凌子岳转身上了二楼,不一会儿提着一只琴盒下来,打开盒盖,取出一把深棕色油光水亮的提琴。 他把琴夹在肩上,用下巴抵住,试了几个音。 薛聆诺灵机一动,抬手给了他一个A音,他一眼瞥过来,对她感谢地笑了笑。 琴音调好,他对薛聆诺点了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 薛聆诺便转过身,开始弹前奏。 前奏过后,康杰和筱丽琴很惊讶地发现,虽然事先已经交待过薛聆诺可以照常演奏钢琴原曲,她却临时改变,把主旋律完全留给凌子岳的小提琴。 这么一来,她的右手就空了出来。而她并没有死板地单手演奏,而是把左手的长琶音改成双手配合,拆分成左右手连贯的短琶音,只在偶尔需要提重音的地方,加一个主音,辅助凌子岳的小提琴,把整个效果提得更加明亮,听起来非常自然。 这是她自己想当然的伴奏法,当然同正式的伴奏谱不完全一样,但已经在正确的路子上,简单,却很聪明。 和前一日康杰的判断恰相吻合,这两个孩子的乐感非常相近,对同一支乐曲的处理,他们的感觉几乎是一样的,合在一起,有一种十分舒服的默契。 这一点到了这曲近终的时候,表现得尤为突出,因为那里有一处是要处理成节奏渐缓、再徐徐回复的效果,而乐谱上对于这样的处理只能给出一个“渐缓”的提示,并不能更进一步地指示具体慢到怎样的速度,又怎样恢复到稍快的节奏上。这些都是留给演奏者自由发挥的。 而薛聆诺和凌子岳就算在这个地方,也是完全合拍的。 康杰和筱丽琴听见琴音快要走到这个关窍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替他们提起一口气,暗自紧张。而当他俩发现这两个孩子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时候,忍不住相视一讶,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词来—— 心有灵犀! 其实在薛聆诺这一方面,因为前面的配合并不难,她很快就投入演奏,并没有多想。 而到了最后,需要速度渐缓的时候,她想起了这一节,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凌子岳的小提琴合上。 于是,她像是从一个醉梦里醒了过来,抬眼看了看正立在钢琴旁的凌子岳。 不知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还是同样也需要一个提示,凌子岳的眼睛也正对她望过来,俩人相视一怔,然后又心至灵开地同时绽开一个微笑。 什么提示也没有,可他们却都已知道,只要继续跟着自己的感觉演奏下去,就不会有错! 薛聆诺在这一眼之后,又把目光掉回到琴键上去了。 凌子岳比她慢了一秒钟转开眼睛,再度微微合上眼帘,重新暗下来的世界里,嵌上了她刚才那一瞥之间水色半掩的眸子。 分明是金灿灿的阳光映进来,她的眼底却波澜不惊地汪着两泓月色的莹白,好像任何东西、好像这一整个世界,滤到她眼睛里来的时候,都会清澈成月光,静静凝注,缓缓流转,微微轻漾。 他忽然想起刚才她对那两首吟诵月光的乐曲的解析,以及她的手指下涌动如泉水的琴声。他忽然觉得,她的琴音不是单纯的泉水,更有月光!月亮是由一大块纯银铸成的,将它熔化了,和在水里调匀,封存在钢琴里,当她开启它时,月便涌出来了。 钢琴曲正是月光,她的眸色,正是月光…… 一曲终了,日光急转,已尽然退出了门外,厅堂和廊间,仿佛都隐隐渗着一种水洗过的阴凉的潮润。 康杰讶然地望着薛聆诺,问道:“这首曲子,你以前给人伴奏过吗?” 薛聆诺摇摇头,眼里一派不染纤尘的清纯。 康杰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要把伴奏拆成两手并用?是不是以前觉得单手弹长琶音太难,自己试着这么偷过懒?” 薛聆诺还是摇头:“我没有试过,不过单手弹长琶音比双手弹短琶音难,现在变成双手,是更容易的演奏法,当然一试就成啊!” 康杰转向筱丽琴,眼睛里盛满了激动:“丽琴,咱们找到了一个小伴奏天才!” 第19章 第十八章 情缘会有遗传吗? 康家的别墅在二楼建有两间琴房,一间钢琴专用,另一间小提琴专用。 琴房是专门设计装修的,隔音效果颇佳。 当然,也不是绝然不能彼此相闻,而是你自己在演奏的时候,是听不见对方的琴声的,因而也就不会受到干扰;而倘若停下来,便能听见对方的乐音从隔壁传来。 因为存了一份将来令这对小儿女琴瑟和鸣的心思,康杰给薛聆诺安排的授课时间同筱丽琴给凌子岳的授课时间恰好一样,都是周六早晨十点到中午十二点。初见薛聆诺的这天,凌子岳也是刚到,才到二楼琴房放好自己的琴,再重又下楼倒水喝,薛聆诺就是在这个时候摁响了门铃。 凌子岳在练琴的间隙,经常能听见薛聆诺的钢琴声在隔壁悠扬悦耳,其间偶或夹杂着康杰指导她的声音,有时候会很激动,十足一副艺术家的派头。 凌子岳知道音乐教师往往脾气不小,在他拜筱丽琴为师之前,也和薛聆诺过去一样,是跟着G省师范大学艺术系的一位教授学的琴。那位教授火性就很大,他布置给学生的练习,下次来上课的时候一检查,假若他不满意,就会暴跳雷啸,轻则将琴谱一摔直接走人,重的时候,曾有过抄起一只沉重的水晶烟灰缸一把砸碎一只玻璃茶几的例子。 康杰的脾气算是好的,但他在国外多年,秉承了一些西方钢琴教师的传统授课习惯。他会拿一柄小小的戒尺,在学生弹琴的时候,坐在一旁,看哪个手指弹得不好,就在那只手指上啪的一声敲打一下。 凌子岳上洗手间会路过钢琴房,有一次,他透过玻璃门清楚地看见康杰的戒尺打在薛聆诺正急速跳动的右手上,至于到底是食指还是中指,从他的角度,无法辨清。 那一下子,凌子岳感到自己的心凉颤颤地缩了一下,就好像那一尺是打在他自己的心上一样。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薛聆诺。她显然已经习惯了戒尺的教训,手仍然很稳,并没有弹坏掉,只是脸上有一团红晕蓦然云涌,而她小小玉贝一般的牙齿,又轻轻地咬住了下唇。 虽然授课时间一样,在还没有真正开始合奏练习之前,他们俩未必同时下课,所以也不大会一起离开。凌子岳家住得比较远,总是公车来去,而薛聆诺则日日骑自行车。 有时候薛聆诺先走,这样凌子岳就完全没有同她道别的机会;倒是他先走的时候,总会在去往公车站的路上,听见她叮铃铃的车铃声在身后响起。 他惊喜地回头,就会看见她映满阳光的明亮笑容从后面赶上来,道一声:“再见,凌子岳!” 话音未落,她的浅紫色小自行车已经从他身侧轻盈地滑过去,留给他一个渐去渐远小巧可爱的背影。 暑假开始以后,他们俩的学琴时间都改成了每周两次,进度一下子加快了,康杰夫妇开始从他们的两个小时里拿出一半时间,让他们专门练习合奏。 从这时开始,他们就总是同时下课,一起离开了。 有了长时间单独说话的机会,凌子岳才总算有机会问了那个他一直都想要问的问题:“薛聆诺,你为什么直接叫我的名字?你不觉得应该叫我凌子岳哥哥吗?” 其时,他们俩刚刚别过康杰夫妇走到门外,薛聆诺走到自己的自行车边,正弯腰打开车锁,凌子岳就在她身后问了这么一句。 薛聆诺推着车子开始往外走,嘴里答道:“我不要。我外婆家在这里,妈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所以到我这一辈,所有人都是我的哥哥姐姐。” 她有些不满地撇撇嘴:“而且外公特别讲规矩,是哥哥姐姐就必须叫哥哥姐姐,不许叫名字。我都叫腻啦!” 凌子岳觉得诧异而有趣:“哦?你是女孩子,为什么不想当最小的?你叫别人哥哥姐姐,别人就会觉得应该照顾你保护你,疼你爱你对你好啊!” 薛聆诺骄傲地噘了噘粉嫩嫩的唇瓣:“才不要呢!比别人小总是会受歧视的,很多东西他们可以玩,我就不可以;很多地方他们可以去,我就不可以。这样一点也不公平,一点也不平等!” 听见这么小的女孩子这样郑重其事地要求公平和平等,凌子岳忍不住乐了。他又说:“可是你哥哥姐姐一定都只比你大一点点对不对?我比你大很多啊,你这样直呼其名,不觉得不礼貌么?” 薛聆诺就偏偏头问他:“那你多大了,凌子岳?” 好像是为了担心他真的已经大到让她知道他的年龄之后,不叫他哥哥都不行了,她赶紧又叫了一声他的大名,以免万一以后真不能这样叫了,再后悔也来不及。 凌子岳大约是听出了这层意思,忍着好笑,故意沉了沉本来就粗重的嗓音答道:“我快满十八岁了。你呢?” 薛聆诺又羡慕又崇拜地看着他:“啊,真好……我才十一岁……” 眼神很热烈,说出来的声音却细细小小没有底气。 凌子岳得意起来,拍拍她的肩膀:“所以我说你应该叫我哥哥吧?” 薛聆诺想了想,忽然又振作起来。她欢快地摇着头,活泼的马尾辫在她脖子后面一跳一跳的:“不就是七岁吗?现在看起来好像差很远,可是再过十年二十年——再过五十年!”——她总算找到了一个自觉最能抹煞这个年龄差的时间段,拿定了主意:“到时候咱俩就几乎算是一样大啦!” 凌子岳笑了:“那也还是不算吧?一百年恐怕还差不多。” 薛聆诺很认真地反驳他:“不会的!我爷爷就比我奶奶大七岁,我奶奶也从来没叫过我爷爷哥哥。再说了,我也没觉得我奶奶比我爷爷年轻啊,她也还是奶奶,我又不能叫她阿姨。” 凌子岳哈哈大笑起来。薛聆诺回头一想,怎么会说到要管奶奶叫阿姨的?这也太扯了吧!她于是也忍不住笑起来,直笑得比凌子岳更欢。 女孩子就是这样,笑点比较低,一旦笑开了就不容易止得住。 所以,还是凌子岳先收了笑容,再问了薛聆诺一个问题:“那你爷爷奶奶在一起,他们俩好不好?” 薛聆诺点头:“他们可好了!不过可惜……他们俩都已经不在世了……” 凌子岳不禁讶然:“哦?这么早?你爸爸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吗?” 薛聆诺摇头:“倒也不是。我奶奶五十多岁就得了白血病去世了,两年之后我爷爷是心脏病发作去世的。家里的大人都说,是爷爷太想奶奶,才熬不了多久,而且去的时候还是心里的病。” 这是大人的事情,即便是早慧的女孩子,在十一岁的时候也还是半懂不懂的,所以薛聆诺只是复述大人的话,说完了也就没再挂在心上。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推着车子和凌子岳走了半天,黑色的车座已经被晒得发烫了。 于是,她对凌子岳说:“你的公车站在哪里?我要上车走啦!” 凌子岳点点头:“嗯,去吧,再见!” 薛聆诺便骑上车子,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再见,凌子岳!” 还是一个大名甩过来!凌子岳笑着摇摇头,刚才那番讨论算是泡了汤了。 可是他看着小姑娘渐渐缩小变成一点、消失在路的尽头的背影,心里忽然很柔软地痒痒了一下。 她说:再过十年二十年——再过五十年! 而他说:再过一百年。 如果两个人真的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回过头来,会不会仍能想起这天的这场对话,然后在苍苍白发之下,绉起一脸深深的笑纹? 而七岁,正好是她爷爷奶奶之间的年龄差。 小姑娘,这会不会成为你血脉里的一项遗传?妻子正好比丈夫小七岁……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行,第一次同彼此说这么多话。 他们俩第二次同行的时候,薛聆诺才打开车锁,车把就已经被凌子岳自然而然地扶了起来,替她推着往前走。 “谢谢你,凌子岳!”薛聆诺赶忙道谢。 “不客气。”凌子岳回头看她,眼睛里仿佛有温柔的水光漾起涟漪,“手还疼不疼?” “啊?”薛聆诺小小吃了一惊,微微启开樱唇,尴尬地瞪着他。她的心里瞬间雪亮,明白凌子岳看见了今天早些时候,康杰打在她手背上的那一尺。 真丢人……她心里老大不自在起来,觉得自己一定是很笨的学生,才会被老师打手,而偏偏这么难堪的一幕,还被他看见了…… 她一不自在,空空闲着的手上就有了小动作。凌子岳听见一声很轻的折断指甲的声音,敏锐地低头,就看见她正在抠手指头,用一只手的指甲,去掰断另一只手的指甲。 他一把捉住她那只正在“行凶”的小手,牢牢束在掌心,不容动弹。 薛聆诺惊异地抬头,见凌子岳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前方。余光瞟见了她询问的注视,他低低说了一句:“坏习惯!这样抠指甲,一不小心就会扯坏皮肉,不疼的吗?” 她便娇俏地摇了摇那只被他握住的手,也等于是摇了摇他的手臂,卖乖地说:“这种状况很少出现的,我可是老手啦!” 凌子岳低头,故作凶相地虎了她一眼:“还老手呢!指甲要用剪子剪,以后不许这样了!” 薛聆诺没有回答,只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第20章 第十九章 梁山伯与祝英台 从康氏别墅出来到主街道之前的这段路非常僻静,丛密的绿树笼起一片幽暗,阳光从树影间漏下来,就跌成了点点碎金,玲珑清脆地在光洁的石板路上散得到处都是,微风一来,便随之跳跃,宛若玉盘微颤,莹珠乱滚,砰然声碎,晶光映人,其轻盈活泼仿佛俯身可拾。 那年夏天,凌子岳和薛聆诺就常常这样牵着手,踏着脚下一块一块的石板,踢着那叮铃铃的小晶片,悠然漫步。 “凌子岳,你要不要骑我的车?你可以把我带到你的公车站,然后我从那里走就好。”薛聆诺忽然提议道。七月流火,这样走了一会儿,虽然是在树阴下,她也还是有些热了,强烈地想念起家里的空调和冰镇西瓜来。 凌子岳低头看了看她,答了一句:“我不会骑车。” “啊?”薛聆诺意想不到,不由瞪大了眼睛,“你都这么大了,还不会骑车吗?” 这回,换成凌子岳发窘了。他有些局促地说:“那有什么?我又不需要,谁说大人就一定要会骑车?” 唔……这个道理的确说不通……可薛聆诺不甘心,便来挑他的刺:“你还不是大人呢!” 凌子岳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我已经成年啦,怎么不是大人?那你说怎么样才算是大人?” 这可是个难题。薛聆诺冥思苦想一番,然后拍拍脑袋:“得上大学!上了大学就是大人了!” 凌子岳大笑起来:“上了大学就是大人?难道就是因为大学里有一个大字?那我现在上中学,难道就是中人?你上小学,所以你是小人?” 薛聆诺被他的推理逗得咯咯直乐,也忘了斗嘴,反而顺水推给他一个人情:“你上的是高中,所以你是高人!” 说完这话,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咦?那你是不是明年就要上大学啦?你想上哪所大学?” 凌子岳看了看她,静静地答道:“我想上B城师范大学,学英语吧,将来做个英语老师,你说好不好?” 我想将来做个英语老师,你说好不好? 这应该是凌子岳第一次就自己的事情——而且还是不小的一件事情,征询薛聆诺的意见吧。 可惜薛聆诺还是个太小的孩子,关于大学,关于专业,关于未来的职业,她不懂得什么,好像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 她更加不能听懂这个问题当中满满蕴含着的,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牵动心肠的那份在意。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在练习《梁祝》的合奏。这是一首大型作品,原曲是交响乐,通常市面上能买得到的改编成钢琴伴奏小提琴的曲谱并不全,只是抽取了其中几段最为脍炙人口的主旋律而已。 而因为这支曲子极为康杰夫妇所推崇,他们索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配出了全曲,自己演奏的同时,也教给凌子岳和薛聆诺。 谱子提前一个星期就给了两个学生拿回家练习,其实主要是薛聆诺需要练习,因为这么一首小提琴专业必修的曲目,凌子岳是早就已经拉熟了的。 薛聆诺回家练了一个星期,也把全曲都顺畅地弹了下来,这次再去上课,就可以试着同凌子岳合奏了。 合奏练习都是在一楼偏厅的三角钢琴这里进行的。第一次尝试《梁祝》的这天,第一段主题、第二段散板和第三段欢快的行板走下来,都没有问题,而到了第四段“十八相送”,才走了一半,康杰突然叫停。 薛聆诺和凌子岳都微微吓了一跳,琴声顿时哑了。 康杰翻着自己手里的谱子,表情严肃:“聆诺,你是怎么理解这支曲子的?——是我的错,刚才就应该问你,现在你来说说看。” 薛聆诺有些发懵,不知道老师是对什么不满意。这周以来为了练好这支曲子,她把交响乐原曲听了许多遍,也看了《梁祝》的故事。她迅速回想了一下,就估摸着开始回答老师的问题—— “嗯……这支曲子开始是主题,有点像是故事的序幕的意思; 然后是散板,算是过渡吧,祝英台女扮男装离家求学,因为还完全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她,心里满是期待,茫然却很轻松; 欢快的行板,应该是她和梁山伯同窗的时候,两个人特别开心,很美好的一段时光; 再接下来十八相送,是祝英台接到家书,不得不回家,梁山伯送她到长亭,俩人依依话别……” 说到这儿,康杰忽然打断了她:“就是这里!你说得都没错。那你再说说看,我给你配的这个伴奏,在十八相送这一节,主要是根据交响乐原曲里哪一种、或者哪一把乐器的谱子?” 薛聆诺回想了一下,答道:“首席大提琴。” 康杰点点头:“那你觉得交响乐演奏到这里,和前面的构成有没有什么区别?” 薛聆诺又想了想,不太确定,却又觉得是最可能的答案:“唔……前面一直都是小提琴领衔,其他乐器的伴奏分量都比较平均分配,没有特别突出的、至少没有整整一段里都特别突出的;而在这一段,首席大提琴被凸显了出来,几乎都要跟小提琴平分秋色了。” 康杰重重地点了点头:“你的感觉很准确!那你知道作曲家为什么会写成这样吗?” 这个问题把薛聆诺难住了,她低下头沉思默想起来,因为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和线索,她只好天马行空地发散思维: 大提琴、小提琴…… 大提琴和小提琴在这里交替应和,穿插往复,很多处小提琴领奏的主旋律,加以变奏之后就变成大提琴的旋律; 大提琴的音色比较低沉浑厚,小提琴的音色比较高亢尖锐,这个区别,有点像是……男声和女声的区别…… 她顿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几乎从琴凳上跳了起来:“这是在模仿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对话!大提琴代表梁山伯,小提琴代表祝英台,他们俩在一应一答!” 康杰兴奋地鼓起掌来,而凌子岳弯着笑眼看着薛聆诺,心里替她松了口气。 他拉这支曲子时间已经不短,年龄也比较大,对整个故事和整套乐谱都吃得更透,而薛聆诺是刚刚接触这支音乐,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然而她就是这么聪明,不需要旁人一五一十地点出来,也能自己忖度而得。 他看见她突然灵光一现的那一刹那,整个小小的身体都仿佛放出光彩来,大大的眼睛蓦然敞亮,水珍珠的银白晖芒溢了满颊。激动的喘息在她的胸脯上撩动了几下急速的起伏,她的快乐掷地有声,触手可及。 表扬过后,康杰又敛颜,正色对薛聆诺说道:“所以,你在这一段的伴奏必须要表现出同前面部分的区别来,更要表现出同其他钢琴伴奏小提琴乐曲的区别来。因为你在这里不仅仅是烘托作用了,而是也成为了一个主角,你要和子岳形成交流和对答,明白吗?” 薛聆诺点点头,转回去重新面对钢琴,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另外一段当中,原曲大提琴和小提琴之间,也存在着完全相同的关系啊,甚至后半段还变成了大提琴领奏! 她急急地转回来,再问一句:“康老师,那……下下段楼台会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同样一个道理?” 康杰呵呵笑了起来,冲她竖起了大拇指:“能够举一反三,以一推十,小聆诺,你很有灵气啊!” 这天下了课,和凌子岳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薛聆诺有些默默地出神,一反平日叽叽呱呱小开心果的模样。 凌子岳心下不解,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喂,怎么了?小姑娘有心事了?” 薛聆诺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他,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没有啦……我是在想,一首曲子,当你对它,就算只是硬件的技巧上,从不够理解到理解的时候,那种感觉都完全不一样啊! 先前我弹到‘十八相送’和‘楼台会’那两段,虽然对所表现的情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却都不会有什么感触,只是觉得旋律很好听。 可是今天一经康老师点拨,忽然明白了那竟然是两个人在互诉衷肠……对了,凌子岳,楼台会的结尾,你的那一串颤音,其实表现的就是祝英台的哭声,对不对?” 凌子岳点点头,温和地回答:“对呀。事实上,因为《梁祝》的音乐素材本身就是取自越剧,很多地方小提琴的演奏都是在模仿越剧的唱腔的。” 薛聆诺也点点头,还小大人似的轻轻叹了口气:“所以呀,我就忽然觉得特别特别忧伤,简直就好像很入戏的演员,好像我自己就是梁山伯似的……” 凌子岳轻声笑了起来,不知是为了把她从这样低落的情绪中哄劝出来,还是其实更是为了抑制住自己也正要泛滥的情绪。 他揽住她的肩头,把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柔声道:“你是小姑娘,怎么会是梁山伯呢,要也得是……” 他刚想说“祝英台”,话到嘴边却发现此语不祥,赶紧生生收住了,改口道:“什么呀,你谁也不是,不是梁山伯也不是祝英台!咱俩谁也不是,就是我们自己,就是薛聆诺和凌子岳,对不对?” 第21章 第二十章 最美丽的谎言 咱俩就是薛聆诺和凌子岳! 这应该是薛聆诺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名字排在一起,仿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味道。她的余光瞥见凌子岳扶在自己肩头的手,刚才还不觉得怎么,这会儿却突如其来地,从一颗心到整个身体,忽拉拉都抽紧了起来。 她这么一紧张,手里又不自觉地做起了小动作。 然后,手上忽然一热,她愕然低头,看见凌子岳已经转过来,她的自行车就稳稳地靠在了他的臀上,而他一手捉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串钥匙,钥匙链上挂着一把指甲刀。 他熟练地用单手把指甲刀翻开,另一手把她的手背摊开在自己的掌上,开始给她剪指甲。 薛聆诺愣愣地低头看他专心剪指甲的动作,不敢抬眼看他的脸,也不敢出气儿。她的眼睛此时只有放在自己的手上才最觉得自然,可是虽说是在看自己的手,注意力却全被他的手抓了去。 他那双拉提琴的手,十指都非常修长,尤其是小指,因为先天适合拉琴的生理条件合当如此,也因为长年练琴的拉抻加助了它长度上的增长。 这是一双那么灵活的、力度收放自如的手。在这双手下发生的感情,可以温柔绕指,也可以狂野如潮。 薛聆诺想起他每次拉琴时的模样,长身玉立地站在钢琴边,微微倾侧,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潇洒地律动。而那只按弦的手,总是那么细致地颤抖着,让人联想到他这个人,一定可以为了一件事情,超乎想象地努力,超乎想象地认真,超乎想象地……倾情投入…… 薛聆诺咬了咬下唇,觉得自己的脸悄悄地热了。 他们俩就这么不发一言地,直到凌子岳给薛聆诺把十根指头上的指甲都剪完。 两个人这样旖旎的缄默,仿佛在共同经营着一个无比珍贵又无限美丽的秘密。 剪完指甲,凌子岳掉转出指甲刀的另一面,替她把尖利的小棱角都打磨平滑。 然后,他满意地托着她的手,如同托着一件杰作那样地欣赏了一番,口中说道:“这下好了,看你还乱抠,没得抠啦!” 本来弹钢琴的手指,指甲就不能长出指尖,如今凌子岳把薛聆诺的所有指甲都剪到不能再短,她的确不但不再有抠的能力,也不再有可抠的对象。 凌子岳把指甲刀收回口袋里,然后扶着车把继续往前走去,而先前那只托住薛聆诺手指的手,自然而然地仍旧牵着她,没有放开。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各自数着脚下的步子。薛聆诺忽然想:咦?他上次应该是没有指甲刀的吧?不然上次我抠指甲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来替我剪? 那么,难道说,他是……专门为了我而带上这把指甲刀的? 这个问题,她只是在心里偷偷地想一想,并没有问出来。 她甚至没有扭头去看凌子岳一眼,一如眼角余光里的凌子岳,也直直向前地走着路,并不转来看她。 这条江滨路一侧的边缘便是堤坝,坝下的江面上腾着一片白滢滢的日光,几只小船在轻轻划动着。四周静静的,只有阳光拥着一片茂密的绿色,在一片寂寥的蝉咏中默默地蔓延。薛聆诺望着斜前方远处那金灿灿的江面,粼粼的波光闪得那么地明媚而幽谧。 这样的一派宁静,有谁会忍心去打破它呢? 再开学之后,薛聆诺和凌子岳都变成了毕业班的学生:一个是小学六年级,一个是高三。 从九月到十一月,康杰和筱丽琴给他们把合奏练习暂停了一段时间,因为两个人在十一月份都有考试——薛聆诺的钢琴要过九级,凌子岳则是要参加大学入学的艺术特长生考试。 他们俩考试是在同一个周六的早晨,地点都在G省艺术学院。薛聆诺年龄小,是爸爸妈妈陪着去的。许多孩子的钢琴老师也会到场,不过康杰太大牌,请他亲自出马有些不合适,所以还是薛聆诺过去多年里的钢琴老师黄婉如陪着一起去了。 顺利考过之后,三个大人领着一个孩子从考场里走出来,他们径直走向学校大门口,准备打车回去。 快要走出校门的时候,黄婉如忽然望着校门口轻呼一声:“嗳,聆诺,那是师母的学生凌子岳吧?他今天也过来考试吗?” 薛聆诺顺着黄婉如的目光看过去,点头答道:“对,他来考艺术特长生考试……” 最后一个“试”字,她是突然顿了顿、然后打着滑说出来的,声音像是撞上了一个坎儿,然后一落千丈地小了下来。 因为,她看见凌子岳的背影,是骑着自行车的。 而且,他骑车的姿势,非常潇洒自然,一如他的拉琴,一看就是有了多年经验,不像是刚刚才学会的样子。 再说,如果他是最近才学会的骑车,俩人同路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的话,他总会告诉她的吧? 这两个月,他们俩虽然没有再练习合奏,因而又不能把下课的时间卡到刚刚好一样,但是先前一直同路下来,两个人之间已经有了习惯和默契。自从第一次分开上课、先下课的凌子岳自然而然地留了一会儿等薛聆诺之后,再轮到任何一个人先下课,都会静静地在客厅里坐一会儿等待对方。 虽然两个人一起在路上,有时候也会默默的不怎么说话,但那种感觉,并不是没有话题,而只是突然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而已。 最重要的是,一个男生如果真的不会骑车,怎么说都是一件比较掉面子的事情,如果他后来学会了,应该会迫不及待拿出来炫耀才对,不可能会忘记的呀? 更何况刚刚学会骑车的人应该都是瘾头很大的吧?反正薛聆诺就记得自己两年前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真恨不得出门两步路也要骑车呢。 薛聆诺看着凌子岳骑着自行车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外,百思不得其解。 又或者,其实已经有一个答案,在心里蠢蠢欲动呼之欲出,却始终有一层薄如蝉翼的保护膜挡在那里,而她不敢、也自觉不应该,去捅破它。 这天中午回到家,妈妈一进门就直奔厨房而去。时间已经有些晚,爸爸担心宝贝女儿饿坏了,也去给妈妈帮厨,只剩薛聆诺一个人,考级之后一身轻松又无所事事,就坐在客厅里自己看电视。 有一个频道在播一部年代很早、却非常经典仿佛永不会过时的校园连续剧《十六岁的花季》,薛聆诺找到这个台,就停下遥控器决定看它了。 这一集正好演到帅气男生袁野喜欢上了漂亮女生陈菲儿,很希望每周五放学回家可以和陈菲儿一起走。可是袁野偏偏不会骑自行车,就想了个坏坏的、却偏会让人心里软软的主意——每到这天,他的几个哥们儿就会替他先去拔掉陈菲儿自行车的气门芯,使得陈菲儿只好推着车走路,给了袁野与她并肩步行的机会。 薛聆诺看着这个故事,不知不觉中抬起一只手来,捂住那被怦怦的撞击敲得又痒又疼的胸口。 下一次上课,他们俩又恢复了合奏练习,于是就又回到了同时下课的时光,不必再互相等待。 出了门,凌子岳的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了薛聆诺平常停自行车的角落,却发现那个地方空空如也。 “咦,小聆,你的自行车呢?不会被偷了吧?”他满眼诧色,夹杂着几分担忧。 薛聆诺摇摇头:“我没骑车来。” “哦?为什么?”凌子岳目光里的担忧顿时消散,有浓浓的欣喜悄悄溢了出来。 薛聆诺指了指天色:“天冷了,还老是下雨,骑车不方便了呢,所以我也坐公车啦。” 凌子岳顺着薛聆诺的手指望去,会意地点了点头。 南方的冬天,湿冷的雨季已经开始。阴濛濛的雨空,水汽氤氲满目,到处都弥漫着极重的湿意。风冷冷地拂过,黄绿各半的叶子四处飞落,随雨丝沥沥飘零。 在他们出门前那一阵儿,雨下得很大,在屋顶上蓄了不少积水。此时他们俩站在康氏别墅的门廊里,廊前一滴滴雨珠坠下来,在地上碰碎了,裂片飞溅开来,一点点地打在薛聆诺的红色雨靴上。 凌子岳拉着她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手中的黑色大雨伞撑了起来,拥紧她的肩膀,一边往雨地里走去一边说:“那我送你回家。你住哪儿?” 薛聆诺说了一个地址,凌子岳听了道:“那应该坐27路车吧?” 薛聆诺点头说是,凌子岳就轻声说:“好,咱们走。” 薛聆诺没再说什么。过去她每次陪他走到公车站,早就知道他是坐15路车的,可现在她也不去问他不顺路怎么办,从她那里回家,会不会不方便。 也许是因为知道他的答案吧。 再说,她没有再骑车,不就是为了跟他一起坐公车的么?如果再拒绝,岂不是很奇怪、很虚伪? 十一二岁的孩子,还不会虚伪。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我们会不会也是天生一对? 出了康氏别墅的院门,他们拐上了幽静的江滨路。江堤之下,初冬时分枯瘦的江水缓缓地淌着,在雨天正午特有的苍白光线下粼粼波动,迷离的光闪烁出一种依恋的色泽。对岸的小岛上浮动着大片大片的芦苇,萧萧然在风中飘举。 凌子岳小心地把雨伞向薛聆诺这边略微倾斜,虽然他已经把她护在背风的一面,雨水不会吹到她身上,却因为她个子比他矮太多,他担心伞还是遮不好她。 而等他们走到了大路上,他必须给她换一边,为了让自己走在靠近大路的一侧挡住她,可是这样一来,雨水就会飘到她身上了。 所以,他在路口停了下来,脱下自己的防水外套,大大的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肩上,把她的人连同书包都护得很牢。 薛聆诺对他甜甜地笑:“谢谢你,凌子岳。” 凌子岳把衣领在她脖子下拢紧,目光爬到她的笑容上,也对她笑了笑:“小聆,我都叫你小聆了,你是不是也可以不要再连名带姓地叫我?” 薛聆诺的笑容就放大了一圈:“谢谢你,子岳。” 这一声“子岳”,许是还在羞涩着,她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格外地温柔甜润。 凌子岳的目光定在她那朵春花般在冬天的冷风里明亮摇曳的笑容上,柔声说道:“小聆,你知道吗?你的眼睛,还有你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很像Jennifer Love Hewitt。” 薛聆诺才上小学六年级,她没有看过很多外国电影,也只学了一年多的英语,对于从凌子岳嘴里突然出现的这串复杂的名字,有些愣愣的不知所云。 她有些尴尬地问:“那是谁?” 凌子岳揽着她继续往前走,这回,他把她的肩膀握得更紧,为了替她扶稳太大的外衣:“看过If Only吗?中文名是,如果能再爱一次。” 薛聆诺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好奇而兴奋:“没有呢,名字听起来就好浪漫好悲情啊,肯定特好看!讲什么的?” 凌子岳娓娓说道:“Jennifer在电影里演一个深爱自己男友的女孩子,哦,对了,她也是搞音乐的呢,只不过不是钢琴,而是小提琴。” 薛聆诺笑起来:“哈哈,就跟你一样!” “呵呵,是啊!”凌子岳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满都是温柔的笑意。 “然后呢?”薛聆诺抓紧他此时敞在外面的毛衣下襟,轻轻地摇了摇,烂漫求恳的一派小女儿态。 凌子岳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她,悄悄揣测:这个故事,你会听得懂吗? 但他还是说了起来——毕竟小孩子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如果她有心,即使现在听不懂,将来也迟早会懂的。 他说:“她的那个男友,个性和她完全不同,他其实也很爱她,却不太懂得应该怎么爱她。” 薛聆诺却听懂了,她小小的脸上顿时浮现出重重的同情和担忧来:“啊?那这个女孩子岂不是很可怜?” “是啊!”凌子岳动容于她的理解,顿时因了真正开始投入而有些激动起来,“正因为有这么深的遗憾,当她的男友目睹她在一场车祸中死去之后,简直痛不欲生。” 薛聆诺像是马上就要失声惊呼,却又适时地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天哪……她死了?” 凌子岳却笑了笑:“暂时是。” 他看了看她因为意外而大大睁着的眼睛,接着说:“但是这个男友马上又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他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又回到了一天之前,这个女孩子还好好地活着。” “真好!”薛聆诺的眼睛里马上泛起了纯粹的释然与欢喜。 看着她的这副神情,再想想接下来的剧情,凌子岳因为不忍而带上了些薄薄的歉意:“嗯……所以他开始尽力弥补先前的遗憾,完全放下那一天的常规生活,去和她全心全意地相爱,并且在车祸发生的时候,护住了她,他自己代替她死去了。” “啊!不要!”这回,薛聆诺整个人都转了过来,两只手一齐抓住了他的衣襟,那痉挛般的一摇里,分明充满了哀乞,就好像他是编剧、可以改变这两个人的命运似的。 可凌子岳毕竟不是,所以他也没有办法,只好从剧情中转出来,半哄半逗地问她:“怎么?爱自己的人为自己而死,这难道不是你们女孩子最梦想遇到的情节吗?” 这回,薛聆诺换了一副小大人般的成熟表情,很认真地说:“是最会让我们感动的情节啦,可谁会愿意真的遇到呢?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死去,当然愿意是自己而不是对方啦。死了也就痛苦一下下而已,活着会要伤心一辈子。” 凌子岳看着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似乎、仿佛、好像,听见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轻飘飘的,声音那么那么地细小,像是从梦里飘出来的一样,幻渺着,不能捉住—— “你答应我好不好?” 凌子岳询问地低头看了看她,却见她看着前方,表情和目光都是那么那么地平静,根本就不像是刚说过话的样子。 那么,或许刚才,的确是我的幻觉吧? ——凌子岳自嘲地对自己摇了摇头。 可是,这个想法刚从脑海里划过,那个亦真亦幻的声音又幽幽地飘进了耳朵里—— “你不要比我先死……不!你根本就不要死!” 凌子岳又低头看了看薛聆诺,她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前方,完全看不出来,刚才是不是她,真的说了那么一句话。 凌子岳便也轻轻地答了一句话。他的声音真的很轻,轻到他不能确定薛聆诺到底能不能听得见,或者即使她听见了,会不会也弄不清楚,那到底是事实,还是幻觉。 他说:“嗯,我一定会努力活到很老很老,正好比你多七年,好不好?” 一辆救护车鸣着笛从后面呼啸而来,所过之处,大片大片的声音被瞬间淹没。 于是,凌子岳就没有听见,薛聆诺到底有没有答出那一个“好”字来。 南方的冬天,虽然湿冷刺骨,好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也就过去了,只是雨季还在缠绵着。 到了四月底,雨才渐渐少了,早上起来,常常有个好天色可以看,那种蓝蓝的气息,清清浅浅,活活泼泼,盛不了多少便满盈盈地浮动起来,于是,漫天的光彩交映着流动,仿佛总在招呼着什么,勉强地藏掖着什么,让人想起年轻的脸。 五一的时候,虽是放假,凌子岳和薛聆诺仍是照常来上课。 凌子岳虽然高考在即,但因为他在艺术特长生考试中是高分通过的,他心仪的B城师范大学对他已经是半录取状态。 所谓的半录取状态,就是允他高考只要达到某个分数,就必能入学;而凭他的学习成绩,要考出那个分数绝对不在话下。 至于薛聆诺,她面临的不过是小学毕业考,而她向来名列前茅,这个考试对她来说稀松平常,纯属小菜一碟。 所以他们俩,谁也不用耽误练琴。 这天的琴课正好在五一当天,他们俩下课后照常一起回家。 在冬天过去之后,薛聆诺也没有再重新骑上她的浅紫色小自行车,而凌子岳也没有问起她原因。 不知他是忘记了,还是已经知道,所以无需问起。 上了去往薛聆诺家的27路车,他们俩发现车上只有一个空位了。 本来这天应该是交通繁忙日,不过从康家到薛聆诺家,方向上算是从城郊到市中心,而此时正值中午,进城的高峰期早已过去,出城的时刻又还远远没有来临,所以车上的人不少,却也不多。 因为只有一个座位,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推让开了。 凌子岳说:“小聆你坐吧,我年富力强,应该爱幼。” 薛聆诺说:“还是你坐吧,我年轻力壮,应该尊老。” 凌子岳低头看她,轻声笑了起来。 他也不再坚持,果真按照她的意思自己坐下了。 然后,他一伸手,把她拉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 薛聆诺吓一大跳,怔怔地看着他,脸上发起了烫,一时之间,一点也不敢动弹,生怕因为摩擦而增加了同他接触的亲密度。 而凌子岳并没有看她,他细心地替她把背上的书包取下来,放在她的腿上,自己伸长手臂圈住,替她扶稳。 自薛聆诺记事之后,就从未有过在同非亲属的男性如此亲近地在一起时如此紧张的经验,她感到自己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变得紧张,而皮肤下的每一枚神经末梢,又因为这种紧张而格外地敏感起来。 她闻到从他身上透出来的微微的汗气,一点也不让人难受,是那种少男特有的干干净净的清爽气息。这种气息包围着她,如同把她圈在一个春光明媚的童话里。 然后,她看见他冒着短短髭须的唇,轻轻开合着说了一句话:“小聆,咱们这些天在练的圣桑的《天鹅》,昨天晚上我看世界花样滑冰锦标赛的时候,见到有一对选手,选用的配乐就是它。” 圣桑的《天鹅》,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就试奏过的,只不过那时还只是凑合,到现在才真正变成用钢琴伴奏小提琴的套谱来演奏,再加上他们俩的技法水准和一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效果自是又好了许多。 薛聆诺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不禁神往:“那一定很美吧?” 凌子岳微笑着摇摇头:“我倒是觉得很失望,比我想象中的差很多。那对选手滑得不算很好,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一支音乐。” 薛聆诺的小脸便很应景地在微微的失望中垮了下来。 既然这样,换一个话题也许比较好。她刚想说:哦,你在看世界花样滑冰锦标赛呀?我这几天在跟爸爸一起看技巧锦标赛呢。 但还没容她说出来,凌子岳又说了一句:“据说花样滑冰当中的搭档,在生活里往往也都会成为一对。不知是因为朝夕相处而容易日久生情呢,还是必须要相爱的人才能达成最默契的配合。” 薛聆诺听了这句话,再接着自己刚才想说的那句话一想,心里便不由冒出了一个问题: 咦,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知道技巧锦标赛中的那些搭档,是不是也会在生活中成为一对呢? 她刚想说话,却被一阵突然袭来的羞赧刹住了话头。 因为她猛地想了起来,技巧中的搭档,至少在体形上,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小女孩在一起,表面上看起来,他们的年龄差距至少有凌子岳和自己这么大。 而她和凌子岳,不也正是一对从一开始就能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搭档吗? ——那么,我们俩,会不会也是天生一对? 当然,她的这些话,统统都没有说出来。 凌子岳敏感到了她的沉默。他的第一反应是低头去看她环在书包上的那双手,见它们安安静静的,没有乱动。 他再抬头看她的脸——这就是了,她果然紧张了,因为她又用那几粒晶莹贝壳一样的门牙,在轻咬着下唇了。 凌子岳伸出一根手指,抚过她的嘴唇。他的力度并不重,但她还是很顺从地,随着他的动作把牙齿收了回去。 凌子岳对她笑了笑,轻声说:“又一个坏习惯!可惜我想了这么久,都还没想出来该怎么对付它。” ——这么久以来,我想来想去,除了那一个法子,再也没有别的头绪。 对付你的抠手指,我是用我的手指来制止的。 而对付你的咬嘴唇,除了用我自己的唇,还有什么别的、现在就可以用的办法呢?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各自天涯 七月份以后,两个孩子的试都考完了。 到了七月下旬,凌子岳的录取通知早早来到,他们俩在康家的课程也都结束了。 最后一次上课这天,下课以后,康杰筱丽琴夫妇留他们俩下来吃午饭。 凌子岳对于薛聆诺的也要结课有些不解:“小聆,难道你上初中以后就不学琴了吗?” 薛聆诺摇摇头,微微噘着嘴:“不是的,是我爸妈要送我回S城去上中学,将来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这里了。” 这个消息,显然薛聆诺早跟康杰通过气,康杰又告诉了筱丽琴,所以此时这夫妇俩都并不意外,只有凌子岳一个人还在殷殷追问:“噢?你们家是S城人?” 薛聆诺长长地“嗯”了一声,表示这个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我爸爸是S城人,当初来支边的时候就留在这里了。现在我的户口可以迁回S城,我爸妈就把我迁了回去,说将来在S城考高考比较容易。” 说到这里,筱丽琴插了进来:“的确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过别人要回S城考高考,也通常都是到高考的时候才回去,之前都还是会在父母身边上学,你爸妈怎么这么着急,才初一就把你一个人远远地送走了,他们还真舍得?” 薛聆诺垂下眼帘,显然也是为了要被送走而不太开心:“嗯,我爸妈说,别的地方的人到高考前才回S城,是因为那些地方的教学质量比S城高,或者至少不输于S城,可我们这里,他们觉得教育也未必比得上S城;而且,他们觉得就算等到高考才临时回去,也不能真的太临时,还得至少提前几个月去适应什么的,那还不如从现在就开始适应,到时候从从容容不会有问题。” 这回,他们三个人都觉得也算有道理,便都轻轻点了点头。 凌子岳又问:“那你回去之后,上哪所中学呢?” 薛聆诺摇了摇头:“还不知道呢,我二叔正在帮我联系学校,我对那边也不熟,有什么学校都不太清楚。” 筱丽琴敏锐地问:“所以你过去之后,就是住在你二叔家里啦?” 薛聆诺点头说是。 这时,一直沉吟着没怎么说话的康杰开口了:“聆诺啊,这样,我有个老同学在S城音乐学院执教,我可以帮你跟他联系一下,你到了那边之后可以跟他上钢琴课,你回去跟你父母商量商量,看怎么样。” 薛聆诺惊喜而感激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康老师!” 这天的小小告别派对结束时,已经是五点钟了。 这本是个晴朗的日子,但在薛聆诺和凌子岳离开康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晴间多云的样子。外面起了风,清爽地搅动着大半日的暑热,感觉湿润润的。 他们俩转上了江滨路,眼前骤然开阔起来。 江面在这里豁然展宽,碧滢滢的水上有一片光灿灿的颜色在交织。西边的天幕上亮着一片明艳的橙红色,恍若一大块光洁清莹的水晶。 水晶的上面,几朵乌云轻轻地浮着,那乌灰的颜色竟十分纯净可人,像雕塑家削下来的石膏,而这石膏的影子正映在华美的水晶屏上。 他们俩都热切地望着它,望着这从未见过的阴沉沉的明媚,一时间竟没有人说话。 薛聆诺很想对凌子岳说:那么现在我们俩都不知道彼此未来的地址,将来怎么联络呢? 凌子岳很想对薛聆诺说:已经这么久了,好像我们还不知道对方家里的电话号码呢……要不要我们互相留一下电话号码,将来我可以打电话到你家里问你的地址? 可是凌子岳拿不准,如果自己冒然给小女孩的父母打电话问联系方式,会不会被骂回去,更重要的是,会不会让她陷入麻烦? 因为凌子岳没有说话,薛聆诺也不好意思把自己最迫切想要解决的这个问题提出来,问他的主意。 凌子岳还想对薛聆诺说:要不这样吧,你将来同康老师联络的时候,把你的地址留给他,请他转告我,我就可以给你写信了。 但他转念又想,两个人既然相隔这么远,并没有合奏的可能,从而也就失去了得到康老师支持联络的基础。 生活其实很麻烦,尤其是当你还太年轻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很小很小的问题,都可能让你觉得,那实在是一个跨不过去的障碍。 这天的他们俩就是这样,一直到凌子岳把薛聆诺送回家,俩人道了再见从此分开,也没有说出两个人心里都最想说的这些话。 上了大学后的凌子岳一直都很忙。 他是学校管弦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平日里总是有大量的排练和演出。 此外,自然还有繁忙的学业和其他社团活动,因而如此眉清目秀令女孩子轻易心动的男生竟然一直单身,好像细想起来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也有多事的人,鬼头鬼脑地问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女朋友,他总是很爽快地答道:“是啊。” 可如果再问他就算两地相隔,怎么连平常的小长假也从没见女朋友来看他,或者他去看女朋友,他就只是笑而不语了。 他周末的时候常常在给家里打过电话之后,顺便也给康杰筱丽琴打个电话,和他们随便聊聊。 在这样的电话里,他时常能听见薛聆诺的消息。 康杰说,他的老同学得了薛聆诺这个学生之后,如获至宝,几次三番地来感谢他这个推荐人。他这位老同学在S城音乐学院主带钢琴和作曲两门课,而他发现薛聆诺在作曲方面也颇有天赋。虽然她还太小,不至于真的开始系统学习作曲的专业技能,但是让她自己试着做编配,已经难不倒她。 康杰乐呵呵地对凌子岳说:“将来你们俩再见面,小姑娘估计能给你即兴伴奏了!” 这样的消息,是凌子岳总是给康杰夫妇打电话的最大的动力。 大一的寒假,凌子岳回到家,隔两日便提着年货去给康杰夫妇拜年。 他心里当然揣着一个大大的希望:如果不能正好在那里遇见她,应该也能得到她的联系方式吧? 在沙发上坐下来聊了一会儿之后,他似有心若无意地轻轻提了一句:“聆诺放假回来了吗?她有没有来过?” 康杰告诉他:“她前两天考完试来过一个电话,说寒假太短,就不回来了,她爸妈也打算今年到S城去过春节的。” 凌子岳心里凉凉地一沉,下意识地想要掩饰什么,便一边点着头一边转过脸去看了一眼窗外。 依旧是故乡冬天漫无边际的雨季,而这天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听见屋檐边的水珠还在一下一下平缓地敲着,阴冷冷的灰色持续不断地向窗里渗进来。 大一结束后的暑假,凌子岳又早早地回了家。他们管弦乐团在七月底又会开始训练,届时他就要提前返校,因而能在家里呆的时间本来就不长。 他仍是刚到家不几日就去拜望康杰夫妇。 这一回倒是不等他提出那个问题,筱丽琴就已经主动把话题带了出来:“前两天我在街上碰见聆诺的妈妈了呢,她说聆诺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唉,现在的中学生啊,负担都太重,好不容易放了假,却还要补课,真难为这些孩子了!” 凌子岳切切地问:“哦?那她要补到什么时候呢?” 筱丽琴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不过聆诺的妈妈说,聆诺特别特别想家,本来还想跳掉补课直接回来,硬是被她爸爸骂得留下啦。” 想到薛聆诺的想家和挨骂,凌子岳不知道会不会和自己有一点关系,一颗心却已经酸酸地疼了起来。 他在家里待到七月二十几号,眼看再过两天就得返校,这天早晨,他借口出门看同学,来到了薛聆诺家的小区。 或许她已经结束补课回来了吧? 他以前送她回家,来过不知多少次,虽然从不曾进过她的家门,他也知道她家是在哪一个单元的哪一间。 那是一楼,门前还配有一个小院子,用半人高的木篱围了一圈,此时篱门半开,能够看见院子里许多陶盆,高高低低栽了各式各样的花树。 距离她家渐渐近了,他隐隐约约听见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便有一片狂喜,从某个不为人知的所在满腔满腹地席卷而来。 听了一句,又更挨近一点,他听出了那是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灵巧的指尖娴熟地弹出一串串活泼欢快的音符,在这夏日的早晨,仿佛唤醒了一群小小的树精,在漫天繁茂的树荫里,踮着脚尖在每一片树叶上跳舞。 而更奇妙的是,明明这琴声清脆,远远地淌到了院子外面,却丝毫不曾打破这夏日特有的宁静,反而令人觉得,身周的世界越发幽谧清宁了。 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去敲门,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这琴声牢牢抓住了。 这天他是骑自行车来的,不知为了什么,也许是故意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自行车,而她的疑问,将引出自己最好的一句开场白。 她会记得的吧?她一定会问的吧?——子岳,你什么时候会骑自行车了? 我一直都会,小聆,我从小就会,那时候是为了能和你慢慢走路,把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拖到尽可能的长,我才假装不会。对不起,我骗了你,可那是因为喜欢你。 小聆,我喜欢你。 他停好车,从几个嬉逐的孩子间穿过,拣了一株横有几块石板的树根坐下,静静地听她的琴声。 四下里全是树丛的绿影,明媚得醉人。那种绿滢滢的样子,仿佛一块凝碧的冰晶,罩住了他,罩住了周围的一切,把所有的东西都罩在这派酣沉的宁静里。 这一曲奏完,琴声没有再响起来。 突如其来的安静,有时候同突如其来的响声会发生同样的效果,如同此时,凌子岳便是被这骤然降临的寂静唤醒了来。 他不由自主地坐直,离开一直靠着的那棵树干,有一些隐隐的紧张,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该轮到自己来决定,要不要去敲门。 还是…… 不用了,她出来了!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擦肩而过 凌子岳看见院内那扇碧绿的纱门被推开,薛聆诺走到了院子里。 一年不见,薛聆诺长高了许多,因为抽条而显得更纤细了。她穿着一件布质的碎花连衣裙,裙子的宽窄是很合身的,甚至还略嫌大了,严密地保护着她胸前已经开始若隐若现的小花苞。 但这略大的裙子却又显得有些短,腰线高了些,下摆便被提到了膝盖以上。这是一条无袖连衣裙,大大方方地露出她修长的四肢,小腿像修竹一样直,脚下蹬着一双拖鞋,一副居家的随性,却掩不住少女咄咄逼人的美丽。 她剪成短发了,而且是很短的男装头。她这样女孩子气十足的小姑娘,他本来是想也没想过她有一天会剪成男装头的,而如今真的看见,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留男装头竟然也这么好看!也许是太漂亮的椭尖的脸型,使得她竟能适合一切发型,如今这短短的头发,衬得她的脸显出一种同长发时全然不同的清爽秀气来。 她是提着一个洒水壶到院子里来的,出门后并没有向院外望过来,而是径直从门边开始,一盆一盆地浇花。她时常会蹲下来,手上忙活着,应该是在清理着盆中的什么东西吧?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自然而舒服,生动且妥贴,细致又认真,竟让他痴痴地看着了迷,一时又忘了去想,要不要过去打招呼呢? 而就是犹豫了这么一下子,有人抢在了他的前面。 他听见一个正在变声的男孩子嗓音,从她家的屋里传出来:“聆聆!” 话音甫落,那扇纱门被推开,一个修长如竹的少年走了出来。 薛聆诺抬起头,应了声“嗯?” 她的声音也变了一点,少了曾经的奶气,多了层圆润。 那少年对她说:“你妈妈让我出去买个西瓜回来,你跟我一块儿吧?” 薛聆诺的声音清清甜甜地答道:“好啊,你等我十分钟!” ——说完这话,薛聆诺听见身后的表哥爽快地答了一声“好”。 而就是这么一下子,她的心里忽然奇异地一动。 她猛然扭头,向院子外面张望过去。 那里空空的,静静的,只有一片一如既往浓郁如云的绿荫,就连不可一世的阳光,到了这儿也被密密的枝叶细细地筛过,滤到铺满阴影的地上时,便只剩一小片一小片清亮亮地在跳。 什么人也没有啊?…… “聆聆,你在看什么?”表哥奇怪地问。 “三哥,你有没有看见……”薛聆诺呆呆地看着那片旷漠的树荫——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大男生,比咱们都大,是大学生的样子。他文质彬彬的,眉眼总是很干净,目光非常柔和,好像能一下子抚到你的心窝里去。 “我有没有看见什么?”表哥提醒地追问道。 “哦,没、没什么……”薛聆诺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摆弄起手下的花花草草来。 表哥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重新开门进屋里去了。 薛聆诺站起身来,重新伸展开目光,使劲地凝望,想要望穿那排排的树,层层的房屋。 可是,那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触眼皆是阳光,只有阳光。 那么灿烂的阳光,热烈的,充满希望的,似乎正在非常非常努力地,要把所有的活泼与幸福都撩拨起来。 初二的寒假,薛聆诺终于争取到了回爸爸妈妈这边来过春节的权利。 毕竟下一年就是初三了,到时更会有各种各样的补课,寒假就更不能回来了。 而她真的很想回这边来过年。 事实上,她真的很想多多回这边来,一放假,一有机会就回来。 如果认真说起来,她甚至愿意还是回来上学,继续跟康老师学琴。 虽然S城的老师也非常好,可是那位老师的家里,怎么也不会有那个虽然很少很少有机会出现、但是一到放假就很有可能会前来造访的人。 过年,过节,放假,上学……生活中每一点一滴不管是否称得上契机的东西,都能成为她强烈想家的缘由。 所以,这次一回到家的第二天,薛聆诺便到康家去看望老师和师母。 才进门,老师和师母就瞪大了眼睛:“聆诺,你怎么不早点来?子岳才刚走!” 薛聆诺在心里尖叫起来——什么?他才刚走? 可是,如果他真是才刚走的话,刚才一路过来,怎么都没有遇到他呢? 他是另外走了一条路要到别的地方去、还是留在附近的江边徜徉? 如果是后者,有没有一丁点的可能,是他……其实是在等她? 这么一想,薛聆诺就有些坐不住了,想要赶紧离开,到外面去寻寻觅觅地查看一番。 可是,他也不知道她今天会来呀,所以,如果说他是在等她,那也未免太牵强了吧。 可是的可是,假如、万一,他真的是在等她,那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心电感应呢? 心里这么一乱,她更是心不在焉了。好不容易在康家坐到时间足够长,她便找了个机会告辞出来。 这是家乡的冬天里一个难得的好日子,天朗朗地放着晴。家乡比S城靠南,气温本就高些,而在这样的一个暖冬,能窝在这里享受寒假,实在有些奢侈。 薛聆诺走出康家,上了那辆亲爱的浅紫色小自行车,沿着江滨路缓缓地骑起来。 她半眯着眼睛,放长目光,而触目所及,温暖的色彩将一注热流从她的眼眶直沁到心底去。 然后,她定住了—— 江堤之下,果然,那个再熟稔不过、因而就算是身材穿着上有了一些改变,也绝不会认错的背影! 薛聆诺顺着他面对的方向,轻轻松开了一分目光的聚焦,便看见了一幅长长的画卷。 江水在明快的亮光里泛出了海湖般深深的蓝色,江心露出几带椭长的沙洲,稍淡的金黄色,洁净如洗,线条清晰柔和,恰如艺术家细细修琢过的几方软玉,或是刚出炉的松和面团。 但你远远地看它们起伏的轮廓,又不由得想起三毛笔下那沉睡女人的巨大胴体般的沙丘。 而再仔细想来,又觉得它最像母亲那温暖的充满爱意的心怀,她如此安详地卧在那里,难怪尽管风力一再加猛,对岸的竹叶却仍是只轻轻的沙然如诉,定是怕惊醒了她的睡眠。 而就在这夺人心魄的风景里,那个背影始终伫立着,一动不动。 薛聆诺一点一点地收紧了呼吸,不敢放开。这一年多来的日子,慢慢地向心头涌来,阻滞了她想要向那个背影飞奔而去的冲动。 每天的每天,在课堂上,她不敢让眼睛离开黑板,否则眼前就会立即看见那个身影,面对着她,一脸淡然又温柔的微笑——而那骤然的激动,却总是经不起她的一凝神,转瞬便只剩下错觉败露的凄伤。 每一个夜晚,关了灯之后,她便只有紧紧闭眼,不敢睁开。因为只要一睁眼,无论在黑暗中的哪一个角落,都会看见那双深邃的眼睛,闪着柔和、智慧而坚定的光。 那曾是一束拂平心里那一池春水的芦花,而在远隔天涯音讯杳然之后,却越来越让她感到自己是活在深深的迷失与难堪里,摸不到边际,寻不着尽头,纵使回头也再找不到归路。 而此时,这活生生的背影,就在眼前啊…… 只要看着他的背影,薛聆诺就已经能切肤彻骨地想象到,假如真的站在他的面前,她的心将会怎样发了狂地猛跳,咚咚的声音从胸口向脑袋震去,震得她自己都无法听清自己变调的声音。 而居高临下的他,一定会饶有兴味地看着奇怪的她,在他的目光中,她会变成一片瑟瑟的薄叶,等待着幸免或是死亡,所有的生气与精力,都交托于那一味的追随——随着风,或惊天地喜,或动地地悲,甚至顾不上保存自己。无论是生存还是灭亡,只要是风的施舍,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与满足! 唉……薛聆诺在心里幽幽地对自己叹了口气。已经这么久没见了,他会不会甚至都已经……不记得我了呢? 人在十多岁的豆蔻年华,时间好像漫长到老也走不到尽头,成长便显得快速到惊人。回想起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年多以前,都会觉得是遥不可及的小时候,那时候的事情,久远到模糊,古老到虚幻,一切或许都只是要以“从前……”来打头的传说吧? 那么,那时候的他,真的像她曾经以为的那样……喜欢自己么? 即使是,那么现在,在他早就走出自己狭小如井的少年世界、见到了外面广袤缤纷的天地之后,也早已物是人非了吧…… 薛聆诺人已经比以前高了许多,如今再骑起当初的小自行车,可以用一脚撑地,需要的时候一蹬就走。 她就这样单脚支地,对着江堤下那个背影默默注视了很久很久,直到暮色渐临,而那个背影动了一下,似乎就要转过来了。 她狠狠地吓了一跳,连忙用力一蹬,飞起车子落荒而逃。 —— 凌子岳有些怅怅然地转过身来,漫不经心之间,忽然觉得有一抹熟悉的浅紫掠过眼角。 他心里啪的一下,仿佛有一根弦,突然猛力绷紧,又瞬间崩断。 他大跨步地踩过那窄窄裸-露的一带铺满鹅卵石的河床,向堤上追去。 然而小跑了一路,都快要来到大街上了,也仍是无迹可寻。 夜色已经缓缓地笼罩四合,江堤上的密树与护栏都裹在深深的黑色里,宛如一排旧日风情的镜框,镶着一幅幅宁谧而幽暗的冬江晚景。 这一带白日虽然宁静,入夜则变成全市著名的情人街。长堤边,沙滩上,影影绰绰都是情侣在痴然相依,玫瑰色的空气在徐徐的晚风里呻吟着低回不已。 远远近近的灯火点点地明了,映在清亮的江面上,串串涟漪摇曳着,各种颜色的光影幻隐幻现。 而凌子岳的心,突然就已不剩几丝微温,就连这凉瑟瑟的冬日晚风,都无法再引起它的刺动了。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一日为师 凌子岳大四寒假再去康杰筱丽琴家拜年的时候,自然而然被问到了毕业去向的问题。 此时的凌子岳,已经是完全一副大人的样子了。他穿着立领的羊毛衫,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干干净净地泛着青印,年轻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姿态自然地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又端严得体地跷着腿,显得分外老成持重。 而他说出来的话,也一字一句透着成熟稳重:“是要工作的,不过具体单位还没有最后定,目前我手上有的offer里,最好的是西文译制局,待遇好,平常的工作也是我喜欢的事情,说起来也还体面。” 康杰夫妇显然都很赞成,笑容满面地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有出息的孩子呀!” 康杰补了一句:“其实同行间说起来,大家都不太理解为什么我们会愿意培养你们这样不把音乐当成专业的学生。不过在我看来,世间万物,都应该以令人的一生幸福美满为目的。音乐是你们生命的全部也好,成长当中的一个阶段也罢,最后无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你们在音乐上有才华,我们所授得人,也就是了。到后来你们长大成人,事业顺利,不管是以什么作为安身立命之本,我们都会由衷欣慰的。” 他这样一再强调“你们”,不免令凌子岳想到薛聆诺身上去。 而筱丽琴的心念似乎也是随他一并而转,待康杰说完,她便说了一句:“哎,现在想想,是不是我们学西洋音乐的,学洋文也比较容易些?” 她转向康杰,半是询问半是自语道:“我觉得我们俩当初学德文都还算轻松,然后子岳是学英文的,现在聆诺的英文也很出挑。” 凌子岳心里一跳,筱丽琴已经转回来对他解释开了:“昨晚上聆诺才打电话来,说这个寒假又不能回来过年了。他们学校选她作为代表去参加全国中学生英语口语大赛,寒假都还得练习呢。” 凌子岳眉头一跳,问题冲口而出:“哦?她是哪个学校的?” 这回是康杰作的答:“S城的逸仙中学。” 他欣慰地微笑道:“听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个有历史的名校。聆诺学习成绩一直好,中考也考得顺利,直接从她原来学区的初中考到了这所全国重点的逸仙中学。” 凌子岳点点头,眉头疏朗开来。 可若仔细看他的目光深处,却有一注若有所思的表情,在沉沉地凝着。 这年七月,凌子岳大学毕业,搬到了S城。 两个月前,他通过了S城逸仙中学的面试,凭借优异过人的成绩,成为了高中部的一名英文教师。 八月下旬,学校开学在即,老师们先回校分配教学任务。 教务主任事先找凌子岳谈了一次话,问他自己对带哪个年级有什么想法。 凌子岳沉思片刻,便谦逊而又不失自信地说道:“我是第一年任教,经验不足。高一的学生处于过渡期,打基础比较关键;高三的学生面临最后冲刺,压力更是大,要求教师有足够的应试经验,所以,我带高二的学生应该最合适。” 教务主任赞成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这样吧,高二年级有两个文科班,四个理科班,你带两个文科班和一个理科尖子班。这三个班的学生英语成绩普遍都较好,锦上添花应该更容易操作些。” 凌子岳微笑颔首,一脸意气风发的英气,勃勃逼人。 开学第一天,凌子岳还没有课,就只是在办公室里备课,进一步熟悉学校的情况。 早上第三节课下课铃刚响过,就听见离英语组办公室最近的一间教室里响起一片咋呼。应该是理科班吧,听声音大多都是男生。 随后,一名中年女教师从那间教室走了过来,一边进办公室一边摇头。 几个老师异口同声地问她:“赵老师,您刚给学生说什么呢,弄得这帮小鬼头这么激动?” 赵老师一边径直拿了水杯去饮水机接水一边答道:“哪是我呀,我哪有那本事——是薛聆诺!我这还没宣布下课呢,薛聆诺从窗外一经过,那帮小子又炸毛了!” 一听见薛聆诺这个名字,凌子岳一下子醒过神来,而同一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包括英语组的以及从其他组过来串门的,都发出一片“原来如此”的感叹。 然后,同一组除了凌子岳之外最年轻的秦芳老师突然脆声轻呼了一句:“薛聆诺啊?薛聆诺从那里经过应该是要来我们办公室吧?我让她这会儿过来找我的,那怎么赵老师您都回到这儿了,她还不见人影呢?” 一听她这话,刚从门口走进来串门的几个其他组的老师当中,有一个咚的一跺脚:“糟糕!你们说的这是我们班呢吧?肯定又是贺以彬那臭小子缠住薛聆诺不放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那间教室冲了过去。 凌子岳身子一直,刚想站起来,旁边一个刚进来串门的老师走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小凌啊,你别多心,薛聆诺是我班上的学生,从这个学期起,你是我们班的英语老师。小秦之所以找薛聆诺,不是越权,是因为她在带一个要出去参赛的英语话剧——你来之前她就在带着了,薛聆诺是旁白,小秦给她做口语指导,这段时间就难免找她多一点。” 凌子岳听这位班主任如此细心地来解释一番,虽然是误会了自己的反应,也只能对他感激地点点头,重新坐定,不再试图站起来。 而办公室里其余的人,都还在讨论着薛聆诺这个小小红颜祸水的问题。 其中一个人说:“这张老师老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啊,他们班贺以彬是执迷不悟,可好歹也高三了,他老给人家停课送训导处,到时候高考怎么办?” 顺着她这句话,大家已经看见窗外同这间办公室垂直的走廊上,那位张老师正拉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气势汹汹地往训导处走去。 刚从那个班下课回来的赵老师不同意:“要我说,张老师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你是不知道贺以彬那臭小子,让他上课也没用,他的心思全用在琢磨怎么追到薛聆诺上了,从没好好听过课。你在讲台上说你的,他就在下面拿张稿纸写写画画,全是些乌七八糟颠三倒四的东西。刚开始我还罚他,后来也疲了,就索性随他去了。” 赵老师刚说完,秦芳软糯糯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是啊,这小伙子成天在校园里晃荡是个祸害呀,我们排戏的时候都不能安生,他老在外面傻看,然后薛聆诺就别扭,大家也都走神。” 她这话一说,薛聆诺的班主任便笑呵呵地开了口:“呵呵小秦啊,你自己也是大美女一名,当年在学校里也没少受这罪吧?” 秦芳只比凌子岳早毕业一年,在学校的教师队伍里,她年龄几乎最小,又是当年S城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的系花,性格活泼开朗,年长的教师都喜欢和她开开玩笑逗逗趣,因而这样的恭维说出来也不觉唐突。 果然,秦芳并不脸红,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见门口传来娇嫩的一声“报告”。 大家抬眼望向门口,从凌子岳的角度不能看清,只听见秦芳答道:“Lenore,进来吧!” Lenore——聆诺,一听就是她的英文名! 凌子岳的目光紧紧缠在门口,如同一捆执着的绳索,终于把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拘了出来! 她仍是留着短短的男装头,身量比起三年前来又高了些,应该至少有一米六五了。这天是开学第一天,又是周一,有升旗仪式,全校学生都按要求穿着校服。 逸仙中学校服的夏装,男生是白色短袖衬衫配深蓝色短裤,女生是白色短袖衬衫配深蓝色及膝裙,裙子的下半截设计成百褶的款式,看起来活泼有变化。 中学里还在发育的女生,有许多都身材粗墩,不敢把裙腰扎出来,而是把衬衣留在外面,掩住粗胖的腰身。 而薛聆诺苗条轻盈,裙子是束在衬衫外面的,自然而然就显出了她玲珑的腰肢。本来是很普通的统一款式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有遮不住的秀丽从朴素里朗朗地绽了出来,如同三月的阴霾之下破雾而出的亮丽春花。 她应声向秦芳走去,十六岁的女孩,姿仪间已经有优雅万方的韵味步步趋随。停在秦芳桌前,她转过来,一边听秦芳对她絮絮交代着什么,一边乖乖地点头。 她的脸正好对着凌子岳这边,于是凌子岳清清楚楚地看见,比起三年前,她的容貌又长开了些,青春的活力在她的唇颊之上熏开了鲜艳的嫣红,这柔柔的暖色越发蒸得她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进而带动着整张脸、整个人都水灵灵的秀色可人起来,教人不敢逼视,唯恐沦陷。 怪不得会有男生为她如此发疯! 那样的男生,应该还不止一个吧? 想到次日就要开始的授课,凌子岳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好好注意,他带的那几个班上,有哪些男生是对薛聆诺心怀不轨的。 第二天早晨第一节就是高二文科一班的英语课。 凌子岳一走进教室,刚才还嘈嘈切切的耳语声登时止了,讲台下鸦雀无声,学生们都睁大了眼睛,兴奋又好奇地打量着这名年轻得超乎想象、也清秀得一把揪住女生们呼吸的新老师。 而从这些惊讶的注视里,凌子岳并不难找到那张因为太出众、所以就算埋在人群深处也笼着一团光彩皎皎出尘的脸。 他的目光灼灼烈烈地直射而去,所及之处,却见她仓皇低头,转开眼睛,隐现在领口的锁骨急促地起伏了几下,脸上如染胭脂的红润越发地鲜艳起来。 他的心里一乱,也赶忙收回目光,连同那正要脱缰逃逸的心神。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自我介绍,寥寥数句简洁而切中要害的英文,自然而然把这节课带入了主题。 只是这一整节课上,他都注意到,那个始终在他心尖儿上翻云覆雨的女孩子,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每当他一转开视线,她的目光就会紧紧追来。 可一旦他迎视过去,她却总是先一步躲开,灵巧得如同一只狡猾跳脱的小兔。 是不是不让我抓住你? 是不是以为这样我就抓不住你?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女孩的心思你别猜 凌子岳在心里暗暗憋劲,却不知道薛聆诺此时此刻的心情。 在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教室里、宣布成为自己的老师那一刻,薛聆诺就觉得四周的墙、课桌椅、以及人们,仿佛一下子都提升到了天宇里去,什么都远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低矮而渺小。 而他的声音,降自天籁,统领万方,从此以后,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是不是有一种说法,叫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父女之间,伦理纲常,不可僭越。 一直以来,薛聆诺都很反感师生恋。她记得有一部叫做《花季雨季》的小说,里面有一句著名的评论—— 师生恋,脏兮兮的! 而她对此,非常同意。 所以,在几年不见之后,他竟然从当年的最佳拍档,摇身一变成了她的老师——这究竟是老天在绝她所念,还是他自己,亲手伸出指甲来,要掐灭她那份不该有的妄想? 对坏习惯斩尽杀绝,如同那时候,他的闪着银光的指甲刀,喀嚓喀嚓,剪断她那些不安份的指甲。 可是,毕竟是那个朝朝暮暮占据心头的他,如今竟真的从心里走到眼前了啊…… 明明是阳光朗照的世界,却好像突然暗了几格,仿佛阳光都随着她的心意,被他吸引,仅向他所在的那小小方寸之地聚集而去。这么多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生动而愉快。 在他转开视线的时候,薛聆诺眨了眨眼睛,贪婪地看着他明亮如太阳神的身躯和面容,自身所在的空间里,有一点欣慰,一点绝望,一点自怜,和一点亲切,混杂在一起,阴灰的空气里飘起了一种凄楚微微的哀婉。 一个星期下来,凌子岳已经大致有了概念。他所教的三个班里,对薛聆诺心存觊觎的男生不在少数,其中最突出的是两个——和薛聆诺同班的颜回,以及理科尖子班的宋捷。 他对颜回的注意,始于第一次听力课上,给学生们放过美国电影《灰姑娘的故事》之后,他所发动的课后讨论。 这个讨论很适合锻炼口语,而它的内容也比较容易引起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的热情。 他提的话题是:说说看在你的心目中,爱情是什么。 他提了几个学生之后,发现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并且都很有道理,大家看起来也都是津津有味兴致很高的样子,可见这次讨论组织得非常成功。 然后他就提到了颜回,而之所以会提颜回,就是因为他发现颜回一直在盯着薛聆诺看。 无论是作为老师还是情敌,他都有充分的不高兴的理由,于是他轻咳了一声,点了颜回的名字。 颜回倒是一点也不含糊,不但如此,他那副中了奖的表情,反而像是感激凌子岳给了他一个表白的机会似的。 他站起来,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薛聆诺,流利地用英文答道:“爱就是想要和你爱的那个人永远在一起!” 凌子岳看了看薛聆诺,见她迅速抬眼看了一下颜回,然后又垂下眼睛。 而刚才的那一眼,她好像是不敢相信、颇受震动的样子。 他心里顿时酸酸地鼓起气来,不假思索地就叫了下一个名字:“Lenore!” 薛聆诺没想到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而且…… 其实从这个话题一被提出,她就一直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因为,这竟然是要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谈论爱情啊……如果真的点到自己,那可怎么办呢? 而如今更糟糕的是,凌子岳真的点到了她,而她心里一直揣着的那个以备应急的答案,却刚刚被颜回抢先说掉了! 她有些神色慌张地站了起来,觉得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 这当中有男生们暧昧到咄咄逼人的期待,可是更要命的,却是来自讲台上,那双足可把她销魂蚀魄、直令她万劫不复的目光! 她尴尬地翕动了一下嘴唇,脑子里一片空白。 慌乱中,她只好鼓起勇气,抬起眼睛哀恳地看了看他,希望他能大赦天下,放过自己。 可就是这一瞥,把一个句子激灵灵地打进了她的脑海——讲台上那个凝聚了她的整个世界的阳光的身影,终于用一束亮光,照住了她挣扎辗转的灵魂! 而这个句子一落在心底,就高高地弹了起来,蹦出唇齿。在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的声音已经替她完成了这个原本不可能的任务—— “爱情就是,当你爱上了一个人,你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 她说着这句话,自他出现之后几日以来,第一次地,任由自己的目光定定凝注到他的眼睛深处里去。 当你爱上一个人,你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 那么,难道暗恋自己的老师就不是任何事情当中的一件了吗? 难道继续怀揣着一个哪怕是不可能的妄想,就不是任何事情当中的一件了吗? 蓦的,薛聆诺感到自己的胸臆间腾开一片如水的清朗,豁然透穿了先前那层层叠叠的压抑,云开月明! 凌子岳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捺住性子,熬到终于能够向她敞开心扉的那一天,告诉她,她心里所认定的爱情,正好就是他心目中唯一正确的那个答案! 小聆,我正是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而凌子岳之发现宋捷对薛聆诺的图谋不轨到过份,也和这节课上的这个讨论有关,因为宋捷他们班的英语课也是凌子岳带的,因而也发动过同样的一场讨论。 那节听力课后的第二天,中午轮到凌子岳巡堂。 本来中午是午休时间,学生正经上自习的并不多,巡堂老师的任务也不重,只要随便走上那么一两趟确定没事也就好了。 可就是这么一两趟,就让他撞见了宋捷跑到文科一班来,可见这家伙跑过来的频率有多高。 当时,凌子岳正要走到文科一班的后门门口,就听见教室里传来宋捷的声音:“喂,你们说,凌老师是不是看了这一期的《读者》才给我们提了那么个问题的呀?你们看,读者上正好就有一个测试题,问爱是什么。” 凌子岳马上被这个话头吸引住了。他倒真不是从那期《读者》得到的灵感,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宋捷所说的这个问题,所以也很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一来,他不由把脚步放慢下来,以免自己这个老师一旦出现,学生们闲聊起来就不方便了。 只听宋捷继续说道:“薛聆诺,你来选一下,看看跟我选的是不是一样,好不好?” 还没听到薛聆诺回答的声音,就听见宋捷自顾自地念起了选项:“1、爱是决堤的洪水;2、爱是思想的吻合;3、爱是心灵的撞击;4、爱是灵与肉的结合;5、爱是心灵的港湾;6、爱就是爱——薛聆诺,你选哪个?” 顿了顿,他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又加了一句:“我打赌你会选爱是灵与肉的结合,对不对?对不对!” 凌子岳刚刚听完这几个选项,已经在心里拿定了一个答案,此时听见宋捷追逼薛聆诺选第四项,心里一紧,既对这个男生不悦,更对薛聆诺紧张,生怕她所选的,真是这一项。 因为很显然,宋捷自己选的是这一项,所以也希望薛聆诺选这一项。 虽然说两个对爱有同样理解的人未必就般配以至相爱,可因为头一天听力课上正好发现她的答案同自己的不谋而合,凌子岳从此就有了强迫的迷信,再受不了假若发现其实还是不同。 他屏息凝神,听见薛聆诺淡淡地说了一句:“爱就是爱。” 他重重地舒了口气——这口气,是被他心里倏尔涨潮的狂喜狠狠地推到喉咙里来的。 紧接着就传来宋捷大失所望的怨怼:“啊?薛聆诺,你怎么选的跟我不一样呢?而且你怎么选了这么个答案呐,跟你太不搭啦! 来,我念给你听听,这几个答案都是什么人给出的: 第一项爱是决堤的洪水,这是艺术家说的——搭调吧? 第二项爱是思想的吻合,这是政治家说的——对头吧? 第三项,爱是心灵的撞击,这么冲动自然是文学家说的啦! 然后,爱是灵与肉的结合,这是哲学家说的,路子没错吧? 然后,爱是心灵的港湾,这是企业家说的,嘿嘿,忙事业的都累得慌啊! 而这最后一项,爱就是爱,这是……是老人家说的!” 宋捷的口气直愣愣地表明,这个老人家是非常搞笑的一个概念,若非薛聆诺选的就是这一项,他一定是要放开嗓门大笑特笑的了。 薛聆诺显然很不服气,反驳道:“那也没错啊,有什么可笑的?你说的前面那些这个家那个家的,未必都爱过,老人家却应该都爱过。前面那些人对爱的理解都没错,都说出了爱的一个方面——撞击、结合、淹漫、契合,最终停泊,可是真正把这些过程全部经历过的人,大概也真的只能下一个爱就是爱这样的终论了。理科生,不知道什么叫做欲语还休了吧?” 凌子岳听到这里,心念甫一动,那个对同一个女孩子的在意并不见得少于他的男生已经率先说出了他的疑惑:“啊?说得这么有道理!不是吧薛聆诺,你什么意思呀?难道是在说你也爱过了?说话呀,你是不是已经爱过了,还是根本就正在爱着什么人?” 凌子岳心里也有些暗暗着急,急于想要知道她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同时也为了那个男生这么直率的咄咄逼人而心火大盛。 宋捷又磨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听见那个期待中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软软的一句专属于漂亮女生特权的小小可爱的霸道和无赖,把那个讨厌的男生挡了回去。 也把凌子岳满心的疑惑与热望,噎得无计可施。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我喜欢的,我不喜欢的 南国的十月,还并不大能叫做秋天的,只是浓稠的暑热稍稍褪淡了一层。 这褪掉的暑热蒸到天上去,给天熏上了一层厚厚的深色,也把云朵给蒸掉了不少。 然而十月无疑是最好的时间——刚刚开学的焦头烂额已经结束,距离期中考试又还有一段日子,再加上天气好,学校都会选择在这个月份里组织秋游。 逸仙中学的秋游是各年级自己组织的,这年的高二全年级去的是S城远郊的一座水库,从学校到目的地,车程两个多小时。 全年级六个班,正好分在六辆大巴里,本年级的任课老师则任意分配在各个班的车上。 凌子岳上了文科一班的车。他甫一在车门现身,就引来了车上一群女孩子毫无顾忌的尖声笑闹,许多声音七嘴八舌地邀请他到自己身边去坐。 女孩子本来就爱疯闹,凑成一堆的时候更是仗着法不责众而大为放肆,再加上这天本来就是要出去玩的,大家更是放得开。 凌子岳面带微笑应付着大家,却径直向车尾走去。 这款大巴的座位布局是这样的:除了最后一排,都是两两相对,留出中间的走廊,而最后一排是一整条长椅,此时这条长椅上,靠着其中一侧窗边还有一个空位。 其余的位置上,并排坐着四个女孩子,从另外这一侧窗边向凌子岳数过来,是薛聆诺,肖默默,丁云颖和李蓓。 车子开动起来。一路上,凌子岳都很沉默,他是一位极有分寸的老师,一直在刻意地隐形,以免扫了学生的兴致。 他身旁的四个女生——确切的说是三个,薛聆诺除外——和其余的大多数学生一样,叽叽喳喳一直在说个不停。 正当凌子岳开始好奇薛聆诺到底为什么如此沉默的时候,答案自动送上了门来。 他先是听见肖默默的声音,活生生一副女孩子的娇俏。只听她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是丁云颖,马上推搡着问她:“怎么了怎么了?笑什么?” 肖默默朝薛聆诺努努嘴,丁云颖和李蓓侧脸一看,也忍俊不禁了。 只见薛聆诺蜷靠在窗边,已经睡着了,而她可爱的睡容,看起来像个贪睡的小孩子,衣服揉得皱巴巴的,所幸还算齐整,而她的两只手缩在腰间,活像只小耗子,鲜红的嘴唇还一动一动的。 几个女孩子交头接耳悄声说道—— “哈哈!难得看到聆诺这么可爱的一面呐!” “就是就是,她平常总是那么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害得我妈老骂我不向人家学习!” “还是睡美人路线来得平易近人哈,嘿嘿!” 议论结束之后,丁云颖和李蓓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丁云颖清了清嗓子:“聆诺,是不是梦到白马王子啦?” 李蓓在一旁接口:“不会骑着驴吧?” 薛聆诺翻了个身,把脸贴到窗户上去,将后背留给这讨厌的噪音之源。 这三个人岂肯放过,马上站起来凑过去看。 只见她眉头皱了皱,眼睛还闭得紧紧的,其实,该是已经醒来了的吧? 肖默默忍着笑,又说了一句:“哎呀!不会像康夫那样骑猪的吧?白猪王子啊?” 她说的是《机器猫》中一集很爆笑的剧情,话音刚落就被李蓓推了一下:“乱讲!接我们聆诺的非马不骑啊!哎,聆诺,是不是黑马呀?” 丁云颖说:“红马!” “灰马!” “海马!” “斑马!” 肖默默忽然爆笑起来:“花马王子!” 李蓓顿时咚的一下蹦起来,再“嘭”的一声砸回座椅上,笑得头都蜷到肚子里去了。 薛聆诺终于也“哈哈”地笑了出来,眼睛还不能睁开,只呛兮兮地说:“三个讨厌鬼!这个马那个马的,害我想到了个河马王子!” 她这话一说,肖默默也一头栽倒,和丁云颖滚成了一堆。 薛聆诺索性一翻身坐起来,对着她们仨又笑又骂:“大死人!硬是不让我睡嘛!” 她们几个这么一闹,前面几排同学也都听见了,跟着一道哈哈大笑起来,车厢里愉快的空气发出了一串热闹的振动。 笑了半天,四个人都累了,谁也不再说话。 薛聆诺重新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望着窗外那一团一团疾驰而过的反射着强烈日光的树叶,心里无端地想到:如果我长大了,也有一个王子,他会骑着白马吗?…… 她的思绪刚开始松软软地膨胀,窗外忽然一黑,车子驶入了一个长长的钻山隧道。 外面光线一暗,车窗玻璃就变成了一面镜子。薛聆诺原本放得很长的目光被骤然立起的山壁一挡,突然弹回了近处。 于是,她就看见了映在车窗玻璃上的,那双因为比几个女孩子都高出一个半头、因而清朗朗照了过来、直直打在她镜中影像上的目光。 她打了个激灵,赶紧转过脸来正对着前方坐好。 可是一颗扑扑狂跳的心,却兵败如山倒一般地溃乱下来。 翻过这座山之后,一直到水库,天气渐渐变成多云,天空里是一片纯然的苍白,看起来像是很空,又像是很挤,均匀地挤满了厚重的云气。 水库提供那种一次能载二十来人的电动船,好朋友们便各自相携着分别上了十来艘船。 然后,嗒嗒的马达响了起来,船一艘接着一艘划开水面向前开去。 刚才那四个最要好的姐妹还是靠在一起,面朝外坐在舷边。 肖默默坐在薛聆诺的右边,丁云颖在薛聆诺的左边,丁的另一侧则是李蓓。 丁李二人好像在讨论着什么冰箱呀洗衣机之类的居家产品,肖默默则在和薛聆诺说着此时并不和她们同船的凌子岳:“哎,这位新来的凌老师真是不错哈,人长得帅,脾气又好!他跟我们说话的时候都好客气好和蔼噢……” 说到这里,她又赶紧改口:“不对不对,不是和蔼啦,和蔼这个词不能表达出那种性感的感觉!所以,应该是……慈爱?呸呸呸!温和?……哎呀聆诺,你语文那么好,快帮帮忙啦,找个合适的形容词给我!” 与此同时,一旁的丁云颖和李蓓则在说:“……当然好卖啦,听说很省电,款式又很漂亮,我们邻居就买了一个……” 不等薛聆诺说话,肖默默又说了起来:“而且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呢,不知道是不是今年才刚大学毕业哈。哎聆诺,你说他有多大?25有吗?唉,反正低于25就是青春勃发,高于25就是老成稳重!” 旁边的丁云颖一拍李蓓:“哇真是不管怎么样都好呢,绝对的物美质优哦!” 肖默默一愣,夹在中间的薛聆诺把这两组对话一连,登时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直笑得伏在肖默默的肩膀上起不来,只好一边揉肚子一边喊“哎哟”。 丁云颖和李蓓也醒悟到了这番撞车,顿时加入进来,四个女孩子莺莺燕燕地笑作一团。 笑累了,薛聆诺又在心里对自己悄悄叹了口气——他真是很好啊!可他越是好,不就离我越是远吗…… 随着叹息在心里沉落,她的目光也垂在了水底。 但未容她消沉太久,后面有一群同学齐声唱起歌来,提醒了她这是秋游的日子,理当放下心事、全身心放松的一天。 她便使劲撑起了那垂在水底的目光,扑面只见连绵不绝的矮崖,从上船处便是这般景物,并没有很美,多看一会儿更觉乏味。 于是她侧首向船行的前方望去,想看看这矮崖究竟还有多长—— 触目所及,只见一片迷濛的雾,掩去了矮崖的延伸。 但,船头有人惊声大叫起来,随后,前前后后几条船立即连起了一片喊声—— 原来那不是雾,而是一片白茫茫相接的水和天! 所有的崖壁在这里骤然截断,只腾着一片空灵灵的水光,浩浩地磅礴着,空空地开阔着,直阔到人的心怀里来。远处有几点舟影横着,渺若纤尘,或许就是人们自己,溶在这里时也早已是渺若纤尘! 薛聆诺忽然感到一股喷涌而来的感动,狂野地要决破她的胸口劲冲而去。她也想跳起来雀跃高呼,为这清妙奇绝的境界。 但她竟什么也不会了,只会呆在那里,拥着满怀感动。开学以来一直紧紧相随的压抑在这骤然的开阔里轰然散尽,满腔隆隆的欣喜几乎让人快要承受不住了! 从船上回到岸上之后,凌子岳惊喜地发现,一个多月来一直躲着自己的薛聆诺,竟开始会从人群后面大大方方地投来甜美的笑容了。 那在他心里珍藏了几年、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笑容啊…… 于是他也迫不及待地对她绽开一朵极尽温暖的笑。因为受宠若惊,他是那么那么努力地在笑,拼命地想要把所有的柔情都揉进这朵笑容里,投射给她。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又怎么可能呢?他对她的柔情,当是无穷无尽源源不绝的,终此一生,直至生命的绝境,才能奢谈一句倾尽所有吧…… ——薛聆诺正在一个自认为很安全的角落悄悄地对凌子岳痴痴遥望,不想旁边却突然伸过来一包什么东西。 她一被搅扰,顿觉烦躁又沮丧,抬头一看是颜回,正半带求恳地讨好道:“聆诺,给,我最喜欢的旺旺仙贝!” 薛聆诺低头看看眼前这一大袋东西,冷冷地摇了摇头:“谢谢,我不要。” 她转身正要避开,颜回又闪到了眼前,压低了声音,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为什么?” 薛聆诺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对不起,我不喜欢吃这个。” 颜回不死心地又说:“那你喜欢什么,告诉我,也许我书包里有,如果没有,下次我可以给你带!” 薛聆诺看了看他,有些心软,又更觉担当不起。她回头看了看凌子岳,他还站在那里,直直地向这边望过来。 她转回来,对颜回说:“不用了,我都不喜欢。”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情敌是个致命伤 秋游之后,一年一度的校排球联赛开始了。 文科班的男生太少,排球打得好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根本就组织不出一支男排队。 与之相反,壮丁充足的理科班则人才济济地每班一队,主力替补一应俱全。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下了之后,薛聆诺刚摊开物理作业写了一题,就被突然之间俯到眼前的宋捷拖了起来:“薛聆诺,我们班今天和高三的人打比赛,去给我们加油吧!” 薛聆诺莫名其妙:“你们班打比赛,干嘛要我去加油啊?” 宋捷腆着脸,把一通歪理说得头头是道:“你们班不是没有男排吗?所以我们班一早就决定了,你们班的荣誉也就是我们班的荣誉,你当然也有加油助威的责任啦!” 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让薛聆诺再想拒绝也不好意思起来。可她低头再一看桌上的物理作业,又摇起了头:“我不能去了,我还得奋战物理作业呢!” 薛聆诺的物理不太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宋捷马上大拍胸脯:“这有什么问题!一会儿我帮你写!” 薛聆诺更是不干了:“那怎么行!” 宋捷便壮着胆子凑过脸来:“那就……回来之后,我给你手把手地指导,怎么样?” 薛聆诺沉下了脸:“我自己能写出来!” 宋捷无奈,转身跑出了教室。 薛聆诺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想才刚坐下,就听见门口一阵喧哗,抬头一看,宋捷他们整个排球队都杵在那儿了,七嘴八舌地对她嚷嚷: “去给我们加油吧薛聆诺!” “你的物理作业我包了!” “你作为我们的精神支柱一出现,高三那帮臭小子准得垮呀!他们一绝望一颓废,我们就势如破竹了!” 最后还是宋捷灵机一动:“聆诺,要不这样吧,你可以带着你的物理作业到看台上去写。你不看我们都行,只要让我们看着你就够了,这总可以吧?” 说话间,那群男生已经一拥而上,生拉硬拽地拥着她往门外走去了。 薛聆诺百般无奈,也不能真跟这群其实并无坏心的愣小子们翻脸,就只好由着宋捷的主意,把物理作业拿到排球看台上去写。 排球场上已经人头攒动,除了呐喊助威的学生们,不少年轻的教师也来了。凌子岳下班后没什么事,就也来凑凑热闹。 他是新来的老师,仅带高二的课,因而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当成高二的一员,径直向高二的看台分区走去。 他选了最高处一片比较空旷的台阶坐下,然后四下里张望一番,就发现薛聆诺正坐在离自己几个位置开外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个课本一个作业本,正咬着笔头冥思苦想。 这丫头,怎么跑这儿写作业来了! 他心里疼爱地失笑,正考虑着要不要坐过去和她挨在一起,接下来的一幕却生生地扼住了他—— 薛聆诺正在和最后一道题殊死搏斗着呢,眼前突然一黑—— 嘻,不是晕倒,是有两只手把她的眼睛捂住啦。 她摸了摸其中一只手的手腕,摸到一只手表,再摸另一只,光光的。 那么一定不是李蓓了,李蓓总是有些好玩的东西戴在腕上的。 “许雯雯!” 没声儿。 “肖默默!” 还是没声儿。 “丁云颖?” “噢……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从雯雯到默默到丁云颖,却始终不喊我的名字!” 薛聆诺飞快地扯下那双手,回过头去,惊喜地叫了起来:“阿蒙!你怎么来了?” 这个明明用双臂紧紧环住她肩膀的人,却故意不理她,仍然自顾自地唱:“你可感到我双手在颤抖,笑意凝结在我眼中,难道你对我已有所改变,我不再是你的唯一……” 薛聆诺笑了起来,大声唱出了最后一句:“我只是故意在逗你!” ——浑然不能自觉当中,凌子岳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脸上乌云密布,仿佛马上就要电闪雷鸣,暴风骤雨。 他看着那个剪着短平头、一脸俊秀声线粗重的男生,如此无所顾忌地搂着他的姑娘,而他的姑娘,竟然那么亲热地拉着这个男生,紧挨着自己坐下,脆声催问道:“快说呀,你怎么来了?” 那个阿蒙撇了撇嘴,露出一点坏坏的、据说很能要女孩子命的痞气来:“怎么?想你不行啊?” 薛聆诺马上娇声笑了起来,一侧身腻在了他的怀里:“行,当然行,太行啦!” 阿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着下面排球场上激烈的争夺,好像身旁美女的依恋完全是理所当然一样。他的手臂更紧地揽住了薛聆诺娇小的背,脸上显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气来。 凌子岳再也看不下去。他的胸膛里闷闷的怕是马上就要炸开,却又苦于实在没有发作的立场。 毕竟,在她面前,要他如何摆出一副老师的面孔? 毕竟,在爱情面前,用身份来压迫,还有什么意思? 他只有霍地起身,拂袖而去。 ------------------------------------------------------------------------------ 薛聆诺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刚刚开始能够和她脉脉遥对相视而笑的凌子岳,突然变得冰山一般冷漠起来。 而且,这种冷漠,似乎完全只是针对她一个人而来。 比如说,过去上课的时候,那双时时向她追击而来的眼睛,现在仿佛对她避之惟恐不及。她可以大大方方一直探询地凝视他都没有关系,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回视,偶尔间,当他的视线不得已经过她的时候,也是轻飘飘地就滑了过去,绝不作分秒停留。 当然,他也不再提她起来回答问题,甚至有几次,她随着其他同学一起举手,他也视而不见,点过另外几个人之后,就把那个问题过了。 又比如说,她和别的同学走在一起,在走廊上遇见他的时候,循例要叫“乔老师好”。他每次都会对她身边的人亲切地微笑点头,却把她当作透明人,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再比如说,上个学期的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初赛复赛的选拔之后,决赛放在了这个学期。薛聆诺和另外几个同学都是要参加决赛的,凌子岳作为他们的任课老师,自然有责任辅导他们。 他把其他几个同学都一个一个找去,单独开过了小灶,唯独薛聆诺不在其内。 这样的排除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薛聆诺在这几个人当中,既不是成绩最差因而获奖无望,也不是成绩最好故而无需指导。 然而这个世界上,每件事情一定都是有它的道理的,只不过这个道理是不是为人所知而已。 他的冷漠也必然有它的解释在后面,而这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不愿搭理她了。 而这又是为什么呢? 薛聆诺思前想后,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那唯一的可能—— 我这段时间对他的态度,让他觉得不妥了吧? 原来,尽管我只是在心里偷偷地幻想,这样的幻想毕竟也是大逆不道不容于世的。 事实上,不容于世并没有关系,而不容于他,这就有关系了…… 这个想法一旦发生,就开始一点一点地、越来越深地噬入到她的脑海里去。薛聆诺感到自己刚刚在那场秋游的水阔天空之中轻释而上浮的心又在沉落了。而即便再试图去回忆那一日天开地阔的感动,想要给自己重新找回一点鼓励和希望,也只是让她惊惶又颓然地发现,记忆里那遍布苍穹渺渺濛濛的灰白,竟沉得直压下来,把原先许多遥远的清晰都渲成一派萧茫。 好些日子过去了。 时光是如此滔滔地流逝着,而流逝的却不止是时间。 在这种可怕的流逝中,薛聆诺觉得自己的心,在一日低落过一日地灰冷冷地沉沦。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在拼命试图对他示好,放下一个花季少女最敏感的自尊,拾起一个憔悴女人最执著的卑微,去乞求他一段久违的温柔。 一个星期之后,她放弃了。 他的冷漠如此坚硬,原来并非她早先所以为的冰壳,而是煞白的化石。 有些东西,竟似是已经死去很久很久,再也不会有复活的希望。 时间继续向前滑着,在凌子岳死水样默止的冷漠、以及薛聆诺滞守不散的悲伤里,不停地滑着。 同样开始滞守不散的是那深秋的雨云。 人的心情也应和着天气,这些日子,一闭上眼,薛聆诺就会觉得自己是在一整片濛濛的空白里飘,下坠着飘,却总也够不着底。 那段一起学琴的往事常常在她眼前飘忽而过,仿佛隔世的云烟。这样的追忆越来越让她有些上瘾,继而竟然变成生活中最让她期待和沉溺的事情。 刚开始,她还只是在做其他不需要太用脑子的事情时,顺带着想一想。 后来,就变成了需要抽出专门的时间来,一心一意全身投入地去想。 向来都没有午睡习惯的薛聆诺,开始在最清闲的周六中午,长时间地窝在床上午睡。 说是午睡,其实鲜有睡着的时候,她只是躺在床上专注地倾听雨点在窗棂边均匀地跳动着,偶尔有那么一两滴碰着了玻璃,轻柔地撞击出一点不失含蓄的清脆,仿佛在略带羞赧地倾诉着什么。 而在这均匀细碎的倾诉声中,一个最响亮最圆润的声音被高高地托起,一下一下,缓缓地、从容地敲着拍子。这是从屋檐落下来的大水滴,像和蔼的聆听者,时时做出宽慰的回应。 小雨点和大水滴——小提琴和大提琴…… 我们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我们是薛聆诺和凌子岳…… 薛聆诺笑了一下,一滴泪珠飞快地坠下来,在枕头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这就是人生吧,无奈,冷漠。不管一件事曾经怎样地震人心弦,它已是远去了,不属于他现在的生活,也不属于她现在的生活,一切根本无从追究。 如今,对于他,她也许只是多年前偶尔撞到自己怀里的一阵风吧。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四手联弹 每年的十一月底十二月初,逸仙中学都会举行全校性的乐器演奏比赛。 这一届比赛就在一个星期之后了。到了这个时候,各位选手要参赛的曲目应该都已经练习得很熟,如果要请指导老师帮助最后润色的话,那么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这天,文科一班的政治课下课时,带这门课的班主任问了一句:“我们班这次乐器比赛的准备是不是差不多了?” 他看向班长李蓓,交待道:“李蓓呀,你们抽空去找一下凌老师,让他来给指导一下。虽然咱们班参赛的是钢琴,他是拉小提琴的,不过他可真是专家呀,以前在大学里他就是文艺特长生,校管弦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音乐都是相通的,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你们看他什么时候有空,约一下让他去看看你们的排练。” 李蓓响亮地答应着,然后转向薛聆诺:“聆诺,明天都周五了。阶梯教室的钢琴是不是明天下午的课外活动就是你的上琴时间呀?能不能借你的时间来加一次排练?那会儿凌老师应该能去看一眼的吧。” 在现在这种别扭的情形下,薛聆诺对于和凌子岳在一起,即使旁边还有别人,也是希望能避则避的。然而李蓓的提议无可厚非,再加上又是班主任的指示,薛聆诺别无选择,只得答应。 次日下午,李蓓打发两名参赛选手先去准备了之后,就去英语组办公室请来了凌子岳。 她一边陪着他往阶梯教室走,一边叽叽喳喳地介绍:“我们班这两位参赛选手可厉害了!他们俩都是钢琴十级,平常就算分别单独参赛都稳稳当当能拿奖的,今年还强强联合,搞了个四手联弹,凌老师您再给我们加把火,我们就直奔第一名而去了!” 凌子岳听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两个人都是钢琴十级,那为什么还要四手联弹?” 很可疑,不是么?另外那个钢琴手是个男生,她就这么不能拒绝别人的要求,还是……根本就是她在主动,她就这么喜欢和男生如此亲密,还是不同的男生? 李蓓笑呵呵地解释道:“是这样的,他们俩往年都是分头参加,各弹一曲,虽然都稳操胜券,可总觉得缺乏新意,还内耗。 结果上学期我们班参加合唱比赛的时候,大家居然发现薛聆诺会作曲耶!我们班不是女生多吗?她把一首原本是两声部的歌曲拆成女声两部男声一部,活生生配成了一首特别特别好听的三声部,后来做成无伴奏合唱,效果真绝了,我们班可是拿到了全校第一名哦! 然后呢,前段时间不是在播《不能说的秘密》么?虽然故事情节……嘿嘿,一般,不过里面的音乐还是超好听啊,市面上还马上就出来了钢琴曲谱,薛聆诺就买了一套! 我们大家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不如让薛聆诺辛苦一下,把所有那些好听的曲子都连起来写成一组联曲那样的。那些钢琴曲中不是有一首《湘伦小雨四手联弹》吗?那个好好听啊,绝对不能舍弃,所以就干脆让薛聆诺把所有曲子都改成四手联弹然后两个人一起上了!” 听了李蓓的这番解释,凌子岳心里松快了些,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而这段长长的介绍结束,阶梯教室也已经就在眼前了。 他们俩放轻脚步,悄声推门进去。 然而再轻的动静,终究还是惊动了演奏者。琴声戛然而止,坐在钢琴前的一男一女两个学生站了起来,男生叫了声“凌老师”,女生仿佛也张了张嘴,却几乎没有听到声音。 凌子岳抬手做了个往下压一压的动作,示意他们继续。 他们俩便坐回琴凳上,从头开始。 凌子岳靠在讲台边,专注地听薛聆诺改编的这套四手联弹组曲。 这套《不能说的秘密》是以《Secret》慢板开始的,这首古典色彩非常浓厚的音乐,就是影片当中,只要在那台旧钢琴上弹响它就能穿越时间的神秘曲子,理当放在起首作为组曲开端。 接下来是《路小雨》主题。这首曲子好听且简单。它的谱法很像是一支专门用来加强左手琶音的练习曲,所以如果只是一个人弹的话,要弹得好并不容易。 凌子岳把目光完全倾注在了薛聆诺身上。她坐在左边,弹的是低音部的伴奏,此时这一整支曲子,她都是在弹双手分解琶音。凌子岳定定地望着她,见她专心看着键盘,每一个音都敲得均匀干净,可见已经把谱子背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那么聪明地双手分解长琶音来为他伴奏圣桑的《天鹅》。他们俩一路天衣无缝地合作到最后,然后心有灵犀地抬头相视,便拿准了彼此心中最完美的那个节拍,令两位老师啧啧称绝。 ——琴声一转,凌子岳从回忆里拉回心神,听见他们的演奏已经走到了轻快柔美的中段。 这一段在影片中是男女主角心心相印的甜蜜期,乐曲简单而轻灵,鼓鼓胀胀一片青春年少的季节里梦幻般的情怀——《淡水海边》、《脚踏车》、《彩虹》、《蒲公英的约定》,每一首都是一曲柔净浓醇的恋歌。 后面两首全曲较长,薛聆诺便只是摘取了其中一段谱到组曲里,每两首音乐之间的过渡都衔接得非常自然,最后,气氛在热情洋溢的《湘伦小雨四手联弹》中冲向顶端。 然后,情绪急转直下,一首《小雨写立可白》主题,重现了路小雨在生命的最后,独自一人趴在课桌上,在泪水朦胧中,用立可白写下一句支离破碎的“我爱你”的情景。这首音乐哀婉至极,薛聆诺的伴奏先是低柔回转,而后渐渐激昂,重重地透出一份浓浓的悲愤与不甘,最后再重新回落,一切过往,仿佛都在青烟袅袅当中,消逝而去…… 尾音将沉未沉之际,《Secret》主题重新响起,而这一回是加长快版。湘伦知道了真相,赶在那架旧钢琴就要随同旧楼的拆迁而永远消失之前,在隆隆机器的轰鸣中飞快地弹完了这支曲子,回到小雨仍然青春活泼丽如春花的当年,赶在一切误解和流言都尚未发生之时,开始那段既然注定会刻骨铭心、便理当天长地久的爱恋! 四只灵活的手掌,于重重的一列在空旷的阶梯教室里震起回音的和弦之后,弹出了几组悠长反复、先上行复又下行的快速音阶,然后是高音部一个清脆的单音,结束了全曲。 凌子岳和李蓓都鼓起掌来,李蓓忍不住先自卖自夸了一番:“弹得真好弹得真好!怎么样凌老师?我们班的两位大牛不得了吧?” 凌子岳微笑着点点头,赞同道:“的确非常不错!” 他走过来,拿起谱子,稍微讲了一下自己的几点改进意见,主要是表情处理上的问题,其他的并没有什么根本上需要调整的地方。 他注意到那套谱子,清秀的字迹,分明是用手写出来、然后再复印而成的。 他忍不住瞥眼看了看薛聆诺,她正低头看着琴键,脸上淡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哀愁。 这样一番下来,这天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李蓓和另外那名弹钢琴的男生招呼薛聆诺一起回家,薛聆诺却摇摇头:“现在还是我的上琴时间,我再练一会儿,你们先回去吧。” 她站在钢琴后面,对他们轻声说:“再见!凌老师再见!” 看他们都向门口走去了,她便又重新坐下,收起参赛曲谱,拿出自己的功课来。 凌子岳被两名热情的学生一左一右挟持着,一路送回了办公室。他拿好自己的东西,再重新走出来,看看外面的天色。 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雨,就在今天下午刚刚停了,有新鲜的阳光暖暖地倾洒而来。这已经是夕阳,却因为在连日的大水里透透地洗过而显得清澈明净宛若朝阳。 这天是周五,大多数学生一放学就迫不及待地回家了,只剩下一些贪玩的孩子,还在远处的操场上怦怦啪啪玩着各种球类。 凌子岳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拔腿就向阶梯教室快步走了回去。 离阶梯教室的玻璃门大约还隔着一二十步的距离,凌子岳已经隐隐听到隔音效果不算太好的教室里传来一阵和煦的钢琴声。 那是冼星海的《黄河》,此时正进行到那段音域辽阔舒缓抒情的《黄水谣》乐段,情感处理得非常到位,技巧也无懈可击。 凌子岳在门外驻足,犹豫着该什么时候进去,以及——到底要不要进去。 而后,乐曲的速度一提,又进入了这首音乐史诗激昂的主题部分。 凌子岳耳朵一动,听出演奏者已经有些后劲不足了。这里的表情符号是极强,然而她的力度显然接续不上,声音一下子软弱下来。 演奏者显然对此也是大为不满,以至于甚至不愿再接着弹下去。琴声骤然止歇,她停在那里,双手捧在胸前。 凌子岳此时站立的角度,正是她的背后,看不见她在做什么。 正当他以为她要放弃这天的练习的时候,她的双手却又重新放回到琴键上。 这回她换了支曲子,是塞内维尔的《秘密的庭院》。 这是一支幽然婉转的现代钢琴曲,比起《黄河》来,演奏就轻松很多了。 凌子岳看见她放松了坐姿,略略后仰,手腕也放得很柔和。 从后面可以看出她的脸是扬着的,闲闲地看着琴谱,脖子随着演奏中手臂的动作而轻轻摇晃,这使得她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弹这支曲子纯然是为了休憩和调整。 而就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使得这支曲子酽酽地晕出了一种别样的慵懒与柔媚。她自己仿佛就是那个被囚禁在秘密庭院里的美丽女子,在日复一日冗长繁复的心事里沉沉地倦了,此时正倚在暮色轻笼的花侧廊边。一弯淡月浮在天际,有几只鸟儿开始飞散,晚风抚弄着她袖畔的杂草,喁喁若语,暮色在她脸上拢起一层郁郁难解的落寞神情。 凌子岳趁着琴声的遮蔽,轻轻推门进去。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误会,如此可爱 整个教室空得让人不敢发出稍大的声响,靠窗的那一排座位上,夕阳斜斜地照着,仿佛在努力填充着这空荡荡的地方。薛聆诺小小的躯体融在已经发暗的空气里,如果不是有琴声从她手下涔涔流泻,凌子岳简直要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发现得了她。 他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几米开外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这支《秘密的庭院》并不长,尾音弹过,她的右脚慢慢放开延音器,袅袅的余音也就渐渐隐去了。 她低下头,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动了动。 从凌子岳这时的角度,一眼就看见她是在用两只手互相按摩,看来刚才这一曲放松的弹奏也并不曾缓解她双手的疲劳。 他心里猛地一痛,抬脚就疾奔过去。 薛聆诺凛然一惊,忽地转过来,一脸愕然地看着这个原以为不可能的人,就这样直扑上前,身子一矮,整个人就单膝跪在了她的琴凳后面。 窗外的晚霞忽然飞了进来,在她的双颊上聚起了两团火烧云。一时之间,她一动也不能动,只怔怔地看他低着头,那么专注地把她的两只手托在自己的掌心,他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替她把十指按摩下来,然后再集中在她的手背上,力道适中,细细地揉捏。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已经静止,又好像瞬间加速脱轨,直坠向某个叫做天荒地老的尽头。两个人都一声不吭,直到凌子岳满满心疼的一句话,打破了这若果再不被打破、恐怕就要彻底窒息的沉寂—— “傻姑娘!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么累!手很酸吧?” 薛聆诺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的声音,乃至自己的声音,都是那样幽幽幻幻的不真实——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她梦游一样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这么这么久以来,只有在梦中才会离自己这么近、对自己这么温柔的人,喃喃地开口说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叫他——凌老师,还是子岳?但就是这一瞬间,她忽然福至心灵,清清楚楚地明白过来,这段时间以来,他对自己那么冷酷无情,事实上是在生自己的气。 尽管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他那么生气。 凌子岳手里的动作一滞,抬起头来看着她,两泓目光汇聚成一汪弱水,缱绻回转,那么那么地哀伤而深刻,令人不忍卒睹。 他的唇角慢慢浮上了一缕苦笑:“我?我有什么资格生你的气呢?对不起……我忍不住要这样对你……这样对你,你男朋友别生你的气就行。” 薛聆诺的眼睛被莫名袭来的惊讶一点一点放大,两条秀长的眉也高高地扬了起来。太过强烈的惊讶使得她无暇顾及他话中那别一份更为重要的的含义,只顾得倒抽一口凉气,不明就里地问:“什么男朋友?我的男朋友?我、我没有男朋友啊……” 凌子岳的眼睛里刹那间喜色暴长,同时另有一束细细的诧异和不解,绞扭在一起辗转翻覆。 他握紧她的手:“那……那天那个、那个抱着你的男生是谁?” 薛聆诺的秀眉又扬了扬,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清清楚楚地反问:哪天?哪个男生? 凌子岳的信心和勇气都陡然一增,于是顺畅地提示起来:“就是那天在排球赛的看台上,那个先是捂住你的眼睛对你唱歌、然后你们俩抱在一起的男生啊!” 薛聆诺的眸子转到一旁,静静凝思片刻,突然有一抹笑意,从她眼睛深处闪亮起来,并且迅速地铺延而下,染至嘴角:“啊?你说阿蒙啊?哈!” 凌子岳满脸郁闷地看她笑不可抑,过了好半天才终于勉强抿住嘴角,重新拼出圆润的字句:“阿蒙她、她是女生!” “啊?什么!”凌子岳心底一松,闸门大开,所有的惊奇、狂喜和兴奋,都毫无遮拦地汩汩奔涌开来。明明他是年长的人,此时却反而像个孩子一样,摇晃着她的手追问道:“怎么会呢?她、她也太像男孩子了吧!” 薛聆诺反捏了捏他的手心,是责备的意思:“可她真的是女孩子!我们以前是初中同班同学!” 想了想,她又觉得也很可以理解:“嗯,不过阿蒙是太中性了些,以前我们学校还有女生给她写过情书呢!” 得到了最后的确认,凌子岳终于也哈哈地笑了起来。 薛聆诺看他这样如释重负的笑,心里在酸酸苦苦了这么久之后,突然席卷而来太浓太重的甜反让她不能适应,竟被这味道蜇得隐隐发起疼来。 她欣喜又感慨,竟至于无法言喻,只愣愣地想:原来你这些天就是为了这件事而苦恼的么? 《书剑恩仇录》里的陈家洛,就是因为这样的误解而放弃了霍青桐,那个情节是薛聆诺每次想起来都会悲恨难平的一个隐痛。 而子岳……幸好你不是陈家洛! 两个人之间绵延多日沉重不堪的误会这样突然之间冰释云消,从前那种揪人心肝的羞涩便重又漫卷回来。薛聆诺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轻轻地把自己的双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身体也向后缩了缩,垂下睫不敢再看他。 凌子岳却不由分说,马上又伸手把她的双手夺回怀里。 他抬起头,柔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这么卖力?非要把自己的手弹到又酸又痛?” 如果她再不回答,他就要忍不住那句话了:不知道我会心疼的吗? 可是这一回,她毕竟及时回答了。她强迫自己勇敢地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的钢琴课是在星期天。我二叔家没有钢琴,平常我都是在这里练,明天学校不开,我不能来练了,所以每周五下午的上琴时间,我就想多练一会儿。” 凌子岳看着她,满眼的疼惜沉甸甸的眼看就要坠下来。他掩饰地低下头,继续替她揉着双手,什么话也没再说。 偌大一座阶梯教室,空荡荡的,只有金红的夕晖,寂然的桌椅,一个美丽纤柔的女孩子,以及单膝跪在她面前、将她的双手捧在心口的清俊男子。 ------------------------------------------------------------------------------ 一个星期之后的周五,就是逸仙中学乐器比赛的日子了。 比赛时间是从最后一节自习课开始,所以下了倒数第二节课,学生们就浩浩荡荡地向阶梯教室走去。 学生会文娱部安排了两个人,站在阶梯教室的门口给大家分发节目单。 薛聆诺和她的搭档每人手里抱着一叠琴谱,一边并肩走路一边略为紧张地讨论着。阶梯教室一点点近在眼前,分发节目单的两个学生干部脸上的笑容都已经十分清晰。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从薛聆诺的身后走了上来。他步伐很快,一下子就越到了前面去。 只是在他经过薛聆诺的身边之后,薛聆诺的手里就多了一张节目单。 薛聆诺愕然地抬头看了看凌子岳一瞬之间就已经走到第一排评委席上泰然坐下的身影,收回目光时,正看见那两个分发节目单的同学,目光发亮地盯着她。 那两双眼睛里有七分惊讶、两分戏谑和一分隐隐的妒意,脸上则迅速泛开一片捕捉到天大八卦的兴奋。 显然,刚才凌子岳的小动作已经全被他们看见了! 薛聆诺狼狈地低下头,脸上狠狠地发起了烧。然而她的心灵快过脑子,下意识地已经把他塞过来的那张节目单翻到了背面—— 果然,正是他的笔迹,在这里简简单单写着一句话:“比赛结束后先别走,等我一起。” 薛聆诺心里猛然一跳,一只手几乎是痉挛地一抽,就把这张纸翻回了正面。她暗自后悔自己怎么这么性急,应该等没人的时候再悄悄看的嘛。 身旁的搭档果然已经看见了这张纸条,顿时阴阳怪气地轻笑起来:“聆诺,咱们有评委如此支持,是不是稳拿第一了呀?” 薛聆诺白了他一眼,小声道:“别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好好弹!” 这次比赛,凌子岳是评委之一。薛聆诺早已不是第一次参赛,却从不曾如此紧张过。 她更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弹琴,却从来没有像这天这样,担心自己出错,或者没有把情感表达到位。 她的紧张情绪感染了搭档,弄得他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轮到他们俩的时候,薛聆诺直到走到钢琴前,把谱子摆在了谱架上,都不敢往台下看上一眼。 一如既往,有男生在观众席里吹起了口哨,同时还有几个声音,豁出去地喊道—— “薛聆诺加油!” “薛聆诺,我爱你!” “薛聆诺,你是最棒的!” 这几个声音当然在学生中激起了一片怪笑与喝彩,薛聆诺心里一凛,本能地抬起眼睛,慌张地望向那个她虽然一直都不敢去看、却能够一下子准确命中的方向—— 凌子岳正面带微笑专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专注到,好像除了她,他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他的目光专注到,仿佛已经侵袭了其他所有的感官,故而除了她的琴声,他什么也不会听见。 薛聆诺忽然觉得心里一下子清朗朗地平静下来。时间仿佛来到了一张纯净的白纸前,纯净得让人感到安慰而释然。 她坦然地坐下,沉着地对搭档低声提示道:“准备好了?开始吧。” 第31章 第三十章 贴心礼物 一切都在大家的预期之内。高二文科一班的钢琴四手联弹组曲《不能说的秘密》,以绝对的优势稳夺本届全校乐器演奏比赛桂冠。 比赛结束时已是晚上七点钟,天早就沉沉地黑透,肚子饿得咕咕叫的中学生在最短时间内一哄而散,赶着回家去了。 薛聆诺回教室收拾书包,看到肖默默她们几个好姐妹已经先回来了,正在座位上聊着天等她。 凌子岳的那张纸条在心里一晃而过,她顿时一阵慌乱,脸上又不争气地发起烧来,仓皇地对她们抱歉道:“那个……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得一会儿才能走,你们先回去吧。” 肖默默诧异地问:“这会儿还有什么事?往常比赛结束不是就可以走了吗?” 还没容薛聆诺想好该怎么回答,她的联弹搭档就怪声怪气地接过了话茬:“哎呀,人家有事,你们就别打听那么多啦!” 这句话简直就是成心要给她越描越黑,薛聆诺马上狠狠地瞪了这个大嘴巴的男生一眼。 不过虽然效果不好,这句话也算是给薛聆诺解了围。几个姐妹虽然都很好奇,却也觉得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还是别给人家碍手碍脚的了,改天再来逼问她比较好,于是就也不再纠缠,只长长短短地拖着声音“噢”了一番,便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先走了。 薛聆诺一直等到教室里和走廊上都基本上没了人,才背起书包往外走去。 她犹犹豫豫地走到英语组办公室门口,看见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堆积如山的课本教案作业本。 以及凌子岳。 她站在门边,轻轻说了一声:“报告!” 凌子岳抬起头看见她,咧开嘴笑了。 他站起来,随手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拿在手里,最普通的一个动作,也因为顺畅自然而显得特别舒服潇洒。 他走出来,顺手关了办公室的灯,一边回身锁门一边对薛聆诺说:“走,我有个惊喜给你。” 薛聆诺跟着凌子岳一起走在路上。学校外面到达主街道之前,一条小路很是清净,幽暗的路灯泛着红光,四周静静的,静得很甜。 凌子岳的住处离学校不远,所以他每天都是走路上下班,而薛聆诺周末回二叔家,仍然是骑自行车。 所以,此时的他们俩,凌子岳推着薛聆诺的车子,薛聆诺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曾经那太过匆匆、却又太过深刻的一年,就在这个夜晚倏然返来,如同一个梦境,笼在他们周围,在路灯下腾起一圈蒙蒙的晕边。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最终还是薛聆诺耐不住这份快要令她窒息的局促,小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凌子岳低头看了看她,柔声答道:“我家。” 去你家做什么? 然而光是“你家”这暧昧的两个字,就使得薛聆诺的呼吸骤然一窒。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好有些不自在地垂眼盯着地上看。 此时她正随着凌子岳刚刚从一盏路灯下面走过,那对从后面迅速越到前面来的影子浓重而清晰。 她忽然看见他靠近自己这边的那只手,从车把上移了下来,垂在裤迹线上,和她的姿势一样。 然后,这只手轻轻地动作,挪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使得两个影子看起来像是紧紧牵着手一样。 小时候,大家都玩过对着灯光做手形,在墙上投下各种各样动物影像的游戏吧? 已经当了老师的凌子岳,还这么孩子气! 薛聆诺痴痴地望着地上的影子,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凌子岳也笑了,他那只手又动了动,这一回,不光是影子,他们的手,真的牵在了一起! 薛聆诺的脖子顿时就僵住了。她仍然定定地看着地上的影子,那只被他握住的手,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轻轻一个动作,就会让他误以为自己不愿意。 或者……太愿意…… 再走了一小会儿,就来到了车来人往的大街上,而凌子岳住的那片住宅区就在喧嚣的大街旁,只不过转了一个弯,一切竟换了另一爿天地—— 这是一群旧式的住宅楼,邻里间彼此是开放甚至相通的,家家都自如地敞着房门,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孩子顽皮的哭闹,老人慈爱的训斥,锅碗瓢盆丁丁当当不住奏响着天伦。 薛聆诺的二叔家住在一个比较新的小区里,家家户户彼此封闭,因而她已长久不曾见闻到这般朴素而平凡的生活气息,此时只觉陶醉而感动。 刚刚开始工作的凌子岳,选择了这样便宜又近便的普通工人的住所,这里的环境酽酽地透着一股不必着色的自然,使得一种拥抱般的亲切一下子包围了薛聆诺。 她忽然觉得这才是人生最平静最详和的归宿,而她多么希望自己就是这当中的一员! 凌子岳住在三楼,是一套一室一厅,面积并不大,但是供一个人住也很够了。 在门口,他暂时放开了薛聆诺的手,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进屋开了灯,他又重新捉起薛聆诺的手,只是这一回是两只手。他站在前面背对着她,把双手反伸到后面来,他们俩像是一对在玩开火车的小小孩童。 薛聆诺好奇地抬头看他,见他转过来,给她一个俊挺的侧面:“跟我来。” 他颀长的背影挡在前面,使得她只能看到两旁,不见前方。他牵着她一直走到一个角落,然后放开她的手,移到一旁:“看!” 薛聆诺完全惊呆了!眼前是一架深棕色木纹的钢琴,还配有仿古的饰边,看起来新崭崭的。 而钢琴上方的墙上,正挂着凌子岳的那把小提琴,也是深棕色木纹,它们俩摆在一起,活脱脱天生一对! 薛聆诺绷着呼吸,不敢相信地瞪着这架钢琴,声音发紧地问道:“这是……可以给我用的吗?” 凌子岳从背后伸出双手扶在她的肩头,说出来的话轻轻拂过她的头顶,她能敏感到有几缕发丝被他口中呼出的气息扬了起来,或许还柔柔地扫过他的喉结。 他说:“傻丫头,这就是给你买的!” 从这个星期开始,薛聆诺每周六都到凌子岳这里来练习。 她和家里人说的是到一个家里有钢琴的同学家,俩人一起轮流写作业和练钢琴。所以她可以在凌子岳这里待一整天,上午写作业,下午练琴。 凌子岳是薛聆诺的老师,然而薛聆诺几乎没有问题可以问他,因为她的英语已经足够好,即使是作业和考试中做错的题,她也大都能够自己解出原因,不需要麻烦老师。 所以有一次,凌子岳还问她来着:“小聆,你都没有问题问我的吗?你看你,忙活了一早上全是数理化,我会觉得像是被打入冷宫,很受伤的哦!” 薛聆诺吃的一笑,对他说:“你知道吗?高一的时候,那会儿你还没来,是秦老师带我们。有一天晚自习轮到她巡堂,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老在我身边打转。 后来我忍不住了,问她为什么老在我这里,结果你猜她怎么说? 她说啊,因为全年级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做英语练习,我不围着你转还围着谁转?” 最后秦芳的这句话,薛聆诺是模仿着她本人说出来的,脸上是夸大了的愁眉苦脸的表情,看起来生动形象,活灵活现。 凌子岳哈哈地笑了起来,想一想,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既然你没有问题,那我出个问题来考你好了。” 薛聆诺顿时有些紧张:“什么问题?” 凌子岳也在书桌旁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小贴士,用一支黑色水笔在最上面一页刷刷刷边写边说:“考考你的翻译,英译中,看看你做得怎么样。” 一门外语越是学到后来,就会越让人感到最难做的其实是翻译。薛聆诺立时就有些严阵以待,看他三下两下已经写好,递了过来。 她定睛一看,见上面是他漂亮的英文斜体,写着这么一句话: Live or die, meet or part, we've made oath,you and I; Give me your hand, I'll hold, and live together, till old. 薛聆诺霎时间有些惊呆了,好像有一团热气,从嗡的一声膨胀起来的脑子里溢了出来,暖烘烘地熏在了脸上。 而与此同时,她的心里灵光一现。 她接过凌子岳递在她手边的那支黑色水笔,在那行英文下写了起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后,她抬起眼,看着凌子岳,纯净到透明的目光,是一个不敢确定自己到底做没做对题目的学生,在等待着老师的最后评判。 更像一个明知道自己交上的是满分答卷的学生,正迫不及待地等着老师的表扬。 凌子岳笑了笑,一伸手将这张贴士揭了下来。薛聆诺的钢琴谱就摆在边上,他拿起其中一本,翻开扉页,将这一英一中两句话贴在了上面。 薛聆诺默默地看他做完这一切,提着呼吸,什么话也不敢说。 凌子岳合上那本钢琴谱,转过来看着薛聆诺,眼睛里浓浓酽酽,熬老了的温柔,粘稠成胶质,怎么也化不开。 这些两个人的周六,午饭和晚饭,凌子岳会到附近的小菜场买菜回来做。 他也是刚刚开始独立生活,厨艺还在学习阶段,并不太好,但是薛聆诺永远都吃得很香。 她常常会在他开始做饭之后就再也坐不住,跑到厨房里来想要帮忙,可她自己又什么都不会,凌子岳就总是对她说: “洗菜就算了吧,水太冷,手会长冻疮的。” “切菜不能让你来,切到手指怎么办?” “站得离灶台远点儿,小心锅里的油溅到你。” …… 于是,薛聆诺从来都只有两手空空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系着一条围裙为她做饭的背影。 许多许多次,她都很想走过去,伸长双臂从后面抱住这个身影。她想要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她想要踮起脚尖,吻一吻他干干净净的后颈窝。 可她什么都不能做,于是,也就什么都没有做。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千万别让他知道 每次吃完饭后,凌子岳也都不让薛聆诺帮他收拾,俩人坐着聊会儿天消食之后,他就直接赶她去练琴了。 薛聆诺每次练琴,最开始一定是枯燥繁复的练指,把手指活动开、各项技术预热了之后,才转为练习曲,然后才是成曲。 凌子岳在楼下一个奶品店给薛聆诺订了酸奶,每个周六的下午,他洗了碗以后就去把酸奶取回来,放在冰箱里存一会儿,让她休息的时候喝。 这天他出门的时候,她还在弹练习曲,不过五分钟后回来,他在楼道里所听见的就变成了自那首陕北民歌改编的钢琴曲《兰花花》的声音。 演奏才刚刚开始,开头抒情而柔美,令听者立即就想到了那首歌的第一段,浓醇的乡土气息,感情因为直白而显得格外真挚: 青线线蓝线线,蓝格莹莹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 他悄悄打开房门,看见薛聆诺专注弹琴的侧影。 她很投入,因而没有觉察到他已经回来,故而分外放得开。他看见她的身体和表情随着乐曲的情绪起伏变化,从容又自然,像是沉浸在一种朗诵长诗的氛围里,正在给谁娓娓地讲述着这个故事。 更仿佛她自己就是那动人的故事里美丽的女主角,此时就在出演着这个故事。 凌子岳就倚在门边,静静地听薛聆诺把整首《兰花花》都弹完了,才鼓着掌走过来。 薛聆诺吓了一大跳,回头看见他,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顿时有些羞涩,脸上一下子就晕染开一片淡淡的胭粉。 凌子岳坐在琴凳上,近近地和她并着肩,笑着把手中的酸奶递给她,替她插好吸管,一边看着她喝酸奶一边问:“今天是不是偷懒了?好像跳过了一大截练习曲的时间,直接就走到成曲这里来了?” 薛聆诺解释道:“这是我这个星期的作业,明天老师要检查的,可是我昨天在学校没有弹,今天就只好多花一点时间来练。” 凌子岳扬了扬眉毛:“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在学校弹一下?” 这个问题让薛聆诺的脸更红了。她仿佛犹豫了一下,才有些支吾地开口回答:“在……学校弹这首曲子,会有人来起哄的……” 凌子岳追问:“哦?起什么哄?” 这一回,薛聆诺索性把嘴巴抿了起来,是不肯回答的意思了。 凌子岳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了过来:“是因为第一段歌词,对不对?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会有人说薛聆诺也是这样,对不对?” 他伸手在她的鼻子上刮了刮。薛聆诺仍然抿着嘴,脸上的表情越发尴尬了。但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个问题是她连回答也不能回答的。 其实,也是因为凌子岳猜得虽然不错,却也没有全对。 这个典故是这样的—— 高一时的一节音乐课上,老师以这首《兰花花》为范例作民歌赏析,然后突发奇想说要请一个同学起来当众演唱。 女同学都低着头不好意思,老师就点了个男同学。 老师点的那个人,是在分班之前的当时,还和薛聆诺同班的宋捷。 宋捷倒是落落大方,站起来就唱:“青线线蓝线线,蓝格莹莹的彩,生下一个薛聆诺,实实的爱死个人!” 当时全班那场轰动可想而知,而此后这件事情不但成为他们这一个班的经典,更是一传十十传百地流到了外面,闹得整个学校都知道了。 在后来的任何场合,只要再听见这首歌的调子,大家就都会对薛聆诺起哄,所以如今钢琴老师要她练习,她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在学校弹的了。 假如没有凌子岳,没有凌子岳为她买的钢琴,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所以,薛聆诺决不会是兰花花,因为她有一个凌子岳,他是她的从天而降的骑士,是她的骑着白马的王子,她但凡有了一点点的困难,他在还没有知道的时候,就已经伸出有力的手臂,拯救她于危难之中。 薛聆诺每周六来凌子岳家练琴的事,姐妹们很快就知道了,因为乐器比赛结束之后留下的悬念实在太过可疑,在新的一周刚刚开始的时候,薛聆诺就被姐妹们逼问了出来。 肖默默就是在这时知道了薛聆诺和凌子岳的往事的。 她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当时丁云颖的一句感叹:“天哪,聆诺!我本来觉得我人生在世听过的最感人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就是小婉君和她的原配夫君之间的故事啦,结果现在我又觉得,应该是薛聆诺和凌子岳的故事才对!” 薛聆诺红着脸在她手上轻轻打了一下:“别胡说!我和他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我们曾经一起学琴,然后他现在帮助我练琴而已。我们是师生,隔着辈儿呢,别想太多啦!” 薛聆诺的这句话倒是有一半是真心实意的。说是只有一半,是因为她此时已经完全不觉得假如是和凌子岳的话,那么师生恋又有什么问题。 可她同时也的确不敢相信她和凌子岳之间会发生什么。虽然每个在他家里度过的周六,一切都美好温馨得宛若美梦成真,然而他们俩并没有过任何超乎师生的举动或言论,而只要一从他那里离开,薛聆诺就会立即觉得他们俩离得好远好远,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不过是一个只能从讲台下仰望他的卑微的学生,而他的眼里装着一整个班好几十号人呢,小小的一个她,根本不会比别人更特别。 这就是人的心吧?当你太想太想得到一件东西的时候,只要它还没有切切实实成为你的,那么无论离得多近,你都会觉得它遥远到仿佛永远也够不着;无论它怎样地向你靠拢,你都会觉得它不可能愿意让你得到,所有看似无疑的事实都只是假象,是自己痴心妄想的幻觉。 当然,女孩子之间的谈话总是天高地阔漫无边际的。说到了后来,她们已经完全变成了在重温小婉君和伯健之间的故事。她们很着迷地抢着描述在婉君和两个小叔闯了祸、被罚在祠堂饿肚子跪一晚上之后,伯健是如何偷着给他们送饭这样点点滴滴的小事,而从这些小事里,可以看出小小的婉君,就已经怎样地被伯健捧在心头宠爱。 李蓓语气夸张地嚷嚷着,抱住薛聆诺的肩头摇了又摇:“你看嘛,伯健比婉君大了有八岁那么多哦,凌子岳才比你大七岁,你们俩的年龄根本就不是问题!” 薛聆诺又只好噘着嘴嗔笑着去打她。她的心里有些甜蜜、有些羡慕、有些享受、又有些自怜自伤地想着:丁云颖是瞎说的,我们哪有婉君他们那么好?婉君从一开始就是伯健的媳妇儿,要是我也是子岳的媳妇儿就好了,就算他不愿意,我也可以赖着要他娶我,等着跟他圆房。 想到这“圆房”两个字,薛聆诺的脸上真的发起烧来,被不明所以故而更可以夸张想象的姐妹们看见了,当然少不得又是一番笑闹。 而乐器比赛那天凌子岳给薛聆诺递纸条的事情,当然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薛聆诺的联弹搭档是果真看见了那张纸条的内容,而学生会那两个分发节目单的干部固然不一定知道是纸条,至少也知道了凌子岳对薛聆诺偏爱到连普普通通的节目单也要亲自给她送的地步。 所以,学校里很快就传起了关于凌子岳和薛聆诺的风言风语,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最可恨的是有些也参加了乐器比赛的学生,因为不服输而愤愤然,传言说薛聆诺他们之所以能拿第一名,是因为有凌子岳的不正当支持。 不过,这种说法没多久也就不攻自破了。 一来,薛聆诺他们俩的琴技高超是不言而喻的,往届的比赛没有凌子岳当评委,他们也总是轮着拿第一。 二来,凌子岳并不是唯一一个评委,何况就算他给了过高的分数,也会被当作最高分去掉,根本无法影响最后的成绩。 而若说凌子岳是利用老师的身份影响了其他评委,那就更说不过去了。 一方面,所有评委当中,除了凌子岳和音乐老师是本校的之外,其他评委都是从外面请来的。 另一方面,假如凌子岳和薛聆诺之间真有什么不正常关系的话,这也一定是他掩之唯恐不及的,怎么可能自己去跟人家说? 所以,不久之后,关于凌子岳给薛聆诺开后门的流言就随着乐器比赛所留下的余温渐渐冷却而慢慢消失,但是他们俩之间有些不对劲的传言却始终明暗起伏流连不去。 对于这一点,薛聆诺很担心。这种事情是越抹越黑的,她无法澄清,更无力制止,只好企盼着至少不要让这样的话传到老师们耳朵里去——就算别的老师都不知道,光传到凌子岳耳朵里也不行。 她觉得他一旦知道有这样的舌根在嚼,就会为了避嫌而疏远自己了。他毕竟是老师,是要有老师的身份和尊严的,而他又那么善良,他会为了不让她背上这样的名声而决定快刀斩乱麻。 当然,她并不怕为了他而背上师生恋的名头,可他不知道啊,就算知道,出于为了她好的心意,也不会允许的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或许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对她了,他甚至还可能会要求调班,从此不再担任她的英语老师。 然后,慢慢的,她会越来越少见到他,等到她毕业,他们就再也无法相见,要不了几年,他们就会成为陌路人了。 再然后,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她始终都没有办法忘记他,没有办法接纳另一个人。她会永远在想起他的时候泪流满面,而他呢? 就算再有人跟他提起她,他也会茫然地需要用力想上好一会儿,却也还是会终于放弃地摇摇头:那是谁呀? 这样的想象会在薛聆诺的脑子里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像一部永远也演不到尽头的连续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细腻,越来越生动,越来越真实。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是在这样越来越凄伤的展望中哭着睡着,梦里梦外,便有虚幻与现实交糅,迷乱的混杂,像一支永远奏不完的由不和谐音组成的钢琴曲。 她对此无能为力,只能交握双手,对着上苍祷告,祈求他帮帮自己,千万千万不要让凌子岳知道那些流言蜚语的存在,千万千万让他们能够就像现在这样,永远永远地走下去。 在年少的时候,若你偷偷地爱上一个人,是会连在心里想象一下真的和他在一起都要觉得羞愧难当的,好像倾尽全部心血苦苦珍藏了好久好久的珍宝,到头来竟然自己玷污了它,打坏了它。这样的罪过,不可饶恕。 所以,能够永远维持若即若离遥遥相望的现在,就已经是上天额外恩赐的幸福了。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三个男人的爱情混战 在薛聆诺日复一日悲喜参半的心事里,冬天越沉越深。 S城的冬天不像薛聆诺和凌子岳的家乡那么多雨,晚上下自习回家的时候,常常能看见天空是那种很空冷的干净,只是很多时候并没有月亮,举头便是一净如洗,纤痕不染。 这之后不久就放寒假了。 寒假总是很短的,新学期又开始了之后,迎来了两个重大节日。 一为情人节,二为整整一月之后的白色-情人节。 对于逸仙中学的许多学生——尤其是男生而言,白-色情人节比之情人节还要特殊。 因为这天是薛聆诺的生日。 这天的早读正好是英语,上课前教导主任来找凌子岳说了会儿事,所以等凌子岳往自己任课班的教室赶的时候,早读课已经上了一会儿了。 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此起彼伏,凌子岳刚从走廊上折过来,就看见文科一班的教室外面有三个人正在拉拉扯扯—— ——这天薛聆诺一来到学校,就开始收到同学们各式各样的礼物。快要上早读的时候,突然有一大捧玫瑰在教室门口出现了。 白-色情人节的主要含义据说是这样的:女孩子在情人节当天给男孩子送了巧克力之后,如果男孩子决定接受女孩子,就要在白色-情人节这天回赠巧克力。 所以,这天基本上可以定义为男生向女生表白的日子,而出现在薛聆诺教室门口的这一大捧玫瑰,也是由巧克力组成的金色“玫瑰”。 大家正在震惊中还没缓过来,就看见那捧玫瑰往下一沉,后面露出一张脸来:“薛聆诺!” 一看见他,薛聆诺头就大了。 这是高三的那个贺以彬,薛聆诺上高中一年半,就被他整整纠缠了一年半,老师们怎么批评教育处罚他都没有用。高二开学的第一天,薛聆诺因为被秦芳叫去英语组办公室而经过他们班教室的时候,还被他拦了下来倾诉一个假期不见的思念之情,幸亏他们班主任张老师出现得及时,才算是把她解救了下来。至于其它的种种骚扰,更是不胜枚举。 此时贺以彬公然带着玫瑰找到他们班来,教室里立即就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看热闹的,八卦的,也有像颜回这样怒目而视的。 薛聆诺怕把事情闹大,赶紧出去,想把他劝走,无论如何,总比让他当着全班人的面丢人现眼的好。 她一来到走廊上,贺以彬就捧着那一大捧巧克力凑了上来,咄咄逼人,目光灼灼,颇有点琼瑶片男主角的风范:“聆诺,生日快乐!” 薛聆诺一直都很怕他,也深知他的任何礼物、任何表示都不能接受。她连忙后退一步,紧张地戒备着:“谢谢你,可这个……我不能收,你还是拿回去吧。” 贺以彬当然不肯答应。他鼓胀着腮帮子,脖子一下子就粗了:“送给你的就是你的,怎么能拿回去?反正这是你的了,要怎么处置随你,你拿着!” 薛聆诺为难地看看他,又看看眼前这一大捧价值定然不菲的巧克力玫瑰。如果换成一个厉害的女生,大约会干净利落地接过去、然后转身就扔进垃圾筐里去了,可薛聆诺总会在这样的关头突然地软弱一下,一时间没有办法输给自己的善良。 这么伤人的事她做不出来,而如果先收下、随后再偷偷扔进垃圾筐,那跟欺骗他的感情没什么两样,她更不能允许自己这么做。 她这么一犹豫,贺以彬就已经欺上前来,一把把花塞进了她的怀里。半大男孩的动作不知轻重没有分寸,他的手背碰到了她胸前的禁地! 薛聆诺的脑子顿时就胀大了一倍!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触了电似的往后一躲,手一松就把那一大捧东西撒了一地。 她望着那滚落一地的巧克力,一下子惊呆了,手足失措地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贺以彬的脸色则立即变白了,他紧紧地捏住一只拳头,忽然抡了起来—— 还没容薛聆诺反应过来,就有一个身体突然飞扑而来,几乎是半搂着她躲到一边。 与此同时,贺以彬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墙上,只听闷闷一声“噗”,似乎还夹杂着些微轻细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薛聆诺的脑子一下子乱掉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一旁护着自己的颜回,心里突然明白过来。 原来刚才贺以彬提起拳头,一直冷眼遥望的颜回以为他是求爱未果恼羞成怒,要打薛聆诺,便从教室里飞奔出来保护他心爱的女孩。 贺以彬一看,颜回居然敢抱薛聆诺,这还得了!他那股本来无处发泄的心头邪火顿时找到了出口,当下大吼一声,抡起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拳头,没头没脑地就向颜回直撞过来,两个人霎时间扭打在了一起。 薛聆诺急了,想要上前去拉,可这两个正是牛犊子一样的小伙子,此时都奋起全力拼出命来,动作猛烈得不计后果,薛聆诺才上前一步,就觉得身上什么地方莫名其妙地一疼,前面也仿佛立起了一堵旋风墙,根本无法靠近。 她刚喊了声“别打了”,就感到另外有只手伸了过来把她拉开。她抬头看见是凌子岳,沉着脸对这两个男生喝道:“停!” 他是老师,又是年轻男子,气力和威势都强过了这两个毛头小子。他们俩呆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动作就慢了下来。 凌子岳再上前一步,一手拎一个地把他们拽开了。 “什么意思?大早上的打什么架?走,训导处去!”凌子岳拿出老师的架势呵斥他们。 颜回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脸上深一块浅一块的红,虽然没有挂彩,却已经又狼狈又狰狞,看起来甚是可怖。他闷头站到一边,垂下脑袋,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 贺以彬可就没这么老实了。因为凌子岳是这个学年才来的新老师,又不带他的课,而他已经是高三的学生,马上就要毕业走人,所以对凌子岳完全没有敬畏之心。 他当下梗着脖子,冲着凌子岳就吼了回去:“怎么了?老子就打架怎么了?妈的老子还想打你呢!我们什么意思?你他妈什么意思呀?仗着自己是老师就想占女学生便宜,这学校里谁不知道你对薛聆诺图谋不轨呀?妈的最欠揍的就是你!” 他说到最后一句,提着拳头就又向凌子岳冲了上去。 就在此时,薛聆诺突然尖叫了一声“贺以彬”,倒把他吓了一跳,当下愣住了。 他停在原地,转过来看见薛聆诺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一手指着他,另一手也痉挛着紧握成拳,像是恨不得扑上去把他生吞活剥了。 她的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说出话来声音都变了:“你混蛋!” 贺以彬一听薛聆诺骂他,顿时急了。他刚要凑过去说些什么,他的班主任张老师和训导主任就已经赶到了。他们俩一边一个架住他,骂骂咧咧地把他往训导处拽,走廊上顿时充溢了一阵混乱的吵嚷——呵斥、反驳、喝骂、辩白……一时之间响成一片。 沿路的每个教室里都伸出许多兴奋猎奇的脑袋来,紧接而起的就是各种语调的维持纪律的声音。 凌子岳看贺以彬走了,回过头来刚想对薛聆诺说些什么,却见她看了自己一眼,就转身跑进教室里去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看他的那一眼里,水汪汪盈满了泪花。 这天是星期五,第二天又是星期六了,可是薛聆诺没有到凌子岳这里来。 而凌子岳也无法知道,从周五到周一的早晨,这整整三天,薛聆诺都是怎么过的。 除了周日去上钢琴课之外,她一直在发疯地做数学题,同时开着CD,让永不间断的音乐透过耳塞充溢到她的脑子里去,让她心里满满的,什么也没工夫去想。 什么也没工夫去想,那么也就没工夫去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知道了,他知道那些流言了…… 每次吃完饭,她会抢着去帮二婶洗碗。本来这样的事情二婶是不让她做的,可是这几天里,她超乎寻常的执拗坚持让二婶的劝阻也无从着力。 而她站在洗碗池前,便总能真真切切地感到哗哗的水流直冲到心上,把一切都冲得像它自己那样柔软而易动。 流水冲刷的感觉,像是泪雨倾盆,洗碗原来是一件能够代替哭泣的事情。 星期五的早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几乎是立即就做出了决定,第二天不再去凌子岳那儿了。 下个周六,也不再去了。 以后的以后,都不再去了。 永远都不去了。 在周六来临之前,这个决定还让她觉得安然,坦荡,磊落,甚至有几分轻松。可是周六一来临,她就开始如坐针毡,并且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越来越如坐针毡——已经不是如坐针毡了,而是在火上烤,在刀上跳舞。 二叔二婶问她这天为什么没去同学家,她不敢回头面对他们,只坐在书桌前勉强端着一副如常的声音,回答说同学今天要跟爸爸妈妈出去,没人在家。 那么,等到下个星期,她就得解释说其实是和这个同学闹翻了吧? 或者,这个同学转学了? 或者…… 她越想越委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周六随着太阳一寸一寸西移、一点一点沉没,她从来不曾如此深切地体会过用“上西天”来指代死亡,原来是如此贴切的表达。 她的原本自以为可以妥协的心,此时因为痛惜而越来越混乱不安。她痛惜着这么一天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再也不会回来,可这原本是属于她和凌子岳的一天啊!老天,人的一生能有多长?有多少个一天可以浪费?可她就这么浪费掉了! 晚饭过后,天完全黑透。薛聆诺洗完碗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时,终于忍不住哭了。 新的一周如期而至。 星期一的一整天,薛聆诺都不大抬头,因为她的眼睛肿得变了形,怕光,也不愿让别人多看。 她也不大说话,因为嗓子有些塞哑,还带了轻微的鼻音,并且一发声就会有一股辛辣从咽喉刺向鼻腔,同时泪花也要泛起来,整个面部都又涩又胀的不舒服。 这天的英语课上,凌子岳一次也没有点到薛聆诺起来回答问题。 至于薛聆诺,因为几乎不抬头,也看不见他有没有往自己这里看过来过,更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星一毫的蛛丝马迹。 她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若无其事的声音。 或许,根本就是天下本无事吧,那些让她哭过了一整个周末的莫名其妙,原只是庸人自扰之。 关于她星期六的失约,他也许在乎,也许不在乎;而关于她失约的原因,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不管怎么样,薛聆诺愿意这样地沉默。她不愿提这件事,对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愿提起,她只想它就这样毫无知觉地过去。 就像一个怕血的人,每有了伤口,只希望医生快快地给一块纱布,把它掩上自己好去,而不要再动什么刀刀钳钳去翻筋扯肉地检查了。就算好得慢一点,也让它自己悄悄地好吧。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贴身图腾 这天的晚自习正值凌子岳巡堂。薛聆诺趴在课桌上写数学作业,刚把一道题解到最后一步,突然看见两根修长的手指,在她的桌角上轻柔而清脆地敲了敲。 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瘦削的肩头微微一颤,抬起头来。 凌子岳站在她的桌子旁,面对着讲台的方向。他回过头,垂首看着她,收到她目光的回应之后,便扭头向教室外走去。 这是巡堂老师在自习课上叫学生出去私自谈话的惯常表示。 薛聆诺的第一反应是心虚地环视了一圈四周。 还好,并没有她所担忧的那种窥探的目光,也许有那么几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也不好意思那么堂而皇之地逼视,赶在她开始扫视之前,他们就已经把目光收回去了。 薛聆诺有些迟疑地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凌子岳正在门口等着,薛聆诺走到他跟前,目光有些闪躲,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然后,她听见他在她头顶轻声说了一句话,他的口气如春日的微风掠过她的头顶,她又感觉到了自己的碎发如同被修长的手指挑起来的柔腻感觉,有些痒痒的,不大舒服,并且一直霸道地痒到心里去。 他说:“这边来。” 薛聆诺跟着凌子岳一直走出走廊,来到天台上。 天台是个绝妙的地方,它虽然不受打扰也不打扰到别人,却又因为是在老师办公室旁而少了许多不该有的私密色彩。当老师在上课时间里需要和某个或某些学生有长时间私下交流的需要时,都会把地点选在这里。 开阔的天台上,夜风轻轻地吹。三月中已是春季,然而入夜仍旧寒凉,仿佛春天尚未来临,冬季依然流连。 一来到没有别人的地方,薛聆诺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越放越慢,和凌子岳的距离也因此而越拉越远。 说来也是有趣。她原本就是为了避嫌,可偏偏在有许多人看着的地方,她连避嫌的姿态都不敢做出来,反而要到没有人看的时候,才能踏踏实实保持距离。 她的脚步虽然一直都很轻,凌子岳还是一下子就敏感到了她的疏离,就像一只磁铁的正极,敏感到另一只磁铁的负极突然减弱一样。或许是因为他那双属于小提琴手的聪慧的耳朵吧。 他转过身来,走回到她跟前。此时他再开口说话,声音依然低柔,却有着一股挡不住的焦灼,重重地透了出来:“小聆,你怎么了?” 薛聆诺把脸抬高了一些,却因为抬得仍然不够,而只能瞪大眼睛,从下往上用一种无法光明正大的姿态偷看般地与他对视。 她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他是问她怎么不再紧跟着他了? 还是这一天她怎么都这么怪怪的? 还是说周六那天她没有去练琴,那是怎么了? 她脑子里一下子同时涌出了这么多的可能性,把她整个人都搅得乱掉了,不知该回答哪一个,以及怎么回答。 谁知这么多的可能性,竟然还都不是正解。 他问的是另一件事:“小聆,星期五那天,你回教室的时候,为什么一副想哭的样子?” 薛聆诺惊讶地微微张开嘴,脑子里僵了僵才重新转动起来。而一个本来就想哭的人,别人关于她曾经想哭的提醒会让她更加忍不住。她的眼眸下面迅速地又浮起了一层水光,像是初夏午后廊间的小桌上摆着的两只映着淡绿色阳光晶莹透亮的玻璃杯。 凌子岳紧紧地盯着这双眼睛,又问:“大家都在传我们俩的闲话,这事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对不对?那么为什么那天听见贺以彬说出来,你还是想哭?” 这一回,薛聆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或许正因为瞪得太大,那两泓水波便回落下去,只是她刚刚被水洗过的一对眸子,明晃晃的,像是能一眼照出人的心事,教人担心再多一秒钟,深藏心底的所有秘密便都无所遁形。 她声音细细地答道:“因为……是我太天真吧,我本来以为你不知道的……” 凌子岳的目光炯然有如火炬:“你怕我知道吗?” 薛聆诺连忙躲避地转开眼睛。 她当然怕他知道了,这还用问么?所以他这个问题事实上问的是她为什么怕他知道,而这要她怎么说呢? 好在他是凌子岳,无论多么咄咄逼人,都会在最后关头及时刹车,不令薛聆诺太过为难的凌子岳。 她听见他轻轻呼了口气:“小聆,如果我告诉你那些话我不怕,你还怕吗?” 她忽地转过头来,眼睛里仍然盛满了从一个原因到另一个原因、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的难以置信,却已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怕了,那我当然就不怕了! 凌子岳绽开了一个笑容,他的面庞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之下,皎洁柔和如同泛着月光。 他对她说:“那你以后还是去我那里练琴,好不好?”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加了一句:“至少这个周六一定要来,否则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就没法送给你啦!” 在薛聆诺终于点头答应了之后,凌子岳体贴地对她微微一笑:“回去吧。” 他没有要和她一起走,好像知道她需要一段独自一人的时间,来沉浸在仅属于自己的心情里。 转过身来,薛聆诺轻细到几乎无声地吁了一口长气。 一切都过去了!拭去眼前清亮亮的水光,她看见一个新崭崭的世界立在眼前。 天台上的风很清爽,天地也开阔了许多。虽然从这黑暗的空气里阔出去有些艰难,有些勉强,但好歹是开阔了。在吁出长气之后,薛聆诺又深深吸了口气,心里轻松而快乐。 这个星期六,薛聆诺又来到了凌子岳的家,并且如他所言,收到了一件生日礼物。 这件生日礼物是凌子岳当场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来的,薛聆诺惊讶地发现他的衣领里居然藏着一条粗粗的黑色线绳,而且看样子是一直都在那里的。也许因为不很显眼,也许因为她比他矮太多,竟然从不曾发现过。 那条黑色线绳的底端悬着一枚银制的小坠子,倒挂的水滴形状,因为已经不是崭新而略微氧化,凹陷处呈现出暗色的灰黑,正是通常银饰所追求的那种恰到好处的陈旧感觉。 凌子岳把解开的线绳放到薛聆诺的脖子后面,动作轻柔地替她系上。为了完成这个动作,他们俩离得很近,她能够听见他细细的仿佛稍作隐忍的呼吸,似有若无地从唇缝间吹出来,又似有若无地吹起她一丝一丝的幸福。 薛聆诺把呼吸放得悄然无声,无迹可寻。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绞到他的呼吸里去,然后两个人粉身碎骨,再也分不开了。 她当然不怕和他再也分不开,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 她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再也分不开,而但凡他有一丁点可能不愿意的事情,她就也不愿意它发生。 在把那枚坠子放到她的领口里去之前,凌子岳很细心地把它托起来,放在双掌之间迅速搓了几下,再捧到嘴边呵了口气。 所以,当它落到薛聆诺胸前的时候,是暖乎乎的,像一颗正自热血沸腾的心脏。 而在凌子岳把那枚坠子托起来的一瞬间,薛聆诺看得清楚,那枚坠子上刻着一个字:岳。 她乍一看到这枚坠子上如此特殊的标记,心脏就被一阵激颤的羞涩与欣喜瞬间击中—— 这……这岂不是好像、好像是他把他自己交给我一样? 那这、这岂不就好像是……定、情、信、物? 按着胸前这枚陌生又亲切的坠子,薛聆诺局促地抬起头:“这上面是你的名字吗?” 凌子岳微笑点头:“这个坠子在我出生后不久就一直戴在我身上了,那时候我父母用这个来区分我们兄弟,就好像狗狗脖子上挂的牌子一样。” 薛聆诺的注意力立即被带转了,她比刚才还要惊讶:“你还有兄弟?” 凌子岳扬了扬眉毛:“啊,我没告诉过你吧?我有个双胞胎的哥哥,不过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一直没怎么再见面,所以能提起他的事情不多。” 薛聆诺好奇极了:“双胞胎哥哥?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吗?” 凌子岳又点点头,这回他脸上的笑容是有些失笑的意味:“可不是嘛。就是因为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我们爸妈才去请人打了一模一样的两枚坠子,各自刻上我们的名字。” 薛聆诺再问:“那他叫什么?” “他叫子川,”凌子岳说,“那时候他还叫凌子川。后来在我们6岁那年,妈妈爱上了她的一位上司,和爸爸离了婚。她改嫁之后,子川跟了她,也改成随他继父姓莫。然后子川的继父调到了B城去,他们一家就走了,这些年来我很少再见到妈妈和子川了。” “哦……”认识凌子岳这么久,薛聆诺却不知道他那么小就遭受过那样的家庭变故,竟然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 她同情地看着他:“那你会不会很想你妈妈和哥哥?” 凌子岳笑了笑,耸耸肩:“还好,他们……也不是很挂念我和我爸爸,所以一家人应该挺幸福的吧。至于子川,我没法太想他,他从小就很讨厌我,我们俩分开了,对两个人大概都是一种解脱。” 这一回,薛聆诺彻底不能相信了:“你哥哥怎么会讨厌你呢?”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只要不分开 事实上,在薛聆诺问莫子川为什么会讨厌凌子岳的时候,她真正不能相信的是: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讨厌你?! 陷落在爱情里的女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爱到敲骨吸髓的男子竟然还会被人讨厌,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一定都是不可理喻的! 凌子岳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有些无奈的样子:“他也不是针对我,只是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而已。他说他宁愿我长得比他好看,也不要我是他的完全翻版,就像一个可耻的盗版者、或者剽窃者一样——那时候他的原话是说我像个抄作业的小偷,后来我给他总结成这个的。” 薛聆诺既不平又好笑:“这是什么逻辑呀?你们俩长什么样子又不是由你决定的,而且也不是他的专利呀!再说,如果是因为这个,那你也可以讨厌他,毕竟他也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啊!” 凌子岳好脾气地摇摇头:“那不一样,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哥哥,是先来的,我晚到一步,就变成步人后尘拾人牙慧了。” 薛聆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忽然倒有些理解那位莫子川了。他长得跟凌子岳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他很好看。漂亮的人都不希望有人跟自己一样漂亮,更何况这种漂亮不仅是程度、就连内容上都是一样的,这会使得自己的漂亮再也不是独一无二,再也没有个性可言。 像是听见了薛聆诺心里在嘀咕着什么似的,凌子岳又说:“不过你刚才说的,我也可以恨他长得跟我一模一样,这个想法我也不是没有过。小时候我们一直合不来,每次打架之后我都会想,要是换成我是哥哥,会不会也因此而讨厌他?但是等到我们分开之后,我就渐渐明白应该是不会的了。” 薛聆诺连忙追问:“为什么呢?” 凌子岳淡淡地笑道:“因为其实子川比我强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我这个翻版存在的缘故,他比别的孩子更愿意努力。我猜他是想要在他能够改变的地方,处处都超过我,让大家渐渐忽略掉我们俩长相上一模一样的事实,转而感慨两个外表一样的人,毕竟还是有很多差别的吧。比如我们俩原本都是7岁上小学,却因为他的功课格外好,转到B城去的时候跳了一级。我们本来的小学是六年制的,他在B城的小学却是五年制,等于只读了四年小学,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都19岁了,他却比我早两年,上大学时只有17岁。” 薛聆诺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她当然是偏向于凌子岳,无论如何都要维护他:“可是你能拉一手漂亮的提琴,他能吗?” 这回,凌子岳咧开嘴角,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那他倒真不会。其实我们兄弟俩的确很不一样,除了外表之外,各方面都不太相似,子川实在是有些过虑了。我是偏文的气质,他却一直偏理。他对艺术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却从小就是个科学神童。他上的是B城医科大学,本硕连读,总共七年,算下来今年也要毕业了。” 薛聆诺一边听凌子岳说着他和他孪生哥哥之间的种种对比,一边想象着当年的襁褓中,一对长得如出一辙的婴儿躺在那里,用不同的姿势蹬着胖嘟嘟的手脚的样子。他们的脖子上各自挂着一面倒挂水滴型的银坠子,一个上面刻着“川”字,另一个上面刻着“岳”字。 一想到那面刻有“岳”字的银坠子,薛聆诺就觉得胸口暖暖地发起热来。那个字现在正印在她心脏的旁边啊,而它曾经就挂在她心里的那个人温暖的脖颈里,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她一下子有些局促起来,生怕这枚坠子同它原先的主人之间有着什么莫名的联系,它能用某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将她心里的秘密传达给他。 而她心里的秘密,它一定已经知道了,因为它就靠在离她的心脏那么那么切近的地方啊! 这个想法让薛聆诺一下子坐立不安起来。正好这时凌子岳的话也已经说完,她便站起身来,怯怯地说:“谢谢你的礼物,那……我做作业去了。” 凌子岳笑着看她:“嗯,去吧。” 这天一切如常,吃过午饭以后,凌子岳洗碗,薛聆诺开始练琴。 她这次的功课是贺绿汀的《牧童短笛》。 凌子岳收拾好厨房之后,走出来倚在钢琴边上。薛聆诺刚刚弹完了一遍,他便问道:“你最近好像一直在练中国钢琴曲?” 薛聆诺点点头:“因为今年秋天的艺术特长生考试,我想考A大。我的钢琴老师说A大管招生的那位老师他认识,那人特别注重西洋乐器学生对中国作品的把握,一定会考至少一个曲目。我们向来练的都是外国作品多,所以现在要突击一下才行了。” 凌子岳饶有兴味地追问道:“哦?你想考A大?什么专业呢?” 薛聆诺抿了抿嘴唇,是在思考中却还对答案不很确定的可爱神情:“嗯……还不知道呢,也许是中文系吧?” 凌子岳偏了偏脑袋,故意沉下脸:“同学,英语老师问你将来要上什么专业,你回答的竟然不是外语,不怕会得罪老师吗?” 薛聆诺懵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开玩笑。她嗤的一声轻笑出来,却什么也没敢说。 她不敢说:我原本也不是没想过要学英语的,不过……两个人中有一个已经是学英语的了,另一个就不必再学这个了吧? 这话她当然不敢说。这样的两个人,必须是特殊关系的才说得过去啊,而且这种特殊关系,必须是特殊到…… 特殊到是一家人,是两口子…… 薛聆诺这番不能出口的小女儿心思,使得他们俩的这个话题不得不中断了。 凌子岳看着她又低垂下去的艳压桃李的脸庞,自自然然地换了个话题:“看来A大果然高明些,历来学习西洋乐器的孩子,又学到这么好的,通常都是对西洋作品把握得更好,中国作品都是弱项。以前我在B城师大的时候,有一次准备一台民族交响音乐会,就比以往的音乐会要费劲些。那台音乐会是纪念抗战胜利某周年的献礼晚会,其中有一个小提琴协奏小品《梅娘曲》,我自问处理得还不错,可惜配乐很一般,钢琴伴奏也感觉都不太对。” 薛聆诺的注意力立即被抓住了。她忘了刚才的拘谨,抬起头来:“《梅娘曲》?听起来很熟,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哪支了。” 凌子岳提醒道:“据说是根据一个真实的故事写的歌曲。男女主角本来是东南亚华侨,从小青梅竹马,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后,男主角随回国支援的华侨一起回来参军抗战,女主角后来也回来了,为了找他。可是男主角不知是已经牺牲还是因为受伤而失忆,总之,女主角失去了他。” 他正说着,薛聆诺已经想起来了。她缓缓点头,待他说完,她的双手已经放在了琴键上,低缓哀柔地弹出了一段伴奏,而她嘴里则把主旋律轻轻地哼了出来——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 这一个短短的乐句其实已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段落,薛聆诺自然地顿住,优雅地收尾抬手,重新抬起眼来,目光晶亮:“这个伴奏会不会比你原来那个好一点?” 即兴伴奏是她的强项,这几年已经越来越信手拈来得心应手。自信自然而然有如空气,闪烁在她光洁的面庞上时,不见锋芒,只如同她那一身精致瓷器般的美丽上镀着的一层清釉,并非每一件陶瓷都会有,而拥有它的那件陶瓷,又浑然天成绝不做作。 直到触及凌子岳一点一点炽燃起来的眼神,薛聆诺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在对他唱情歌。她一下子又畏缩了下去,脸上的红晕仿佛一层迅速蔓延的红胶水,将她整个人都黏连胶裹得更小了。 凌子岳笑道:“好太多了!好到我忍不住手痒痒,想来试奏一次。” 薛聆诺这才放松地重新抬脸,高兴地说:“好啊!” 这时已经是三月下旬,春天来了。 这段时间里,凌子岳常常陪薛聆诺练琴,除了薛聆诺的钢琴老师原本就给她布置下来的作业之外,他还会找出一条一条钢琴伴奏小提琴的中国作品来作为她的辅助练习。 大多数的曲子,在他们俩试演过几遍之后,薛聆诺就会把它们改编成钢琴独奏曲目,弹给凌子岳听,看他有什么意见。 唯独有一首他们合奏得最合拍的乐曲,薛聆诺从不肯独奏—— 《梁祝》。 她不想一个人弹《梁祝》,尤其是已经重新有凌子岳在身边以后。 她总觉得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弹《梁祝》,就好像是祝英台已经失去了梁山伯,变成了一个只能和自己说话的人。 或者说,是变成了一个只剩自己孤零零活在回忆里的人。 薛聆诺才没有这样的勇气,哪怕只是临时扮演一个这样的角色,她都觉得自己会一瞬间粉碎。 而且,一旦涉及到凌子岳,她就会变得特别迷信,特别敏感,特别固执。她可不想用一种独自演奏的姿态来咒凌子岳,当然,也是不想咒自己。 她想,只要她一直把这支只能琴瑟和鸣的音乐留给两个人共同的演奏,他们就能一直一直都在一起,不管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只要不分开就好。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她也遭遇了个大情敌 春天渐渐接近尾声,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然后又慢慢地开始变热。南方的夏天来得早,等到阴雨逐渐收住,蓝天慢慢逶迤展开的时候,天空里常常挂着一朵一朵银灰色的云。 那是薛聆诺最喜欢的云的样子,丰厚饱满,光滑得发亮,因为低而显得极其切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得到的一批首饰。 这样的观感又让它们显得非常不真实,好像是由一双双最灵巧的手做成的工艺品, 被谁专门挂上去的,不自然,却又因为太好看,而不必担心会被谁追究这份不自然。 那些日子的天空里便一直都是这样的云淡风轻,让薛聆诺无端地觉得那是一种回忆的模样。 在好些年之后,薛聆诺第一次听见梁静茹的那首《情歌》,立即就被迷住了。她反复地在心里默念那句歌词,让她想起那个春天和夏天、和凌子岳在一起的那个春夏的那句歌词—— 青春的上游,白云飞走,苍狗与海鸥,闪过的念头,潺潺地流走。 那是一段薛聆诺的小心脏被揉弄得七上八下扑腾跳脱、时而紧绷得喘不过气来、时而又轻松到好像稍不小心就会放它飘上天空再也捉不回来的时节。暑假开始没多久,他们这一届要上高三的学生就开始补课了,这是头一次,薛聆诺这么热爱补课,因为凌子岳在这里,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反而是补课才能让她多多见到凌子岳。 然后就开始传出高三以后要换老师的消息,第一个指向的就是凌子岳。因为凌子岳毕竟大学毕业才一年,从来都没有过带高三的经验,学校怎么也不会放心把毕业班交给他吧? 这件事情让薛聆诺很是患得患失优柔惆怅难以释怀了一段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为此高兴还是难过。 理性地说,她应该希望凌子岳不再是她的任课老师才对吧?因为就算他不再是她的任课老师,他也一定还会让她周末去他那里练琴,所以她也还是能常常见到他,不会因为不再是他的学生而渐成陌路。 而且,他也实在太让她分心了。虽然她学习一直都足够好,又加上艺术特长生的高考分数总能受些照顾,只要专业考过了,她要上A大应该没问题。可无论如何,上高三之后,都不能再这样子了吧? 再说,和凌子岳在学校里距离远些,也省得那些流言蜚语总是逡巡不去,潜伏在他们四周,像一圈阴险的地雷。 可是凌子岳一旦不是她的英语老师,她总还是要少掉很多很多见到他、和他在一起的机会的。 所有的理性分析,在这独独一条看似微茫的反对面前,就都全面瓦解,分崩离析。 每周末都能独处一整天又怎么样?在小小一片弹丸之地上总能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怎么样?她爱他,就什么都敌不过那份见他多一面也好一点的贪心。 所以,学校很可能会给他们换英语老师的消息让薛聆诺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悲喜交加。她每一天都过得胆战心惊,生怕下一刻就会有一个最后的决定出现,换掉她的英语老师,以后站在他们班讲台上的,将再也没有凌子岳。 无论薛聆诺多么纠结忐忑,高三还是如期而至,而新学期的开始给薛聆诺持续了一整个夏天的担忧带来了一个最后的定论—— 由于凌子岳在过去一个学年里教学成绩突出,整个文科一班的英语基础又非常扎实,就算是此时去应付高考都已经不在话下。 也由于原本可能会被派来带文科一班的英语老师有了身孕,在高考前就需要休产假,剩下的英语组师资力量就有些不够了。 所以,凌子岳继续担任文科一班的英语老师。 薛聆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一日之初,她刚刚来到教室。从大大敞着的玻璃窗里透进来的清鲜的阳光像是早餐里嫩嫩的蛋黄,叫人一起床就有一份大大的慰藉,然后立即化作最好的心情。 随着新学期开始而来临的,除了这个令薛聆诺百般欢喜也只有默默压在心底的消息之外,还有一个意外事件,以及由这个意外事件引发的崭新八卦。 新学期的第一天。 这天原本没什么太过特别的,像每一个开学第一天一样,早晨的空气清澈明亮,所有的色彩都比平常鲜艳几分,一切都鲜嫩嫩水灵灵的,干净到仿佛在梦幻里浮动。 每个星期一清晨的早读课前,照例是要举行升旗仪式的,这周当然也不例外。 在升旗仪式上,每个班级的学生都会排好队站在自己班固定的位置上,班主任站在本班学生的后面,不是班主任的老师们则随意站在前面。 通常因为老师也都是从各个办公室赶来,办公室又是按照学科分的,所以同一科目的老师一般都会自然而然站在一起。 这周的升旗仪式还在进行当中,就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漂亮的英语老师秦芳突然晕倒了! 秦芳和逸仙中学里许多其他年轻女教师一样,非常苗条,苗条到有几分病态,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夸张的节食。这样的女子大多会有些低血压低血糖,假如某天早上没吃早点而在太阳地里多站一会儿,突然晕倒也不算奇怪。 而当时的场面之所以特别劲爆,在于秦芳晕倒的时候,软绵绵的恰正倒在了站在她旁边的凌子岳身上。 而凌子岳反应敏捷地立即搂住她,然后当机立断将她打横一抱,就匆匆向办公室跑回去了。 虽然跟着他一起往办公室跑去的还有另外两位老师,学生们还是一下子轰动了。 尽管升旗的时候纪律要求是最严的,还是有一片压抑不住的“啊”从学生队伍里腾了起来,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盛满了兴奋与窥探,直往凌子岳的背影紧追过去—— 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公主抱耶!平常只有在言情剧里才能看得到哦,今天竟然活生生地就在眼前上演了! 而且是发生在一对风华正茂的俊男美女之间的喔! 在凌子岳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高三文科一班左近的几个班当中,更有许多人调转了目标,扭过头来寻找薛聆诺。反正望穿秋水也看不见那两个当事人了,大家便转而更想知道这个和凌子岳闹了好长一段时间绯闻的女生,此时会是怎样一种反应。 薛聆诺咬着嘴唇,满脸尴尬,不知该把目光往哪里放才好。 也跟大家一样去看凌子岳吗?那样好像她是个斤斤计较的妒妇,徒劳无功地想要去追究丈夫究竟跟另一个女人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了一样。 不去看吗?那样又好像她是个水样心肠的怨妇,如此平平常常一件事就让她心碎神伤到连看都没法去看。 更难堪的是,她连对大家无礼的窥视表示不满的权利都没有,一旦她面露不虞之色,人们仍然还是会把这诠释成她对凌子岳照顾秦芳的不悦。 不过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薛聆诺已经熬得生不如死。一组一组彼此对立却又全都不能提供出路的念头向她劈头盖脸纷纷砸来,以至于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腾得出心思去想—— 我介意这件事情吗? 我不介意这件事情吗? 薛聆诺没有办法否认,她介意。 凌子岳一把搂住秦芳、然后将她打横抱起的动作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慢。慢镜头放大了那种可疑的暧昧,她的脑子一定是变成了一台重播键突然失灵的录放机。 她的心里酸酸的,很羡慕很羡慕,羡慕到嫉妒。 这是她第一次对秦芳有这样的感觉。以前,秦芳是她的英语老师,她是秦芳的得意门生。秦芳一直都对她很好,她也很喜欢秦芳,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和她会被摆在这样一种关系上。 这样一种关系……就好像一台天秤的两边吧?她们俩孰轻孰重,等着凌子岳来挑选。 这种感觉,真的很糟很糟。 薛聆诺从来不是一个虚荣的女生,美貌当然没什么不好,却因为好像有点太多了而总是带给她许多苦恼。然而她毕竟一直都是漂亮得很难不被一眼看见然后备受宠爱的女生,难免会有漂亮女生不容轻慢的高傲和一触即发的敏感自尊,她受不了这种和别人并列在一起供人比较选择的处境,哪怕只是一种假想。 而这件事情并没有随着凌子岳和秦芳的身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而过去,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八卦是无止境的 在那次升旗仪式之后,逸仙中学里流传起了一套新的理论,关于凌子岳当然会喜欢秦芳而不会喜欢薛聆诺的理论。 分析者认为,虽然薛聆诺比秦芳年轻,而且更漂亮,可对于很现实的恋爱婚姻而言,年龄相当身份匹配才是更重要的。薛聆诺太小了,还得好几年才能大学毕业呢,到时候凌子岳都快30了,怎么等得起? 再说,薛聆诺去哪儿上大学还不一定呢,要是不在S城,到时候对于凌子岳而言,不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啦? 而薛聆诺自己,对这套理论,竟也十分同意。 她从来都不曾确定过凌子岳到底是不是喜欢自己,而即便他喜欢她,因为从未给出过承诺,他也仍然可以选择别人。 而事实上,就算他曾经给出过承诺,恋爱了再分手、甚至结婚了再离婚的状况,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再说,相比之下,秦芳的确比她更配得上他吧。 当年长的女人对比自己年轻的女孩子戒心十足的时候,却不知道年轻女孩对比自己年长的女人,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不能企及的自卑。 成熟意味着风情,味道,阅历,经验……这许多东西不但可以使美貌更有内容和韵致,更是爱情当中再多的美貌都不可替代的调剂。 刘若英在《很爱很爱你》当中不就是这样唱的吗?——我想她的确是更适合你的女子,我太不够温柔优雅成熟懂事。 而糟糕的是,美貌是父母给的,可这些东西却只有通过岁月的积累去获得。薛聆诺决不敢相信自己在这些方面能望秦芳之项背,她自然而然地就笃定了,凌子岳和秦芳之间的共同话题,秦芳能够给凌子岳的理解和包容,一定是超乎自己想象的,在他们看来,她一定幼稚得可笑,简单得可悲。 所以,不管是不是已经发生,薛聆诺都不得不承认,凌子岳应该爱秦芳。 这天晚上,薛聆诺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心头如此怅怅地想。 这一夜,似乎有秋风起来了,空气一下子由闷热转为爽适,进而清冷起来。 逸仙中学高三的学生不再像其他年级的学生那样被强制上晚自习。他们有权随心所欲,根据自己的需要,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留在家里,怎么舒服怎么做。 具体说来,每周五次晚自习,正好分别由五门科目的任课老师巡堂,你如果觉得这一门是自己的弱项而需要格外加强的,就最好在这个晚上去上自习,以便随时向老师请教。 其他时候,那就随你自己斟酌吧。 高三学生的这个特权让学生们如获大赦,许多人第一个晚上就不来上晚自习了。 也有些学生是打算试试看,譬如第一个星期每天晚上的晚自习都去,第二个星期每天晚上的晚自习都不去,对比一下学习效果分别如何。 星期一的晚上是数学晚自习。薛聆诺的理科向来比较薄弱,所以到了第二个星期,她也仍然还是去。 而就是这天晚上,她第一次起了再也不去英语晚自习的念头。 此时的薛聆诺极度敏感,觉得如果在秦芳事件之后自己还去上英语晚自习,就好像是专门为了去缠着凌子岳一样,在他明明都已经别有选择的时候,故意去让他难做。 如果我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你也就不再需要为难成这样子。 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不牵绊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很爱很爱你,只有让你拥有爱情,我才安心。 ——难道爱情不是应该这样做才对的吗? 十七岁的女孩子,只有从小说和歌曲里来学习如何去爱。 可是,一想到真的再也不去凌子岳的晚自习,她又觉得于心不忍。 不为别的,只为了想到那次在凌子岳家和他的那段对话。 说来有趣,那竟然也跟秦芳有关系,这是不是一种冥冥中的注定? 那次,她告诉凌子岳,有一次秦芳晚自习巡堂,全年级只有她一个人在看英语,于是秦芳就只有老在她身边转。 凌子岳也说过,如果学生都不看英语,他会觉得像是被打入冷宫一样,很受伤的。 一想到凌子岳巡堂的晚上整个教室里都没几个人,他孤零零很受冷落的样子,薛聆诺就心疼得无法自持。 或者他成熟又坚强,觉得受冷落也不表现出来,默默藏在心里,仍然将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摆在脸上。 这后一种想象,反倒更让薛聆诺心如刀绞,几乎就要失声哭出来。 真的好舍不得他受一点点委屈,有一点点难过,连想象一下都无法忍受,不能允许。 而他对秦芳的那个亲密举动所带给她的所有委屈,所有困扰,所有尴尬难过,一切一切的情绪,隔着这微微茫茫的一段想象,便都被羽化成无关紧要,让她什么都再也想不起来。现实退到了遥远得无异于根本不存在的天涯海角,她只一心一意地觉得那么那么心疼他,那么那么爱他。 因为爱他就更心疼他,这片心疼娇嫩极了,像一块触之即破的水豆腐,让薛聆诺束手无策。 秦芳凌子岳事件之后不久,随着分析的进一步深入,大家的议论愈演愈烈。 开始有人指出:凌子岳搂住秦芳将她一把抱起的动作,那么自然妥贴熟能生巧,恐怕不是第一次了吧? 而且,衔接过渡恰到好处,他简直像是事先已经知道秦芳当时会晕倒,而早早就准备好了等在那里似的。 一个男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抱一个女人抱得毫不生涩? 一个男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一个女人的体质、具体什么时候的身体状况,包括那天是不是没吃早餐,甚至是不是正在来例假而气血不足,了解得一清二楚? 哇!真没想到啊!原来凌子岳和秦芳早就在一起啦! 就在这群小屁孩儿自以为是地大传凌子岳和薛聆诺的流言蜚语的时候,原来凌子岳早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还嫩着呢。 难道不是吗?他们不过是一群半大孩子,自然眼界窄小失之浅薄,光看得见自己评选出来的校花,还以为全世界的雄性生物都只围着她一个人转呢,真不知老师们在一旁把这当笑话看了多久啦! 素来都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况这些说者当中,也不乏有心之人。 这些话听在薛聆诺心里,一下子膨胀发酵起来,她所想到的,比大家所说到的还要多。 毕竟她是那个爱着凌子岳的人,她对凌子岳的在意,是谁也不能相比的。 她从大家的议论所联想到的,还包括凌子岳会不会在秦芳之前就已经有过经验? 他上大学四年,他们俩音讯隔绝了四年,他那样的条件,没理由相信他始终单身,没有过女朋友。 这是薛聆诺第二次起了再也不去凌子岳那里练琴的念头,而同样的这个念头,这一回让她犹豫了很久。 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她知道如果不去,会让自己多么痛苦多么难熬。那样的经历不是可以越练习越好的,而是会在首次的无知者无畏之后,被其中的艰难困苦吓得没了志气和胆魄。 而且,在这么敏感的时期,立即选择不再出现,等于是直接告诉凌子岳,自己对于他和秦芳的事情有多么介意。 如果凌子岳知道了,会怎么看她呢?会觉得她可笑又可悲的吧? 这一点,让薛聆诺最最受不了。 就在薛聆诺百般纠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姐妹淘们拯救了她。 星期五的下午,她们四个铁杆儿姐妹照例在走廊拐角谈天说地的时候,李蓓提议道:“亲爱的们,明天早上咱们看电影去吧?刚上映的韩国纯爱剧《雏菊》,全智贤演的,据说很唯美很不错呢!” 第一个应和的是丁云颖:“我也听说了!上周首映的,当时就想找你们去看来着,可惜是星期六下午。” 说到这里,她习惯性地用一种暧昧的目光瞟了薛聆诺一眼,却又立即把眼睛转开,有些难堪地吐了吐舌头。 她的意思很清楚,本来是下意识地要调侃薛聆诺每周六都会在凌子岳那里的,可话一说出来又立即想起了现在事有不对,本来的善意打趣反倒变成了成心讽刺。 肖默默不知是真心作如是想还是有心转移注意力打一下圆场,她踌躇着说:“现在还有时间心情去看电影啊,咱们可都高三了呢……” 李蓓拍了拍她的肩膀,夸张地一挑眉毛:“老大,就是因为都高三了呀,趁着现在才刚开学还有这样的机会,越往下走就越腾不出时间了,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李蓓这么一说,肖默默也无话可说了。不过她向来比那两个姐妹都更心思细腻一些,李蓓的这个提议,总是让她觉得有些不妥。 既然上周不去是因为星期六那个时间对聆诺不合适,那么这周偏偏还是选了星期六去,岂不是等于已经笃定了聆诺不会去凌子岳那里了? 李蓓当然是好意,可是这样会不会好心办坏事,反而变成冒犯了聆诺? 然而这样曲折婉转的心思,肖默默当然没有办法讲出来,当下也只得若无其事地表示没意见。 这么一来,四个人当中有三个人都同意了,大家都转过来看着薛聆诺,等她表态。 只见薛聆诺一双笑眼弯弯的仿若清水初绽的月牙。她愉快地点头道:“好,我没问题!” 这件事对于薛聆诺而言,来得正是时候。 她正好需要多一点时间,来考虑到底要不要去凌子岳那里。 虽然她平常都是周六一大早就到凌子岳那里去了,但那毕竟不是硬性规定,晚一些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而且,这么一来,如果是下午才去,甚至最后决定根本就不去,将来凌子岳问起来的时候,她也可以理直气壮问心无愧地告诉他,那是因为自己和同学们看电影去了。 不是因为秦芳的事情,不是。 当然,如果凌子岳还会问起来的话。 如果他还会在乎她去不去他那里。 如果他还会介意她不去或者迟到的原因是什么。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衣锦夜行的爱情也会暗淡 《雏菊》的调子非常安静。 一开始便布满整个大屏幕的充溢着乡村气息的田园风光,荷兰的城市与野外,开小工艺品店并在广场上为人们画像的女孩,充满了童话般的浪漫情调。整部影片的画面、色彩、人物形象与性格、情节、节奏、配乐、情感的表现手法、极少极简单的对白,方方面面的感觉,都像极了几米的漫画,也会让人想到张小娴的小说,以及《假如爱有天意》。 而实际上,《雏菊》的主题曲也有着与《The more I love you》几乎一模一样的前奏,整首音乐差不多就是那首歌的改编。 然而原曲的确经典,即便是改编后的歌曲,也美得催人泪下。 而薛聆诺也的确在主题曲刚刚唱起来的时候,眼泪就簌簌地掉下来了。 从那一刻起,直到看完电影独自骑车走在路上的时候,薛聆诺都在为了自己不懂韩语而大感揪心,真想知道那么感人的一首歌,唱的究竟是什么。 而她此时独自一人骑车走在的路上,正是义无反顾通向凌子岳家的那条路。她的心里有些灰沉沉的,同时又柔软得似乎随时都要化开来,淌满一地。她忽然强烈地想念起凌子岳来。 当然,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只是这一次,格外不同些。 想要见到他的冲动温存圆润,甚至仿佛是微微含笑的,似乎毫不起眼又完全无害,却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今天果真不能见到他,自己一定是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的了。 离开大街,刚刚转入拐角,薛聆诺就看见了凌子岳。 他就站在不宽的道路一侧,颀长挺拔的身影覆在从两旁合围到头顶的树阴里。 从薛聆诺看见他的第一眼起,他就在看着她,目光里仿佛隐隐蕴藏着微微的笑意。 然而那分笑意太淡了,淡得好像随意一缕风就能把它抹去,于是他便又好像实在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似的。 薛聆诺陡然握紧了拳头,而这个动作的直接后果就是——她捏了一下车闸。 车速突然慢了下来,立即就有几个同样骑车的人从她身后越了过去,所有的声响都模糊但清亮,每一个画面都缥缈却鲜活。 青黄交集的树叶在他们俩四面合拢,仰起脸能够看见高高的树顶上,伸向阳光里的地方,偶或夹杂着几簇绯红的颜色。不是美到让人屏住呼吸的景致,然而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就好像正走在某部电影里一样。整个树叶围拢的通道里光影斑驳,覆满落叶毫无空隙的小道缓缓伸展,没有尽头。 而他们俩目光交缠,好像正有两簇缥缥缈缈的灵魂离开身体奔向对方,两两拥携。明亮的眼神在彼此拍照,像是正在记录着什么故事,可是仔细想想,又实在没有什么故事啊。 也许只要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心情里,最最没有情节的长镜头,也能够自行组合成一列娓娓依依的故事吧。 薛聆诺在凌子岳跟前慢慢地从车上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她想问:你在这里,是在等我吗? 等了多久了? 上一回,我生日的那次,我没有来,难道你也是这样等着的吗? 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凌子岳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接过她的车把,就像以前他们俩一起上完了课,从康老师和筱老师的家里离开、一起穿过江滨路往凌子岳的公车站走的时候那样。 他低下头,对她笑了笑:“走吧。” 薛聆诺轻轻地回答了一声“嗯”,就跟在他的身旁,一时默然无语。 她忽然觉得那件关于另一个女人的事情,以及一切流言蜚语,都远远地飞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她对他说:“我刚才看电影去了。” 凌子岳点了点头,自自然然地问:“哦。和谁一起?” 她回答:“肖默默她们几个。” 凌子岳又问:“雏菊?” 薛聆诺惊讶地瞪大眼睛,只是在她现在安静到平滑、柔软到慵懒的心境里,实在连惊讶也是朦胧而柔润的,像是浸在阴雨天里的磨砂玻璃。 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凌子岳笑了笑:“猜的。唯美纯爱剧,最近又这么火,你们小女生一定喜欢。” 薛聆诺默了一下,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才好。 其实她是在心里沉淀了一下,等着他给自己的这一脉触动过去。 然后她说:“主题曲很好听,真想知道歌词是什么呀。” 进门时已然不早,她直接开始练琴。 约摸过了十多分钟,凌子岳轻轻地走过来,把一片纸页放在钢琴上,然后转身走开。 薛聆诺好奇地盯着那薄薄的一页纸,心里怦怦地跳。 她忍着,忍着,忍着……一直等到那首曲子弹完,才伸手取过来看—— 我是那么的希望 爱情就在我眼前 在无言中傻傻的看着 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盼望着爱情生存 满身雏菊香的他什么时候一定会见到的 现在就是现在我终于认出了他 真的不能在一起吗死也不想放弃 对不起只能放弃对方而离去 每天那个时间他就出现在我身边 我傻傻不知道只是思念对方 现在就是现在我终于认出了他 真的不能在一起吗死也不想放弃 对不起只能放弃对方而离去 伤心在伤心 只能离开 ——凌子岳放在钢琴上的那张纸页上,只有他刚劲而不失清秀的字体写着这么两段话,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题目,没有说明。 但薛聆诺知道,这就是《雏菊》主题曲的歌词了。 她回头看向凌子岳,他就坐在她琴凳旁的沙发上,他们俩面向着不同的方向,却近在咫尺。 她能够清晰地看见他膝上的笔记本电脑,网页搜索栏中呈现着“雏菊歌词”的字样。 而他正在打开的文件夹,是《雏菊》的电影。 良久没有听到她的琴声,他回过头来,对她咧开一个干干净净的笑:“我昨天晚上下载的。” 原来他也已经看过了呀! 薛聆诺问他:“那你觉得好看吗?” 凌子岳说:“我还没看呢,原本打算今天看的。” 唯美纯爱剧,最近又这么火,你们小女生一定喜欢。 ——原来,就在她决定去看《雏菊》的同一天,他也决定了,要和她一起看。 她是该为了这份灵犀而欣喜,还是为了这次错过而惆怅? 接下来是一段矛盾鲜明对比强烈的微妙的日子。 每个星期六一见到凌子岳,薛聆诺就觉得心里什么都放下了,笃定了,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比现在更平稳自信的了。什么都不需要说也不需要做,她就知道凌子岳心里有她,她知道凌子岳只在乎她,他们俩之间,根本不存在另外一个人,不管她是秦芳,或是其他某个谁。 从凌子岳家里出来的傍晚,她总会觉得胸臆舒畅得这颗心都几乎要自己笑出声来。秋天的天空如此晴朗,以至于让她时时地想起拇指姑娘最后到达的那个幸福四溢的花的国度。 然而这样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在更多数的时间里,她所面临的却是另外一种处境。 学校里关于凌子岳和秦芳的流言仍在盛传,毕竟并没有出现什么新的东西来打破这种局面。 更令人不堪的是,这当中不乏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恶意伤人的做法。薛聆诺虽然一直都很无害,但她的美貌与受宠还是刺痛了许多和她没有那么亲近的女孩子,以及一些对她自知无望故而将自己的情感刻意扭曲的男孩子。 他们会有意地当着她的面乐此不疲地提起凌子岳和秦芳之间的种种,甚至不愿费事去伪装一副不经意的神情,毫不掩饰他们对薛聆诺细致入微的窥探甚至直白不讳的观察,而她最模棱的反应都会被拿去大做文章。 这让薛聆诺感到委屈又气恼。世界上所有的地下恋情总是面临着一种类似于衣锦夜行的压力的吧?人是很矛盾的动物,一方面明明幸福只是如人饮水,自己品尝到也就够了,另一方面,不为人知的幸福却又仿佛失去了许多意义,让人比没有这份幸福还要寂寞,且索然。 而薛聆诺的情况甚至连这都算不上,她根本还不是凌子岳的恋人。 所以,这个困境,在这世上只有凌子岳才能替她解开,可她却是连对凌子岳提起都不能的。 或者说,就是对他,最不能提起。 在第一个层面上,凌子岳仍然是她求而不得的人,因而她还是会如同所有单恋的女孩子那样,为了每一丁点关于他的讯息而莫名地慌乱,在他晃闪而过的目光里,旋转着,一点一点地溶化…… 而在第二个层面上,随着每一个上周六的逐渐远去,她都会越来越不确定凌子岳到底是她的还是秦芳的;而她偏偏知道凌子岳至少现在还不是自己的,那么他是秦芳的这个念头就会随着大家的传说而变得越来越清晰强烈,直到紧紧扼住她的呼吸。 每个星期,这样的周而复始反来复去,无始无终。 在这样的辗转中,她的情绪越来越坏,她的忍耐力开始长期地在它的极限值上高速地运行。 有一节体育课,文科一班被安排在排球馆里练习。 已经是初冬了,午后微薄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洋洋地洒进来,晒得人有些目眩。 高三的体育课都比较自由,老师布置了让大家先分组练习对传,然后自由练习。 大家都会借着无聊的排球对传环节大肆聊天。和薛聆诺分到一组的女生刚上来说了没两句话,就阴阳怪气地来了这么一段—— “哎,聆诺,今天听一高一的师妹说哈,她们班昨天上英语公开课,秦芳的,好多市教委的人来听了呢,还有咱们学校没课的英语老师也都去助阵了。你知道凌子岳和秦芳有多默契吗?那节课秦芳大概是太紧张了吧,竟然忘了带录音机去放磁带。那会儿离上课就只有一两分钟啦,她站在讲台上就那么向凌子岳看了一眼,凌子岳马上心领神会,腾的就站起来飞奔回办公室给她把录音机拿来了,就在刚递到她手上那一瞬间,上课铃声就响啦!——你说,这是什么默契啊?简直没得说啦!” 薛聆诺的嘴角边始终凝着一朵微笑,直凝定得整张脸都僵了。然而她的心正发狂地捂着耳朵拼命摇头,不要听,真的一点也不想去听! 这女生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会这么尖厉?尖厉得仿佛要把人整个儿从耳膜那里撕裂开来,撕成一片片碎屑,一片片让人不屑一顾的东西! 她好不容易端着一朵自己都觉察不到的微笑熬到对方一张一合的嘴唇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停下,自己也不记得自己从头到尾究竟点头附和了多少句诸如“是吗”、“真的呀”、“Wow”、“好甜蜜哦”这样的话。 然后,她用薛聆诺式的温和,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对对方说了一句:“先传到这儿吧,我去练会儿发球哈。” 她再也没有心力去管自己这副姿态究竟把那背后的落荒而逃掩饰了多少,不待对方回答就走了开去,到球筐里另外拿了只排球,走到球场底线处,用尽全力将球朝网的那一端打过去。 触臂剧痛,然而这只闯祸的排球飞出去不远,就软愣愣地落在了网前。 薛聆诺也顾不得右臂上一阵麻痹迅速化成一片热辣辣熔岩般泛滥开的火烧火燎,一咬嘴唇,奔过去拾起那只球,低头跑回来,狠命再打。 仍是痛,仍是发不过去。 这算什么呢?这就是她如今所有事情的处境么?除了伤痛,什么也无法得到;所有所有的事情,除了让自己痛之外,什么用都没有…… 当薛聆诺不知第几次将排球抛到半空中伸臂再击的关头,她感到一只有力的手突然贴臂握住她,带着她的动作缓力一挥,排球柔软地接触皮肤发出好听的弹击声,然后又高又飘地远远飞去,越过网刚好落在对面场地的底线之前。 她愕然回首,看见颜回正对她好脾气地笑:“要不要我教你?或者陪练?”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心和风铃一起碎了 又一个冬天来临,又开始常常下雨了。 而十二月不仅仅意味着期末的临近,还更意味着距离高考只剩下了半年。 这个时候的高三学生简直成了一只只可怜的陀螺,东南西北到处都有鞭子抽过来,他们已经转得呜呼哀哉了! 而所有人当中,薛聆诺觉得尤其累。她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忙了,竟然还有心思继续那段关于她和凌子岳以及秦芳之间的三角八卦。 但是更关键的问题在于,这是一个全校性的八卦,所以就算和她同班同级的人善罢甘休,其他年级的人也不会放过她。 这些天,她越来越觉得好累,好累……累到甚至渐渐没有了过去那种哀伤的感觉,累到即便偶尔再哀伤起来,却连停止也无力做到,累到失去了一切自我操控的能力,任何东西一到了她的脑子里就只能做毫无表情的机械往复,她无法将它们驾驭到有理智的地方去。 好在年底的临近也意味着节日的降临。无论如何,大家都还是年轻爱浪漫又好热闹的孩子,薛聆诺也不例外,圣诞和新年的来临,使得这些日子都满腾腾的盛满了幸福,每个人都在想象着,到了那两天,无论是送出祝福还是收到祝福,都会让自己从心底里颤出一串沉沉的甜美来。 薛聆诺和往年一样,在圣诞前和三个姐妹一起去买贺卡。这年的贺卡式样格外丰富些,而最令薛聆诺动心的,是一款美丽的风铃式吊卡。 她一下子就把其中的一挂从一整排让人眼花缭乱的风铃贺卡里分离了出来。 它有着天蓝的底色,上面缀满了深深浅浅的雪白足印,最下面还坠着几粒轻灵温馨的蓝色小铃铛。 她马上就知道它应该属于谁了。 从贺卡准备好那一刻起,薛聆诺就一直处于一种急不可耐坐立不安的状态之中。她天天都在盼望着平安夜快点快点来临,好让她能够把贺卡送到它未来主人的手上去,看见他喜笑颜开的模样。 光是这样的想象都让她幸福得无以伦比。 而掺杂着一点等待的焦灼的幸福,大约是幸福到达巅峰前最美好的样子。有等待便意味着满怀期许,一切都尚未发生,幸福可能达到的高度,就连自己也无法想象。 好在时间也舍不得让她等得太心焦,它像是被谁上紧了发条,走得飞快。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平安夜这天,和往常一样,本来早上都起不来床的中学生们,一个个争先恐后,纷纷赶早来到学校,把封好的贺卡一一塞到各个同学的抽屉里,然后信心十足得意洋洋地等待他们惊喜的尖叫和笑脸迎人的拥抱;当然,同时也从自己的抽屉里开发出一个个欣喜与感动。 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有着过多的挥霍不去的激情,他们还不愿意友情如空气般清淡恒久,总是要做点什么对于小孩子来说惊天动地的事情才能够笃定和安心。 而在当天晚上,逸仙中学将举行一场全校性的文艺汇演,除了高三之外,每个班级、包括老师,都会出节目。 至于高三的学生,当然可以到时出席观看,但也不是强制,不愿意的也可以不去,这是为了鼓励那些勤奋好学争分夺秒的学生,尽可以不屑于这样每年都有的联欢活动而自行用功。 当天下午,所有演员都会集中到学校的大礼堂进行一次演出前彩排,所以除了高三,每个班都会有好些学生缺课,甚至有些班级只好全班翘掉,班主任要事先低眉顺眼地和科任老师打好招呼,协商调课事宜。 既然老师也有节目,那自然少不了凌子岳。薛聆诺早就问过他到底要出个什么节目,是小提琴独奏,还是干脆来个出人意表,变成献歌献舞什么的。 但是凌子岳只神秘一笑,挤了挤眼卖关子道:“到时候就知道啦,会有惊喜的哦!” 平安夜这天没有英语课,下午演员们又要去彩排,再加上晚上正式演出……薛聆诺一大早就开始操心,会不会这一整天都没有机会见到凌子岳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要怎么样才能把贺卡给他? 既然晚上有晚会,大家也都不回家吃晚饭了。从食堂回到教室之后,薛聆诺记挂着书包里一直没机会送出去的贺卡,越来越坐立不安。 在座位上纠结了好一会儿,她索性把贺卡夹到书里,拿到走廊上去,就着廊灯以及从教室里透出来的灯光,心不在焉地看。因为在走廊的转角处可以看见英语老师的办公室,她想就这么盯着,万一凌子岳突然跑回来,她就可以立即冲过去把贺卡给他。 在走廊上踱来踱去心猿意马地等了好一会儿,便听见楼梯间里传来一阵喧哗。 她循声望去,看见一群化着浓重舞台妆的学生从那里走了出来。她认得其中几张面孔,知道他们是高二的。 既然有演员回来,那么他也有可能会在这时候回来吧? 薛聆诺踮起脚尖往这群人身后看过去,马上就惊喜地发现,果然有凌子岳! 只见他穿着一袭帅气的燕尾服,正往办公室走去。 薛聆诺自己都没有发觉,此时自己的脸上,突然之间就春暖花开地绽放了满面笑容。 她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看见议论,举步就要向英语老师办公室走过去。 但随即,另一个身影跃入眼帘,把她的笑容撞了个粉碎—— 秦芳…… 只见秦芳身上披着一件长款男式黑呢大衣,双手拉住衣襟把自己裹住,显得弱不禁风而我见犹怜。她线条优美的小腿裸-露着,脚上蹬着一双薄软的舞鞋,让人立即就联想到她在男式大衣下面所穿着的,大概就是一条漂亮的舞裙了。 而那件黑呢大衣,薛聆诺认得,那是凌子岳的。 她眼睁睁地看着凌子岳在办公室门口停住脚步,往旁边侧身一让,同时得体地伸出一只手来扶住秦芳的背,半拥着把她一托,就让她先走到办公室里去了。 他如此周到如此体贴,应该是很关心很疼爱她的吧,心心念念只怕她着了凉,那么娇弱的一副身子,在这么寒冷的隆冬傍晚。 而他一随秦芳进去,就顺手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动作连贯得那么理所当然,简直像是有些迫不及待。 是仍在怕她冷,还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什么? 薛聆诺僵在原地,手中捧着的书不知不觉垂到了腹下,她所有的心事赫然敞露,无可遮蔽。 那群嘻嘻哈哈走过来的人里,忽然有一个声音说:“哇,凌子岳和秦芳真是太般配太完美了啦!一个独奏,一个独舞,天底下还哪里去找这样的才子佳人啊!” 另外几个声音马上七嘴八舌地附和道:“就是就是!而且那支音乐好美好悲情啊,简直就是两个人的爱情主题曲!” “废话!那可是《雏菊》的主题曲耶,很经典的!” 最后这句话把薛聆诺的脑子迅速抽空成茫茫一片。那组声音一点点远了,远了,远成缥缈,终至虚无。 她下意识地回眼望去,正看见那几张脸饶有兴味地转过来,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廊灯的彩色忽地涂满了他们那一张张脸,混着原本敷好的油彩,光怪斑斓。她一眼从中分辨出一股惨森森的离乱,连忙别开眼去,而触目所及无不是零落而迷离的雨丝。 她低下头,紧紧捏住手里的书本,往教室里走回去。 在进到教室之前,一路上仍有其他演员迎面走来。薛聆诺感到所有的目光都向自己投了过来,她不敢去看它们,却避不开那种尖利的碰触感。 直到走回到教室里,她都还觉得背上硌着一道道穿墙而过的怀疑的揣摩的玩味的奚落的目光。 呵!我当是为什么要保密呢,原来你是要跟她合演《雏菊》。 为什么是《雏菊》?为什么偏偏是《雏菊》! 凌子岳,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就算爱她而不爱我,难道就不能另外同她经营一爿天地,而为我保留下一些仅仅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吗? 既然这一生已经注定不能有你,这些东西对我有多么珍贵,你根本就想象不到! 想着看《雏菊》的那天发现两个人之间默契时的震动与感怀,薛聆诺无地自容。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反讽的自作多情了吧? 原来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惊喜…… 是惊喜吗?你真的觉得我看到你和她合演《雏菊》的时候会高兴? 因为不爱我就不能够、也不愿意去揣度与体会我的心思吧? 还是因为对于你是喜事的,你就自动把它看成对于全世界的人来说都是喜事?——所谓的恋爱中的人的心情啊…… 或者,你什么都知道,而终于可以借这个契机让我了解这一切,你总算可以解脱了,你总算尽到了自己该尽的责任,总算做了自认为是为我好的事,所以觉得我也会为了这件事而欢天喜地? 薛聆诺拖着僵直的双腿,走进了教室后面的杂物间。 每个班的杂物间里,都会有一个竹编的垃圾筐。 薛聆诺拿着一只浅蓝色的信封,里面装着的,是一枚漂亮的风铃贺卡。 她把它放在手里停滞了很久,她们俩就这样地,在一个凝滞了的时空里尴尬相对。 然后,薛聆诺觉得自己的手一抖,首先坠落下来的是那几个小铃铛,盈着一团动人的蓝色,颤出几尾很快就咽绝而去的哑音。 她垂下目光,看见自己的手在继续地动,那个薄薄的信封在一条一条地破碎开来,伴有很清脆的声音。 是我在撕吗? 不知道,因为我的手正可怕地发着麻,完全完全,没有感觉。 那么,被撕的是这纸制的信封吗? 也不知道,看起来是的,但如果是纸的话,为什么会觉得痛呢? 好吧,是也好不是也好,不去管它了。 手上积了一捧碎片,薛聆诺轻轻一松手,它们便悠悠盈盈地飘然而下,像雪片,蓝色的雪片,很美,很美。 蓝色,blue,英文里代表忧郁,这也是他告诉我的。 那天,我为什么会被这个颜色所吸引?是不是一种不自知的预感,冥冥中的注定? 薛聆诺走到教学楼下的时候,发现夜色已堆得极为深重,还有风,依稀夹着远远近近的笑语。大礼堂里灯火通明,联欢就要开始了。 她背着书包,走到单车棚里,俯身打开自行车锁。 “咔嗒”的一声,轻细寥落,在冬夜的风里,噗的一下就被吹灭了。 薛聆诺推着车,面无表情地往校门口走。 此时不是上下学高峰期,大门关着,只留着侧旁的偏门。 外面有人要进来,薛聆诺木木然往旁边一让。 然后,她听见一声惊讶的询问:“聆诺!你怎么这会儿走?晚会马上就要开始啦,去看看觉得不好再走嘛!” 这是谁?薛聆诺一点都想不起来,也不在乎。她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想多说。 一阵静场之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微弱,在说:“再见。” 校园外深沉的黑暗,仿佛是一块最深的寒意所凝成的固体,这派无情地挤压着人心的冰冷,一味地要把人的心挤出无奈的液体来。 同时,它也把别处的笑闹声传得越发响亮了。沿着围墙,内侧是住校生的宿舍,经过这里的时候,薛聆诺甚至能够听见衣架子被风推着不住晃悠悠地转,互相碰在一起,发出“叮叮”的颤音。 这细微的声响无需固体的传导,就直接颤在了人的心上,拨动了一串和声。 回过头,看着这个平安夜永不复返地滑入无底的黑洞里,薛聆诺用力透了一口气。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小人鱼总是倔强的 第二天英语课下课的时候,凌子岳刚刚走到教室外,就听见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凌老师!” 凌子岳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然后,他更诧异了。 是薛聆诺,但是只有她一个人,其他学生都还在教室里,而且因为是刚刚下课,好多班的老师都在拖堂,走廊里并没有别人。 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薛聆诺是从来不会叫他“凌老师”的。 当然,自从俩人重逢,他也没再听她叫过自己“子岳”,她一直都是直接同他说话,没有称呼。 可今天…… 凌子岳就这么诧异地看着薛聆诺走到自己跟前。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袋浮了出来,看样子昨晚没有睡好。 他本来想先问问她昨晚有没有看到他的演出,感觉怎么样,因为他上场的前后,都曾到她们班的座位区去找过她,却都没有找到。 然而这话才到嘴边,就被一股莫名的强烈直觉扼住了,无法释放。 薛聆诺抿了抿嘴唇,大约是笑的意思,只是她其实并没有笑出来,却不自知。 她说:“凌老师,我的艺术特长生考试已经过了,以后我想专心准备高考,就不去您那里练琴了。” 凌子岳吃了一惊,张口刚想说些询问或劝阻的话,却见她往后退了一步,不留余地地向他鞠了个躬:“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帮助和关照!” 这话说完,不给他回答的时间,她就转身快步向教室里走了回去。 —— 薛聆诺狠狠地咬着嘴唇。那句诀别——甚至是决裂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可是说出来之后,她心里塞着的,鼓鼓胀胀竟然只有一件事: 那台钢琴,是他特意买给我的,都还没用上几个月呢,就这么浪费掉了么…… 她心如刀割,只能更加用力地咬住下唇。 通常生理上的痛是能够抑制并抵消掉心理上的痛的,十七岁的女孩子已经不大会因为身体上的伤痛而掉眼泪,所以她要把心里那注痛转移掉,转移到一个不会让自己掉眼泪的位置上去。 刚走进教室,薛聆诺迎头就撞上了正匆匆往外走的李蓓。李蓓一看见她,顿时笑眯缝了眼:“聆诺,语文老师让我现在去找她一趟,你替我把周记本送到班老大那儿去吧。” 逸仙中学的传统,每人每周要写一篇周记交给班主任,而送周记本就是班长的事。 薛聆诺“噢”了一声,走到李蓓的课桌前,有些吃力地抱起一大摞周记本,托在最下面的双手垂到小腹处,最上面一本只好用下巴压住保持平衡。 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扶在这叠本子上。 薛聆诺抬起眼睛,看见颜回温柔的眼睛。 他对她微笑着说:“我帮你。” 薛聆诺说:“好。” 她把本子重新放回李蓓的课桌上,把它们分成差别悬殊的一大一小两叠,自己抱起小的那叠,再对颜回说:“走吧。” 颜回顺从地抱起那叠多的本子,跟在后面。 然后,她听见他叹了口气:“唉,你总是这样对我,你知道我是不会拒绝你的。” 薛聆诺脚下顿了一下,就疾步往教室外走了出去。 颜回在帮她的忙,可她一直不肯和他并肩,更没有同他说话,只一个人在前面快快地走。 凌子岳。 凌子岳。 凌子岳……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姿态算不算是接受了颜回的追求,也许这是少女本能的反应,在一场情感的挫败之后,立即想要用另一个人来证明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那么悲惨。 可是为什么,在做着这种证明的同时,她还是宁愿执着地向前面那明知是幻影的空气迎去,也不愿为另外这个人驻一驻足? 很快就进入了期末,然后寒假开始。 当然,这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寒假而已,高三的学生,除了春节放假七天之外,其余时间都在补课,补着补着就又开学了,沉寂的校园重新热闹而欢腾起来,新的希望在暮冬早春交接时分偶然展露一角的灿烂阳光里流淌着,蒸腾着。 自从去年圣诞节那天对凌子岳说了不会再去他那里练琴之后,薛聆诺和凌子岳就真的再也没有过私下里单独的交集。 他没再找过她,像一年前她生日后的那天晚上那样,在某个自习课的晚上突然把她叫到天台上去,对她说“以后还是去我那里练琴,好吗?”。 而事实上,在那之后,她也再没来上过英语晚自习。 可是,他也没有用其它的途径找过她。 每次收到发回来的英语作业或者试卷,她都偷偷地仔细翻看,想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他写给自己的小纸条,就像那次乐器比赛的节目单一样。 可是,没有。 薛聆诺痛恨自己的这种状态,明明是自己主动摆出了退出的姿态,为什么还要奢望对方的挽留? 可他越是没有挽留,她就越是想他,想得胸口发疼。 在她心痛难言的这些日子里,三个最要好的姐妹一如既往地陪在身边,只不过她既然不去开口提起,她们也就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消沉和忧郁,更不会主动去提到关于凌子岳的和英语课无关的任何话题。 这是最让薛聆诺觉得舒服的状态,她常常在心里暗自感激能有这样几个姐妹,不知是大家气场太合,自然而然地就会用最让她舒服的状态来处理一件事情,还是因为对她太过了解,又太愿意为她费心劳神地时刻注意着,不要在一不留神间让话题遁入禁地。 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是最绵长最温暖的姐妹情谊,这就够了。 有一次,她们姐妹四人行在一起讨论她们所共同最爱的《海的女儿》。这个话题之所以会被提出来,是因为她们学校这年选送去参加S市中学生英语戏剧节的获奖话剧正是《海的女儿》。 身为班长的小小女强人李蓓最是直截了当,上来第一句话就说的是:“如果我是小人鱼,我一定刺死王子,回到我原来的生活,那样就还有漫长的时间,大把大把的机会,让我忘掉这段失败的单恋,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而丁云颖则把时间往回拨了一点点,企图赶在结局之前达成命运的转变:“那何必呢?其实小人鱼虽然不能用说的来告诉王子自己是谁,起码也能用写的呀,文盲也可以学写字,至不济也可以画画嘛!再说了,就算表达不清楚,不能让王子相信自己才是那个当初救了他的女孩子,至少也要让王子知道自己爱他呀!表达爱可比解释说明什么的容易多了,尽可以二话不说,直接上去强抱强吻!” 肖默默冲她抱拳:“看不出来啊,班长大人彪悍,您比她更彪悍!” 丁云颖撇撇嘴:“因为说到底还是王子不可理喻嘛!他那都是什么奇怪的惯性思维俗套心理啊,为什么就非要去爱那个救了自己的女孩子?身边明明有一个那么可人的小美女放着呢。再说了,就算报恩也不用以身相许吧?反正,废话少说,小人鱼就让他知道自己爱他呗,说不定那样一来王子就也发现自己其实也爱她了,至于那个救了王子的人,爱谁谁!你说是不是,聆诺?” 薛聆诺一直都只是听着,什么话也没说,丁云颖问她,她也只是微笑颔首,无言以对。 她心里觉得丁云颖说得很不错,这样的态度大约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所应该抱持的,毕竟,错过不如做过,如果不淋漓尽致地挥洒一番,焉知道他不是也在爱着自己?焉知道他内心的柔软处不会被自己触动而情爱顿生? 而就算这些都没有实现,单单只是宣泄一番,也算是不辜负了自己的痴心一场啊。 然而,仍然地,为什么还是觉得不能这样做、也无法做到? 而且,假若一切都尝试之后,王子却用明确的话语正式宣布他的确不爱她…… 假若你所爱的人不爱你—— 单这几个字,就已经足以让人痛彻心肺,生不如死。 那段时间,她读完了《白马啸西风》,竟然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心痛至斯却无法流泪。书的结尾用那样一种极尽苍凉与无奈而又多么不甘的笔调写道:《可兰经》可以告诉人们许多许多道理,却无法告诉你,当你所爱的人爱上了别人,你该怎么办? 是啊,你所爱的人不爱你,你又能怎么办? 所以,对于小人鱼而言,刺不刺死王子,变不变成泡沫,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如果说凌子岳果真不爱自己的话,那么他真的爱秦芳吗? 在自己退出之后,竟然也没发现他和秦芳之间有更加明确的发展。 事实上,在旧学期结束之后,学校里关于这两位英语老师的流言也几乎完全消失了。 任何八卦都会有失去新鲜感的一天,在这群因为太年轻而善变的少年由寒假而分开之后,往事变得味同嚼蜡,更要给新出现的花俏绯闻让位。 这么一来,薛聆诺发现自己竟然也无法再像先前那样介意这件事了。 而且,严格说来,就算凌子岳真的和秦芳在一起,他也并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啊,自己什么时候是过他的女朋友么?自己什么时候有资格去介意这样的事情啦? 在平安夜的那天晚上,以及其后的好些天里,薛聆诺都觉得她很恨凌子岳,这样的怨恨给了她离开的动力与勇气。 可是不久之后,她就发现自己对他无从恨起,更糟糕的是,这份曾经出现的恨强化了原先的爱恋,像是背景的阴影烘托了前景的亮度,让她更加明白地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在乎。 也让她更加想他。 就像从初一到高一的那几年,一直一直都见不到他的时候,那么想他。 不,比那时候还要想他! 第41章 第四十章 原来我是你的愚人 这天,薛聆诺找回了她久违的兴奋与雀跃,因为约好了要和凌子岳一起去打羽毛球。他们说好,星期六下午,在球场上见。 星期六……这一直是他们的日子啊!当年一起去康老师和筱老师那里上课就是在星期六,所以,他们俩就是在星期六认识的。 后来去他那里练琴,也是在星期六。 可是她来到球场的时候,发现四下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你在哪儿?”她喊着,环顾着四周。 “嘿,在这儿!” 她激动地扭头,却惊呆了。 来人不是他,是颜回。 “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你约的呀。” “我约的不是你,是他!” “他是谁?聆诺,我一直都想要和你一起打羽毛球,你却从来都不愿意,今天要好好打一场补过哦。” 她低声说了句“你走开”,就自顾自扭头走了。 身后还传来颜回的叫声:“你去哪儿?”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正是中午,太阳好大。她跑遍了全城去找他,而他究竟在哪儿? 你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让我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你只要出现一面就好啊! 太阳好毒辣,我的头好晕、好晕…… ——薛聆诺只觉得头猛地一痛,随之一声闷响,伸手一摸,一根冰冷的床栏杆。 感觉蓦然回注,她这才发现全身又热又黏,就像泡在浆糊里煮过了一通似的。 掀开被子,一阵突然的寒气往她酸痛的脑袋里一钻,脑子里便像去了层纱幔般清晰了许多。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发现枕头全湿了,自己一头的汗,以及满脸的泪,整个人像是才从开水里钻出来的。 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没有出现过一次…… 可这整个没有他的梦中,满心里却依然都是他、他、他! 而这一整个长长的梦里,她都没有找到他。奔走寻找的路途中,熟人遇见了无数个,大家都在嘲笑她。不时有人说你停下来吧,太阳这么烧人,你跑来跑去的做什么呢? 而她谁也没有理睬,只冷冷地瞪着所有那些人,继续地跑。 最后,她终于无处可去,停在了一个死角前。 她发现那是在故乡,自己家的院墙边。 她竟跑回到那儿去了。 一切正如五年多以前那样,晚归的邻居,孩子们的笑闹声。 她竟跑回到那时候去了。那时,她的生活中还有他,两个人都心无旁骛,好像彼此的生活中只有对方似的——或许只是个假象,但就是那样也已经足够的好。 或者,那其实是更早一些的时候?比如说,七年前,那时,她的生活中还没有他。 有一首歌曾经这么唱道:我要回去,回到过去,就算你并不在那里;我要回去,回到过去,就算我们从未相遇。 在梦中,她回去了,可他却仍在那里,在她的心里。 因为,他们相遇过,这已是定局,而她忘不了他,这也已成定局。 春天又来了。 在南方,春天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季节。春假过后,新的繁忙的开始淹没了花开的声音,鸟儿们无牵无挂地向北方飞去,留下的那一串余鸣也不能在飞机轰响的空中缭绕。 准备高考真的很辛苦,于是作为对自己的犒赏,薛聆诺重新放开了一点对自己的约束,每天允许自己用半个小时的时间,来想凌子岳。 这么一来,她的心就像是千里长堤上突然开启了一道小小的闸门,从这里奔涌而过的水流怒潮澎湃,巨浪滔天。 她最常做的一件事,是在忍不住走神的历史课上,握着圆珠笔在课本上一页一页地画。 第一页上,只有一点。 第二页上,只有一提。 第三页上,一横。 第四页上,一竖。 …… 于是,历史课本的书页里就夹上了她的秘密,这一道道笔画接续起来,能够拼凑成一个名字。 本是完完整整的名字,写在破碎的心上,大约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了。 三月很快地就要走到尾声,四月已经近在眼前了。 然后就到了四月一号,和圣诞新年一样能让年轻的孩子们雀跃不已的愚人节。 当天早晨的英语课,凌子岳让大家到语音教室去上,因为要集中做听力强化练习。 大家带着课本到了语音教室,按照原教室的布局找到自己对应的位置坐下,戴上耳麦,调好耳机和话筒。 凌子岳在讲台上也和大家一样戴着耳麦,问大家是不是都已经准备好。 一片乱哄哄的声音,纷纷回答Yes。 凌子岳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开始说话。 老师在上课前总要有段开场白,而这天因为是个特殊的日子,每门课上老师的开场白几乎都离不开愚人节的话题。 因为是西方的节日,英语老师就更不能例外了。 凌子岳一如既往地操着一口漂亮的美式口音——这是他大学期间曾经到美国交换过一个学期的印记——似是轻描淡写、又透着一股掩不住的意趣盎然: “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都知道吧?今天一大早,我刚来到办公室,就听见对桌的一个人对我说:‘你怎么现在才来?你女朋友都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啦!’ 我一听急坏了,得罪了女朋友可吃罪不起呀!于是我赶紧拿起电话给她回,可是打来打去,都不见她接,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 我又掏出手机,要往她的手机上打,却发现办公室里信号实在不好,怎么也打不出去。 于是我拿着手机蹬蹬蹬跑到顶楼,好不容易才在那里找到了信号,赶紧给她拨过去。 结果女朋友生气地说:‘你搞什么嘛!我今天休息,好不容易睡个懒觉,就这么被你吵醒啦!’ 同学们,你们知道我这遭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他刚说了个开头,就已经有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到了后来,大家简直是哄堂大笑,许多个声音异口同声地答道:“愚人节嘛,你被同事骗啦!” 凌子岳笑眯眯地点头道:“你们都比我聪明多了!”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薛聆诺,从凌子岳说到“你女朋友刚才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起,就一直听见自己的脑子里面在嗡嗡地响。 如果这种响声能再大一点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这片噪音居然掩不住他接下来的话,让她每字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枚一枚钉子般锲到骨髓里去。 我女朋友…… 他女朋友…… 他真的有女朋友了…… 终于公开承认了…… 是秦芳吗? 不是秦芳吗?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有什么差别吗?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节听力课,下课铃一响,薛聆诺踩着一路高高低低落荒而逃的狼狈,抢到楼梯口时,却发现颜回已经在那里了。 他回过头来,惊问道:“你怎么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很吓人,这时候也没有时间去想,她马上就转开去把额头抵在了墙上,因为她做了一件让自己都大吃一惊的事—— 她哭了! “怎么了你说话呀!”颜回有些不知所措。 谁要你问的! 薛聆诺心里发起急来,却不能说话。于是,她摇着头,边擦着眼泪边从他身边跑下去了。 原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心死成灰,什么都不会在乎了,却原来完全不是这样的。 而知道自己的心还没有死,知道自己还会哭,知道自己还有可以任人宰割的感情,在这种情形之下,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天晚上,仍然是数学晚自习。放学后,薛聆诺刚一下楼,就发现又在下雨了。 有两星雨,倏的一下就扑在了她的睫毛上。 走出了校门,她推着自行车,在幽暗的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地走。 在飘雨的春夜,人们的睡梦总是宁谧的,甜美的,而她,就这么怔怔的,在那无数个甜美的梦境之外走过。 她要好好地想一想,借着雨夜的清冷,想清楚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纠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持续了大半年的这一番数起数落的周折,在她心里徘徊着,就像这在晕蒙蒙的空气中徘徊着的阴灰的雨。 刚开始,雨还像是密密软软的帷幔,轻柔地笼罩了她的头脸。 不久之后,雨越下越大,飘到她脸上的雨水汇聚着,从腮边一串一串地滑落下来。雨声像鼓点一样越发地急促起来,敲在她酸痛的心上。 喜季的热闹早已尽然退去,春夏的温热尚未来临,一切都被遗弃在这无尽的清冷中。 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茫茫地升了起来,这种孤独感真是前所未有的,是只有在一个人被整个世界宣布抛弃之后,才能体会得到的。 而薛聆诺,她是真的被抛却了吧?时光把她永远地留在了这段飘雨的记忆里,她再也走不出这雨季了。 第二天早晨是英语早读。 大多数人都是习惯把书立在课桌上读,只有薛聆诺低着头,把书本摊开在桌面上。 其实昨天晚上她没有哭。只有在那节听力课刚刚下课时她失态了那一小下,再后来,她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所以她的眼睛并没有肿,她只是不想抬头而已。不想去看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看,哪怕只是余光也不想。 凌子岳在教室里巡视。他对这些课文早就谙熟,所以手上虽然拿着课本,却并没有在看,只把双手背在身后,轻轻地一步一步走得悠闲又从容。 他走到薛聆诺身边的时候,一只手动了一下。 薛聆诺抬起眼睛看着从他手上滑落到自己桌面上来的那一页纸,惊讶从空白的麻木中升起,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她并没有抬头去看凌子岳,只一直盯着那张纸,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迟疑地伸出手去,把它拿起,翻过来。 也许她在做这串动作的时候,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 所以,她也很怀疑,当她看到那上面的内容的时候,究竟能不能看得懂。 这是一张复印件,显然是某本书中的一页,右上角的小字写着:英语趣味小品 第六册第108页 下面是一段英文正文,翻译成中文就是这么一段话: “今天是愚人节。一大早,我刚来到办公室,就听见对桌的一个人对我说:‘你怎么现在才来?你女朋友都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啦!’ 我一听急坏了,得罪了女朋友可吃罪不起呀!于是我赶紧拿起电话给她回,可是打来打去,都不见她接,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 我又掏出手机,要往她的手机上打,却发现办公室里信号实在不好,怎么也打不出去。 于是我拿着手机蹬蹬蹬跑到顶楼,好不容易才在那里找到了信号,赶紧给她拨过去。 结果女朋友生气地说:‘你搞什么嘛!我今天休息,好不容易睡个懒觉,就这么被你吵醒啦!’” 薛聆诺的嘴唇怔怔地启开。这大约是她这天第一次抬起眼睛,往前方看过去。 只见凌子岳站在门口,倚在门框上,正定定地望着她,眼中的神情似笑非笑。 她赶紧又低下头,努力听清同学们正把课文读到哪里,然后手忙脚乱地翻到那一页,迅速找到那一行的那个句子,重新跟上去。 只是胸膛里有一只小拳头在奋力地挥舞。已经有多久了,她不曾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一整天,薛聆诺都有些恍恍惚惚的,是一种游荡在梦境里的感觉。 那页纸,是凌子岳给出的解释。 他居然会注意到她需要一个解释。 他居然会认为自己应该给她一个解释。 薛聆诺觉得自己的心又乱了,只是这一回她很警醒,不肯放任自己再像过去那样,傻乎乎地沉迷在这种心乱当中,一味不管不顾不计后果地欣喜。 因为,无论凌子岳对她究竟怎样,无论他们俩之间究竟是什么,她真的有些怕了。 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他对自己的影响力,他能够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操控自己的情绪,能够对自己怎样地生杀予夺,她真的不敢再那么无所畏惧了。 眼下的状况,于自己而言,大概就是多日以来求之不得的幸福吧? 可是此时的她,宁愿老老实实不存奢望地去做一个安全的悲观主义者,相信这只是暂时的。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春汛 这一整天,薛聆诺都有些恍恍惚惚的,是一种游荡在梦境里的感觉。 那页纸,是凌子岳给出的解释。 他居然会注意到她需要一个解释。 他居然会认为自己应该给她一个解释。 薛聆诺觉得自己的心又乱了,只是这一回她很警醒,不肯放任自己再像过去那样,傻乎乎地沉迷在这种心乱当中,一味不管不顾不计后果地欣喜。 因为,无论凌子岳对她究竟怎样,无论他们俩之间究竟是什么,她真的有些怕了。 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他对自己的影响力,他能够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操控自己的情绪,能够对自己怎样地生杀予夺,她真的不敢再那么无所畏惧了。 眼下的状况,于自己而言,大概就是多日以来求之不得的幸福吧? 可是此时的她,宁愿老老实实不存奢望地去做一个安全的悲观主义者,相信这只是暂时的。 这天放学,薛聆诺走得晚了一些,骑车出了校门,抬头是一片被满城灯火渲得发亮的天空,清晰地映照着半空里堆积的雨云。 罗兰曾这样写道:“生活的烦倦在何处呢?如果你是一片云。” 薛聆诺轻轻地把它念出来,这一句曾经拨动她心弦的精美的话语。 可是,果真会这样吗?如今,教人怎样去相信,倘若做了一片云,抑或是倘若有了什么别的可能,就会没有了烦倦呢? 薛聆诺冷静地继续她先前的生活。若想没有大悲,那么首先,就不要有大喜。 再见到凌子岳,她的目光坦然了很多,只是同时也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不含别的什么东西。她看他不再和看别的老师有什么不同——尊敬,并且仅限于此,没有比这更多的在意与关注。 而每次同凌子岳的对视,都是点到为止,她不想再去留心他投回来的目光里究竟有什么复杂的深意,既然是龙潭虎穴,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就不要再走回头路,飞蛾扑火和重蹈覆辙,从来都不是好的选择。 她静下心来专注地复习。生平第一次,她渴望着快些高考,而这种渴望也不是因为想要和某人结束师生关系从而真正平等自由起来,不是因为想要越过那个成人的关卡而成为真正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大人。 而是因为在那之后,就可以远走高飞,某个危险地带,就把它永远地留在身后好了。 每个星期天晚自习之前,班主任都会把这周的一些特殊安排贴到教室门后,让大家各自找时间去把它们抄在自己的小记事本上。 在薛聆诺抄写的时候,门总是会被突然拉开,然后颜回直勾勾的眼睛就会突兀地升起在近前,就好像两个人之间的缘份太多,或者老是想到一块儿,故而做同一件事情的时间都老是会撞车似的。 已经同学了好几年,他还是那样,每次乍一见到她就满眼惊艳的神情。 在这个世界上,认为她美丽的人也许不可胜数,但是永远对她看而不厌的,却很可能只有这么一个。 而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就是对的人呢? 而且,他的存在本身都那么体贴,体贴到不会让她胡思乱想,不会让她去费心揣测,他的这一次又一次出现,到底真的是命定的机缘巧合,还是有心而为的结果。 事实上,这也并不重要吧?命中的机缘巧合,代表着上天注定,而成心制造的机会,则代表着努力在爱。 两种情况,所指向的都是花好月圆。 薛聆诺总是对他轻轻笑一下,止水般平静无波的语调淡淡地说:“我马上就好。” 颜回的目光仍然在她的脸上逡巡不去,嗓子涩哑地柔声道:“没关系,你慢慢来。” 然后,薛聆诺会抬起眼再度对他飞快地笑一下,不再说话。 他不是她所爱的人,永远都不会是。 可他是安全的。 一潭没有大起大落的水,深也好,浅也罢,大约并没有什么差别吧,因为没有对比,也没有变化。 而在这样的地方,只要放松身体,不需要努力挣扎就能静静地浮在水面上,永不会溺毙。 这样平静的日子大约过了一个月。 进入五月之后,S城开始有春汛。 这天下午,第一节就是班主任的政治课,他提前了一点来到教室里,对薛聆诺说:“你叔叔刚才打电话来,说回你们家的路上发了很严重的内涝,他让你今晚别回家了,到你姑姑家过夜,叫你一会儿给他回个电话详细说。” 薛聆诺讶异地“哦”了一声,然后礼貌地说:“谢谢老师。” 从学校回二叔家的路上的确要经过一条江流,这条江每年都会涨几次水,严重的时候会导致道路不通。 薛聆诺下课后去给二叔打了电话,又给姑姑打了电话,把一切安排敲定。 然后她心里开始有些轻飘飘地发虚。 姑姑最近刚生了个小妹妹,婴儿晚上会哭闹,那种环境实在不太适合学习。 好在姑姑家离学校很近,她可以在学校上过晚自习再回去。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 这天晚上…… 是英语晚自习…… 太久没来上过英语晚自习,薛聆诺已经不由自主地把这当成是不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地方,突然闯进来会让她觉得像是僭越了,会很不好意思。 可是,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来上晚自习本来就是她的权利,自己坦荡荡就好,太过优柔反而是还太在乎的表现。 薛聆诺不允许自己在乎,所以她要来上这天的晚自习。 于是,下午放学后,薛聆诺按照姑姑的叮嘱,先回姑姑家吃了晚饭,才又回学校来上晚自习。 教室里人不多,同学们看见她进来都颇为诧异,七嘴八舌地问她原因。 她简单地把这番缘由说了,马上就有好几个男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你姑姑家在哪儿?远吗?” “一会儿下晚自习我送你回去吧!” “还是我送吧,我顺路。” “哎?你知道人家住哪儿吗就说顺路?” “管她住哪儿,我都顺路!” “切!去死!” “聆诺,明天要是还回不了家就上我们家去吧,我们家有一特别大的客房!” “靠!你要不要脸啊!” …… 上课铃已经响了,这群叽叽喳喳的少年竟然都没听到,直到凌子岳的声音插了进来:“聊够了没有?上课了啊!” 大家全都震了一下,纷纷吐着舌头,挠挠头坐好。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薛聆诺低下头,开始做英语模考题。 凌子岳走到她身边,说了一句话。 他的音量不大不小,是自习课上老师和学生交流的正常音量,不会让很多人听见,却也不会刻意让别人都听不见。 他说:“一会儿下课我送你回去。” 薛聆诺吃了一惊。同时,她感到周遭坐得近的几个人,喉咙里也发出了一串倒抽凉气的声音。 凌子岳说完那句话就走开了,没有给她回答的余地。 薛聆诺咬了咬牙,提醒自己不可以胡思乱想。 然后,她重新凝神,笔尖刷刷刷地继续写了下去。 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低哑却清晰的声音,仿佛一列平平的电波,在屏幕上漠然地划过。 晚自习下课后,薛聆诺有些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凌子岳那句话当真。 眼看有一个同学还在问凌子岳问题,她背起书包,决定还是自己先走比较好。 她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在专心讲解,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样子。 她心里轻松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点点失落。 她就这么走了,他也不会知道的吧? 他刚才那句话,或许本就发自无心,这会儿说不定都想不起来了。 她转过身,低头往教室外走去。 “薛聆诺!” 薛聆诺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看见凌子岳沉着脸:“你等一会儿,我送你走。” 这一回他是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的,反而没有谁敢有任何异常反应了。 薛聆诺只好在一个就近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事实上,这时几乎满教室的座位都是空位了,一下晚自习,没事的人当然都等不及地往家冲。 那个问凌子岳问题的同学开始局促不安,扭了一下屁股,一副坐不住的样子。 但是凌子岳不疾不徐不紧不慢的,依旧一二三四点地给他讲下来。 好不容易这个问题讲完,那个同学如获大赦,赶紧忙不迭道一串“谢谢老师老师再见”,就飞快地拎起书包逃走了。 整个学校的人,大概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吧? 凌子岳走到薛聆诺身边,若无其事地说:“走吧。” 薛聆诺和凌子岳并肩走在校门外绝了人迹忽显空旷的小路上。似有若无的雨丝温润地笼下来,一如既往。 只在刚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凌子岳问了薛聆诺一句今晚上住哪里,她答了姑姑家的地址。 然后是到了教学楼下,他自然而然地往单车棚的方向拐的时候,她说了一声她今晚没有骑车。 除此之外,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走了大约三分钟,学校围墙的最远端也已经被甩在后面了,凌子岳才开了口,声音里是一片崩溃下来的懊恼—— “你还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终于…… 薛聆诺的心带动着全身的肌肉,一下子紧紧地收缩起来。 她噎了一下,才软弱地说:“我没有……” “你没有?”凌子岳抓住她一边肩头,迫她停下来。他转过来,对着她的侧脸,语气急切:“那你为什么不再去我那儿练琴了?还有,愚人节那天的事,我已经给了你解释,你为什么……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解释?” 薛聆诺的双手下意识地刚要交缠在一起,立即就被他拉开:“不许抠指甲!” 她被他拉着双手,感觉到他掌心热乎乎的略有汗意,全身的血液都向脑门冲了上来。她偏开头,呼吸短促地说:“我说了,是因为想要专心复习……” “我也考过艺术特长生考试,我也考过高考!”凌子岳打断她,“当初我就一直每周不间断地练琴直到高考后,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我可以为了每周见你一次而不那么专心,你这个理由,不怕我心寒吗?” 薛聆诺吃惊地抬头看他,不相信他会真的把这话说出来。 而他蹙眉瞪着她,脸上的神情满是懊恼:“钢琴是为你买的,你不要了,我还留着它有什么用?” 薛聆诺听到这里,想起自己一直以来也老是为了这一点而心怀愧疚,羞惭之余倒反而有点赌气:“你……没有用,那你就把它卖掉好了!” 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或者,也许秦老师也会弹呢,就算不会,将来你们的孩子也可以弹……啊!” 她的下巴被一把大力捏住,眼睛被迫抬起来,对上他凌锐的目光:“就是这句话,你总算说出来了!小聆,别人不知道所以胡说八道,怎么你也人云亦云?” 在心头囤积了太久的委屈突然之间倒涌而上,薛聆诺的眼泪一下子不争气地蒙到了眼前。她拨开他的手,把头扭到一边:“那你为什么要跟她合演《雏菊》?你明知道、明知道……” 明知道什么,她死活说不出来,只好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反正你和她那么好,谁又还敢再去打扰?” 凌子岳这回双手齐上,捧住她的脸,把她再度扳回来面对着自己。 于是,薛聆诺莫名地发现,他脸上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从哪儿听来的?谁说我跟她合演《雏菊》啦?” 薛聆诺惊讶地瞪大眼睛,听他掷地有声地说:“我是独奏了《雏菊》,她有一个独舞,是《兵哥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哪个多事的把我们俩给连在一起的?再说了,我不是说了圣诞晚会上会有惊喜给你吗?你为什么不去看?你去看了不就知道啦?” 薛聆诺顾不得他的手还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那天,那群高二的人所说的话…… 的确,他们是说凌子岳和秦芳一个独奏,一个独舞,并没有说独奏给独舞伴奏啊!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 兴许是那些人故意想要自己误会一下来看好戏的吧,可不管怎么样,自己还是误会了。 薛聆诺万般羞愧,为自己竟如此冤枉了凌子岳。 可转念一想,她又理直气壮起来:“可你那天……你那天的确让她穿你的大衣来着,你还、你还扶着她的背,你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重新委屈起来,越说越心灰意冷,眼眶里又酸酸的泛起了泪花:“自己做的事,能怪人家那样看你们吗?” 她这番话说出来,凌子岳的表情像是融化的冰川,每一句话拂过,就有一大块积雪坍塌下来,到了最后,他已是一脸柔柔暖暖的笑意:“那我错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要什么绅士风度了,身边的女士,只要不是小聆,她们爱怎么样怎么样,都与我无关,好不好?” 薛聆诺的脸一下子着起火来,她往后一缩,退出他手掌的覆盖,低下头讷讷地小声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凌子岳的双手立即不由分说地追了过来,一手扳住她的肩,另一手再度抬起她的下巴,语调急得都有些不稳了:“你……你这小丫头,成心想把我活活气死是不是!” 然后,他的喉结迅速地滑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硬邦邦的一颗决心:“我本来是想等到你高考以后的,现在你这么逼我,你……这么长时间了,你不肯看我,不肯理我,这么铁石心肠黑口黑面的,还跟颜回走得那么近!你这样对我,我还巴巴地想着不能让你分心不能让你分心……我……不行,我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小聆,从现在开始,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薛聆诺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好像有一柄小小的鼓槌在她的顶门上笃笃地敲,她喘不过气来,胀红着脸半天才挣出一句:“不要……” “为什么?!”凌子岳脸一黑,捏紧她的下巴,像是无意识的痉挛,更像是一种滑稽的威胁。 薛聆诺说出来的话,让他的脸更是由黑转绿:“我不要跟自己的老师在一起……” 凌子岳的颧骨边有一小块肌肉颤了颤,他气息不稳表情混乱地咒骂道:“该死!要不是那四年我死活见不到你、觉得那样下去自己非发疯不可,你当我愿意来当你的老师吗!” 薛聆诺的整副呼吸都提到了喉咙口:“什、什么!” 凌子岳沮丧地看着她:“小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无论如何都是要我发疯才肯善罢甘休的……” 薛聆诺觉得自己才是神经错乱精神失常了——他、他竟然是为了她才来逸仙中学当老师的! 她又紧张又无措,忙乱中却还令自己都啼笑皆非地记得他不让自己抠指甲,便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嘴唇。 这一回,凌子岳猛然俯下来,有力的舌头抵在了她的牙齿下面! 薛聆诺大吃一惊,连忙松开下唇,而他的脸庞垂得太近,变成一片阴影,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敢仔细去看,只听见他轻喘着说:“这嘴唇是我的,不许咬……” 然后,她的双唇都被他整个包住了,含在口里。他用力地贪婪地吮吸,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她所有的呼吸都夺走,把她的整个生命都嵌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略略松了劲,她才终于得以挣出来说了句话:“我、我的嘴唇都肿了……” 这句话说着,她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凌子岳顿时完全放开了她的嘴。他略略抬起上身,仔细看了看她果真越发丰润鲜红欲滴的嘴唇,突然轻笑了一声,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小聆,这是我的第一次,我不会……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先找个人练习练习了!” 薛聆诺嘟着嘴小声抗议:“你敢……” 这个“你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滑出来的,一出口薛聆诺就后悔了。她热着脸低下头去,痛恨自己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 而凌子岳立即拥紧了她,在她耳边痒痒地吹着气:“不敢不敢,当然不敢!” 薛聆诺羞极了,只好顺势埋头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乱动。她又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小聆……” “嗯?” “叫我……” “啊?” “叫我,你都好几年没叫过我了。” “谁说的,我天天都叫你……” “那个不算,你每次那样叫我,我都觉得是在乱伦,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薛聆诺一听,顿时也颇有同感,既难为情又甜蜜蜜地轻笑了一声。 “快叫!”他的声音不依不饶火烧火燎地嘶哑下来。 那……好吧…… “子岳……” “唔……” 性急的人,那么紧催慢赶地要她叫他,却等不及再听第二遍,就用下一个绵长的亲吻堵住了她的唇…… 第二天早晨,薛聆诺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床头电子闹钟上的读数,竟然都还不到六点。 过去的这个似乎很短很短、又仿佛太长太长的夜晚,她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小表妹半夜哭了好几次,她都听见了,然后她就开始迷迷糊糊地做梦——不知究竟是做梦,还是想象。 总之,她闭垂的眼皮变成一片沉沉的幕布,在这幕布前面,一组鲜活的画面正在上演,男女主角是凌子岳和她自己,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宝宝,也是这样地半夜哭闹。而她是世界上最称职的小母亲,无论宝宝怎么闹都不会着恼,只会更加更加爱他,怎么也看不够听不够地爱他。 因为他是她和子岳的宝宝啊! 而当她把宝宝紧紧地搂在胸前的时候,凌子岳也把她暖暖地拥在自己的胸前,他的大大的爱,把她和宝宝完完整整熨贴无遗地包了起来,他的心是她永远的幸福的襁褓。 而隔夜之后这个隆重驾临的清晨,雨季竟然消匿无踪,就像它从不曾存在过地那样毫无痕迹,鲜嫩嫩水灵灵的天空柔和地放着晴,温软的春风簌簌地掠过。 这天早晨的第一节就是历史课,薛聆诺翻到那个秘密区域——暗藏着某个名字的秘密区域,忍不住咬着唇偷偷笑了出来。她噙着满嘴甜得令牙帮子都发酸的羞涩,怯生生地伸手抚过那光滑的纸面,当初一笔一笔描绘心事时甘醇若醴的情怀又从一派幽远当中心灯般地亮了起来,亮起一片温暖,一片安然。 她来回翻动着那几页,陶然几欲忘情。 然后她告诉自己: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历史课上走神,从此以后,再也不要!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等着你长大 薛聆诺和凌子岳终成眷属的事自然瞒不过三个姐妹。 因为她的状态转换实在是太明显了,整个人忽然从一井止水的波澜不惊-变成起了一层绉痕的春水,满满一池战栗着仿佛随时都要漫溢开来,四处流淌。 在她们秘密谈心的走廊转角处,丁云颖马后炮地对薛聆诺说:“早就想跟你说来着,你们凌子岳和秦芳根本就不可能!不过呢,只要凌子岳不表白,你就是个睁眼瞎,说什么都不会信,我也就懒得费那份口舌了。” 相比之下,肖默默的话比较有理有据:“聆诺,你知道吗?之前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了,我们上英语课的一大乐趣就是看看凌子岳,再看看你。你一直都目光闪躲,所以从来都没发现凌子岳看你都看痴了。就那么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喜欢除你以外的人?” 李蓓的问题则提得最实际:“真的呀聆诺?就这么开始了?高考就在眼前了呢,你们俩这热恋期可真是太非常太特别了啊!” 李蓓提的这个问题也是最让薛聆诺头疼的,当然,凌子岳也并非没有替她想到这一点,所以那天晚上他们在薛聆诺姑姑家所住的小区门口依依惜别的时候,他是这么对她说的:“小聆,这段时间咱们该怎么过,都听你的,你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好不好?周末的时候我一定会在家等你,你如果觉得和我在一起影响学习,你就留在家里;你如果觉得在我那儿效率更高,就随时过来。” 实际情况是,一直到高考,薛聆诺每个周末都是在凌子岳那里度过的。她不好意思说,凌子岳却也明白,如果不能见到他,那么她更加没法安心复习。 而只要知道凌子岳就在身边,整个世界就都平稳而安静下来,她可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效率比以前高上很多。 但她不知道,守在她旁边看得见却不能打扰,对于凌子岳来说是第二重的刑罚——至于第一重的刑罚,当然就是如果她根本来都没有来,让他看也不能看见她。 每次薛聆诺复习的时候,凌子岳都在旁边心猿意马地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她告一段落,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他就要分秒必争地利用这段时间来吻她。 初恋的最初,光是拥抱亲吻就足以让人着迷到心痒难搔,欲罢不能。凌子岳常常坐在沙发上,把薛聆诺抱在怀里,一手搂紧她的肩背,另一手托住她小巧的下巴,认真地把脸侧偏着俯下,从各个角度辗转追寻着最甜蜜的滋味,最醉人的幸福。他的技巧进步很快,不会再傻傻地用蛮力把薛聆诺的双唇吸得发肿。他学会了把舌头伸到她的嘴里去,追逐逗弄她的丁香小舌,时而难耐地把她的舌牵到自己嘴里来,略微用力,吸取她的蜜津。 薛聆诺总是被他吻得呼吸短促满脸发烫,好不容易被他放开之后,总要低着头细细密密地喘上好一会儿,仿佛一下子鼓胀起来的腮帮子滚炙到若把一颗心放上去,这颗心也会像被埋到热带夏日沙滩上的鸡蛋一样,瞬间就滑溜溜地熟透了——所谓生米做成熟饭,再也回不到从前。 十八岁初尝情味的少女,像是刚刚长出的柔嫩海藻,敏感得任何地方的每一寸肌肤都是纤细灵巧的触手,哪怕是微微拂过的空气都能撩拨得她如春花绽放,片片花瓣在最轻柔的触碰下都能发出最剧烈的颤抖,幸福得浑身发抖的那种颤抖。 如果可以,他们俩真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五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抱在一起亲吻不休。当然,这样的想法,凌子岳是腻着声音说出来的,薛聆诺则只敢揣在心里偷偷地渴盼。 在这样如火如荼的爱情里,整个世界都在燃烧中飞速旋转,唯有时间怎么烧也烧不透,慢悠悠的好像老也走不完。 薛聆诺向来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不知是她一个人的心理问题还是人的通病,每遇到特别重要的事情,或是当一件事情被盼望了太久之后,越是临到近前就越是好像老也来不了似的,哪怕就在明天,也会很认真地怀疑这个“明天”难道真的存在吗?会不会睡一觉醒来就发现只是个梦,或者自己已经不在人世? 譬如小时候盼望过年,每到大年二十九这天,她都会怀疑会不会今天就是世界末日,于是明天永远也不会来。 高考结束的这天也是这样——不,更是这样,在最后一门考试前的那天晚上,她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今天晚上就会在睡梦中死去,于是明天就陨落成了一个永远的明天。 这种心理使得薛聆诺总是无法做到彻底的理性或非理性,于是总是无法自制地一边做着不相干的杂事一边惦记着最该做的正事,又紧张又闲适,又痛苦又快乐。 但也许痛并快乐着才是人的最佳状态吧,它可以使得痛苦不会因了太纯粹而显得揪心,快乐不会因了太单纯而显得空虚。 高考这几天,爸爸妈妈特意赶到了S城来陪薛聆诺。最后一门考完之后,薛家一大家子便去饭店吃了顿大餐。 从饭店里出来,薛聆诺却扭头就向和家人相反的方向跑。 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姑姑姑父的声音一齐在后面响了起来,薛聆诺心急火燎地回头匆匆答一句“和同学约好了今天下午去狂欢来着”,就飞快地逃走了。 她一口气冲到凌子岳住的小区外面那个熟悉的路口。 盛夏时节,骄阳流火,好在这里浓碧成荫,她放在心里辗转反复、直磨得影子都快要变得薄淡、让她真诚地担心会不会下一个瞬间就会化为虚无的那个身影,翩然颀长地倚在树干上,一双秋水早已望穿。 他们俩手拉着手飞快地跑上楼,快得好像有什么凶神恶煞在后面追着似的。 其实这尊凶神恶煞就是时间,他们在和时间赛跑,已经熬掉了那么多年,又熬掉了那么多天,一分一秒也再不容浪费了! 这一回,薛聆诺刚进门就冷不防被凌子岳横抱起来。她惊呼一声,天地突然翻转,那一刹她脑海里突然闪过的一句话居然是—— 是不是有一个成语,叫做颠鸾倒凤…… 她还没来得及难为情,就感到腰背被放进一方绒绒软软的温柔里,当她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了沙发上的时候,凌子岳的身体已经覆了上来。 这一回,他的吻很特别,全身都在动作,像是在用自己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束神经、甚至每一个细胞全情投入地吻她。她感到他的身体在节奏分明一上一下地蹭着,而他们俩身子紧紧贴合的地方,有一件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挤进来,硬硬的,热热的。 薛聆诺紧张起来,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一件似乎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像一个蒙着层面纱的幽灵,轻笑着跳着诡魅的舞蹈,时隐时现,让你无法伸手捉住,却又绕着你不停打转,须臾不离左右。 空调吹出清爽的凉风,薛聆诺却浑身是汗,也不知是自己热出来的,还是从凌子岳身上沾过来的。他们两个人都被汗水糊透了,薄薄的夏衫粘连在一起,几乎变成透明。 然后,薛聆诺感到凌子岳的手摸索着,磕磕绊绊地滑到她的腰部,在那里举棋不定地徜徉了很久。她能清楚地知道他紧紧地揪住了自己上衣的下摆,力气大到手臂都痉挛起来。 终于,他像是下了一个最为艰难的决心,哗拉一下,把她的上衣掀了起来,而那件上衣竟然也好像是等不及地要被掀开一样,轻而易举就退到了她的锁骨处。 薛聆诺的紧张如同一枚被发射的导弹,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就被弹到了顶端。她“啊”地轻叫了一声,听不出是委屈还是抗议,抑或是喜极而泣的前奏。 凌子岳的双手撅住她的两片胸衣,殷殷抬头望着她,整张脸都绷了起来,迷离到混乱。 他声音焦涩地说:“小聆,我想、我好想……好想要、好想要你……给我,好不好?给我、给我!” 薛聆诺拼命地拧着脖子把脸偏开不敢同他对视,但凌子岳的双手立即捧住她的脸把她的目光拨回来,像个濒死求生的人那样发狂地求恳,所用的却又是隐忍的耳语,这一对奇异的搭配,组合成了一种莫名揪心的冲动:“给我,小聆!我要把你变成女人,变成我的女人,答应我,快,答应我!” 薛聆诺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这太过陌生又太过绷张的羞涩、恐惧、以及一种难以言明的狂喜溺死了。她只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剧烈起伏的胸膛像是在催促着她,赶快把自己送到那双朝思暮想的唇间去吧…… 终于,在凌子岳那团快要把他自己烧成灰烬的的目光里,她轻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 凌子岳立即衔住她的唇,重重地、空前胶着无比缠绵地吻了一下。然后,他郑重地把身子抬高一点,捏住她胸衣的下缘,轻柔而坚决地,把它也退到她的锁骨处。 薛聆诺像是触了电一般,立即把双眼紧紧闭上,大约是在自欺欺人,好像她自己闭上了眼睛,对方就也不能看见一样。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狂烈的羞赧鼓得爆开了,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凌子岳骤然发直的目光在她的视线里一闪而过,她本能地哀告着叫了一声:“别看!” 两片熟悉的柔软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落在了胸前某个敏感到不必有任何触碰就会自己战栗起来的点上,他的汗湿的手掌覆上了另一边,像是在爱抚全世界最贵重的珍宝那样迂回往复百转千折地揉弄起来。薛聆诺浑身发抖,一注迅猛的酥麻闪电一般窜过脊梁骨,然后立即随着搏动的血脉传遍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她怀疑那一刻自己的心跳达到了每秒钟成千上万。 薛聆诺从未试过昏晕或者麻醉,但她觉得自己在那段时间里,大约就是半晕厥或局部麻醉的状态。迷迷糊糊中,她软弱地想:其实答不答应有什么分别呢?他就那样……那样碰一碰我,我全身的骨头就都被抽掉了,就算不愿意,又哪里还有半分力气去反抗? 所以,无论如何,我只能让他为所欲为…… 而这种只能让他为所欲为的感觉,让她刻骨铭心清晰无比地觉得,自己就是他的,从此以后,什么也不是了,就是他的,只是他的……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感到凌子岳正在用一件陌生又可畏的东西轻轻滑过自己那不知如何已经水漫金山的秘密巢穴,突如其来的清醒径贯头脑,她张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用一种如临大敌的姿态去准备迎接自己的成人礼。 但是,凌子岳只是爱不释手地让两个人若即若离地依恋了一会儿,然后,他怜惜地重新搂住薛聆诺,柔声说:“小聆,你这么美,这么好,这么小,这么娇嫩,我真舍不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薛聆诺反而勇敢而坚定起来。她强忍着满心里翻江倒海的羞涩,轻声说:“没关系,我已经答应你了。” 凌子岳俯下脸来,贪婪地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寸土必争地吻着,一边混乱地说:“你还太小了,我怕你受不了疼……小聆,我能等,我再等你长大一点。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还有四年,小聆,再过四年,你大学一毕业,咱们就结婚!”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暑假小蜜月 几天之后,薛聆诺和凌子岳一起回到家乡去过暑假。 当然,说是一起,其实不是一块儿走的。薛聆诺得跟爸妈同车,凌子岳则自己一个人回去。 到了家之后,凌子岳才正式上门拜见薛聆诺的父母。 薛爸爸薛妈妈很周到地把他留下来吃了晚饭,看似不经意却分毫不漏地问清楚了他们俩是怎么认识怎么处起来的。凌子岳走了之后,薛爸爸薛妈妈回过身把门关上,对薛聆诺摆出了一副似笑非笑阴晴不定喜怒难明的表情:“聆聆,你师生恋啊?” 薛聆诺有些发急:“我觉得……不算吧?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远远不是我老师呢,再说后来我也没真当他是老师过……” 妈妈率先笑了出来:“紧张什么呀?爸妈又没骂你。你十八岁了,又马上就要上大学,这样的事自己能做主了,我们不是老封建,放心吧啊。” 爸爸则边笑边摇起了头:“其实吧,要我说得感谢这小伙子,我说怎么这么多年这么多男生追你你都不动心呢,敢情有他在那儿镇着呐!” 薛聆诺难为情地拖长声音叫了起来:“爸——” 后面的一句话,她的声音倒一落千丈,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了:“这么为老不尊的话你都说得出来……” 几天之后,薛聆诺也被凌子岳带到了他家,见到了他的爸爸。 凌爸爸和薛聆诺原先所想的不太一样。她以为他这么多年独身不娶,大约是一个孤僻而阴郁的老人,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子。他笑容慈祥,语调活泼,见到薛聆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就是我们子岳的宝贝小聆吧?呵呵,你比他跟我说的还要漂亮!” 得到了双方父母的许可,薛聆诺就可以常常和凌子岳见面——说是常常,其实基本上也就是天天了。他们当然要一起去看康杰和筱丽琴,那既是他们俩的授业恩师,说起来也该算是他们的月老红娘了。 每次说起他们俩的相识,薛聆诺都会感叹:“好险啊!子岳,你说,要不是当初我恰好跟了黄老师学琴,要不是黄老师恰好信任我让我给她的婚礼伴奏,要不是黄老师留学的时候恰好选了奥地利,要不是她在奥地利恰好跟的是康老师,要不是康老师他们恰好选择了回这里定居所以能去出席黄老师的婚礼……我们岂不是没法认识啦?” 她这段话的每一个小分句里都重重地钉着一个“恰好”,使得这一切更显得真是偶然中的偶然,两个人的缘份似乎细若游丝,若不能百分百地实现,就只有一个什么也不是的零。 而假若按照她这样的思维方式,还有其他无数个“恰好”可以拿出来说呢,这真让她越想越后怕,也就越说越把凌子岳的手臂攥得自己的手指都深陷到他的皮肉里去,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命运的轮盘就会逆转错乱,把他俩的缘份扑的一下卷到某个无法企及的地方去。 凌子岳则柔溺地笑着,安抚地拍拍她太过用力以至于指骨青白的手背,缓声说道:“不会的,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们也肯定能通过其他的途径认识,因为我们的缘份就在那里嘛,条条大路通罗马,把既定缘份付诸实现的方式可以有无数种。” 这句话让薛聆诺欢喜而振奋,然后,还太爱幻想的女孩子就开始开动脑筋给自己编故事了:“那你说,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们会怎么认识呢?” 而凌子岳竟然也很配合地加入到她的假想里来,不过提出来的设想却不太有想象力:“我们可以走在街上迎面遇到,然后天雷地火一见钟情啊。” “你才不会呢,那时候我还那么小,你会觉得我只是个小屁孩儿。” “我没觉得你只是个小屁孩儿,我觉得你是个小美人坯子来着,那么小就那样了,长大了还得了?” “你这个色鬼……”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可不能白让你说了啊,为了证明小丫头大人的英明,我得赶紧履行一下色鬼的职责才行!” “啊,你要干什么!这可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啊……” “那没人的地方就可以对不对?那咱们走,我知道一个地方!” “你……” 他们俩第一次一起走到康家别墅门口按响门铃的时候,门一开,薛聆诺还是心虚得下意识就把原本插在凌子岳臂弯里的手抽了回来,背在身后。 但是凌子岳马上就不容躲避地追上她那只逃跑的小手,惩罚式地把它拉长,迫她环住自己的腰,同时伸臂揽住了她的肩膀。 在康杰夫妇从惊讶转为喜悦的目光照耀下,薛聆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怯怯地抬眼看他们,嘴里的招呼声都被凌子岳热情洋溢的声音盖过去了。 一边把他们俩让进门,筱丽琴一边故意逗薛聆诺:“聆诺,有两年没见你了吧?一下子就长成大姑娘了!” 康杰则拍拍凌子岳的肩膀笑道:“当初我和你筱老师还讨论过呢,子岳去当了聆诺的老师,那以后咱们这该怎么称呼啊?聆诺岂不是得管你筱老师叫师祖?我却还是她的老师,这么一来,我不就比自己的太太低一辈啦?” 薛聆诺被他们这两句话打趣得脑袋都快埋到领口里去了,凌子岳倒大大方方地把玩笑话接了过来:“所以呀,为了给两位老师解决这个问题,我只好自降辈份,再次和小聆变成平辈啦!” 康杰见薛聆诺拘束得厉害,寒暄几句之后就把话题自然而然地带了开去:“聆诺,好几年没考考你的钢琴了,虽然你现在已经是A大的艺术特长生,老师这一关可还是要过的哦!” 薛聆诺马上就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乖巧地站起来走到钢琴边去了。 最后高考前的这几个月,先是因为复习繁忙,后是因为考后有太多琐碎的杂事,再加上和凌子岳分秒必争地缠绵,她的钢琴的确有些荒废,很久没有好好弹过了。 用一段练指法活动开了有些僵硬的手指,她明显地感觉到了时间的痕迹。 这台钢琴,这个地方……在这里学琴的那段日子,转眼已是六年前,她和凌子岳已经认识了七年,七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经历了那么多的心情,爱情的日渐深沉和成长的艰辛与幸福交织在一起,时间黏稠得绞结缠绕,厚重如同琼浆,甘醇仿若蜜酒。 这是她第一次把时间与音乐联在一起,微微有一种按错琴键响起异音的刺耳的不适感。过去,在音乐这样一种空灵而又深远不可探测的流体里,她不曾有过对时间的体验,总是在一抬手的准备间就蓦地沉入了那个世界,和他单纯地融合着、汇聚着,没有时光的交错,便也感受不到时间的痕迹。待自己从那世界里重又飘出来,时间回驻心灵时与肌肤轻轻的摩擦唤醒蜃梦,音乐早已停了,只剩得自己拥着一室融光,还在追捉梁间冥冥的余音。 原来,有些感觉不是轻易会有的,非得在轻闲的时候,在心潮沉静的时候,才会丝丝缕缕渗入心怀。 从康家别墅出来,时间已近傍晚,凌子岳和薛聆诺并不着急回家,而是像好些年前那样,在江滨路上慢慢踱步,只不过这一回,他们从牵手变成了凌子岳把薛聆诺搂在怀里,薛聆诺侧着脑袋靠在他胸前,记忆和现实同时倾涌而来,幸福在这一刻爆发到莫可名状,仿佛可以一直一直地就这样走下去,不需要尽头。 他们紧紧偎依着,一直看着日光完全溶化在江水里,夜幕恋恋地铺罩下来,幽暗的江面之上却一点一点亮起霓虹如带。 随着夜色涌到江畔的还有其他一对一对相依相偎的情侣。凌子岳垂下头在薛聆诺耳边哑声低语:“小聆,我们找个地方……” 尽管早已不是第一次,薛聆诺还是会在每次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心如鼓擂双颊胀热。凌子岳依旧遵守着他第一次时的承诺,最后那一步先存着,等到她再长大一些,等到他再不舍得也终于不得不狠下心让她疼一次。而现在所能走的步骤已足够让他嗜之如命,每次的每次,但凡有机会,他都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和他的小聆独处上一两个小时。 薛聆诺其实也很喜欢,每次在一起的时候都盼着他说这句话,只是当他真的说出来,她却无论如何都点不下这个头,只好默默不语。 但凌子岳知道她的心意,他不会迫她出口应允,只会更加用功地使她愈发愈发地盼望下一次。 薛聆诺是女孩子,她也许永远无法知道凌子岳是用了多少对她的疼爱顾惜才能维持住这样的定力,牢牢扼住那最后一步。每次到了没人的地方,凌子岳会先跟她要几片纸巾,包住裤子里某个行将喷薄的地方,再把她抱在膝上,压制住胸膛里的低吼,用唇舌和手指尽心尽力地在她身上疼爱不尽,直到把两个人一同送上幸福的巅峰。 而后,他会用让薛聆诺更加脸热心跳的声音青春澎湃地说:“小聆,我还想要!再来一次,我们再来一次……” 薛聆诺只知道,在这浊浪滔天的幸福之中,她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让她赶快长大,长成可以结婚的小妇人。她想要嫁给凌子岳,她想要他也能和自己一样快乐,而且…… 凌子岳告诉她,到那时候,她也一定会比现在还要快乐。她真想,真想和他血肉相连,到那时,他们不但是恋人,还是亲人,只有深到不能再深的关系,才能配得上这份深到不能再深的情感。 在白天里,薛聆诺和凌子岳常常租了船到江里去漂上一会儿,然后把船停在一带浅滩上,光着脚噼噼啪啪地踩到淹至小腿的水里去。 夏日南方浅浅的水域,既可以说是清凉,也可以说是温暖,水底有数不尽的乖巧圆润的鹅卵石,随手捡起来就能打水漂,让他们玩多久都觉得不够。 有一次,就在他们打水漂的地方,一旁的水里有一个大一点的小男孩在和一个小一点的小女孩打架。孩童清亮的嗓音把他们俩的目光吸引了过去,薛聆诺看得津津有味,便问凌子岳:“你说他们俩是兄妹吗?” 凌子岳仔细看了看,摇摇头:“不太像啊。” 薛聆诺很满意他的这个回答,心里马上就忍不住地开始编织起一个爱情故事来了,并且还要脱离俗套,偏偏不把它想成一个青梅竹马式的爱情故事,而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成年后才相遇,又在爱了很久很久以后,才忽然发现在多少年以前,他们曾经在一条夏日的江流里甜蜜地打架。 在好几年之后,薛聆诺看到了一部美国电影,还有一部张小娴的小说,讲的都是这样的故事:两个相爱的人,在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之后,忽然发现对方小时候的某张照片里,旁边那个傻傻的孩子,竟然就是当年的自己。 原来缘份早已注定,抑或是,早已错过。 看到这两个故事的时候,凌子岳已经消失不见。其实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情节,薛聆诺却在电脑屏幕前长久地怔怔流泪。她想起十八岁那年,在那片两个人痴痴做梦的浅滩上,这样的故事曾经在自己因幸福而万分满足的脑海里上演。 而那时候,她的凌子岳还在身边、还在身边……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两地是残酷的考验 等到这个夏天渐入尾声的时候,新学期也要开始了,薛聆诺觉得好像是一页看了很长也很沉醉的书马上就要翻过去了似的,那种因不舍而生发的惆怅,难以言表。 高中尚未结束的时候,总盼着快点毕业,快点长成一个成年人。然而和凌子岳开始的时候,她的艺术特长生考试不但早已过去,而且A大的提前录取通知都已经下来了,她不再有把志愿改到S城某高校的机会。 诚然,就算可以改,老师和家长,甚至包括凌子岳自己,应该都是不会同意的吧,毕竟A大是最好的,十八岁的孩子们都会被这样教育:没有人应该为了自己独自一人无法掌控的爱情而放弃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前程。 然而,在大学毕业之后,不过一两年的时间,薛聆诺们就从家长学长等等这一应过来人的口中听到了完全相反的论调:事业总是可以奔的,缘份却可遇不可求,好不容易遇到了,可要抓紧不能放弃啊! 到了那时,他们再回想起不过区区几年之前所接受到的敲打来,都不禁摇头苦笑。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矛盾,令足够成熟的人也难免茫然而无奈。 或者更确切地说,越是成熟的人,就越容易茫然而无奈吧。 但那是遥遥几年之后的事情了,回到十八岁懵懂无知的这个夏天,新学期的开始就意味着和凌子岳长远的分离——薛聆诺的A大在遥远的B城啊。 大学开学总是比中学要晚一些,所以凌子岳是比薛聆诺先走的。薛聆诺把他送上回S城的火车,两个人依依不舍地相拥细语到火车马上要开,凌子岳才把薛聆诺送下去。 车门立即关上,他迅速绕到窗前,对外面开始抹起眼泪的薛聆诺嘴形夸张地动着,叮嘱着刚才忘了叮嘱的话,并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早已说过的叮嘱。他用力用力地对她绽开夸张到有些滑稽的笑脸,真恨不得自己就能灿烂成阳光,把她脸上的泪水完全蒸干。 薛聆诺一直追着火车到再也跟不上,凌子岳拼命挥手的模样倏的一下就被带走了。刚才只是难过,现在的她则忽然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就是觉得,他们俩是彼此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哪怕只分开一天,也实在很过分,何况现在是要分开整整一个学期。 在离开之前,凌子岳告诉薛聆诺,以后在他们分开的日子里,他会每天给她写一封信,不管多长或多短,不管说的话是不是啰里八嗦没有内容。 “小聆,以后我会每天给你写一封信,然后把它们攒起来变成一个包裹,每周末给你寄一次。 你收到以后,不准贪心,每天只许拆一封,然后给我写一封回信,也攒够一个星期,再一起给我寄过来,好不好?” 说到这里,他刮了刮她小巧挺秀的鼻梁,笑道:“到时你可不许嫌我唠叨哦!” 这个约定让薛聆诺心里暖乎乎的,像是被热气胀满,一下子充实而有盼头起来。 然而写信不过是他们俩为了让自己的爱情能具有黑白胶卷拍就的长镜头和慢动作那般的迂回缱绻浪漫缠绵而增加的点缀,电话和网络一定是更加频繁而主导的联络方式。从凌子岳的面庞被火车带走的那一刻起,一听到电话和手机铃响就一个激灵、以及赖在电脑前不肯去吃饭睡觉的滋味,立即就在薛聆诺的生命里刻骨铭心。 凌子岳回到S城的当晚,他们俩上网聊天,薛聆诺发现他的msn头像变成了一个一身军装的小正太,一本正经地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五个大字:老婆我爱你!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本来还弥漫在口腔里的哭泣的余韵立即一扫而空。 还没来得及说话,凌子岳的对话框又闪了起来,发过来一个传送图片的请求。 薛聆诺点了“另存为”,因为是很小一张图片,瞬间就传完了,她点开来,发现是一个色彩明亮的晴天娃娃,上方有几个美丽的字:我们结婚吧! 凌子岳在那边急不可耐地催促:“老婆,快把你的头像换掉啊!” 她偷偷微笑着,把自己的头像换成了那个那么漂亮又那么可爱的晴天娃娃。 一个星期之后,薛聆诺也踏上了开往B城的火车。 一到学校安顿下来,她就把自己的地址给凌子岳发了过去,几天之后,她收到了凌子岳寄来的第一个包裹。 从此以后,每次收到那从遥远的S城飞过来的包裹,看见那纸箱上亲切的地址,熟悉的邮编,以及让她心跳如鼓仿佛真人就在眼前的字体,薛聆诺的心里就一阵甜甜的幸福,但后劲十足的仍是那不堪触碰的痛楚。 不敢去想凌子岳是怎样地用他那双修长而温柔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信一封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用信封装好,摞在一起塞进去,然后看着邮局的胶带毫无表情地将它封上。 她能够清清楚楚有血有肉地体会到,那一瞬,他的心也一下子空了,仿佛也被封了进去,只恨无法将自己打包邮递过来…… 因为,她自己每次给他寄信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心情。 每天每天都写信,自然就难免会说一些不重要的话。在一封信里,凌子岳这样的话好像特别多,然后他在结尾醒悟过来,就加了一句:“我怎么这么罗嗦,自己都受不了啦!小宝贝,你会不会嫌我人老话多?不行,我不准!” 薛聆诺看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当下便取过纸笔来,回信说了一堆更加罗里巴嗦没有内容的话。她想要用实际行动来鼓励他这么做,不管什么话,只要是他的,越是说得多,她就越是开心,而且那其实是一种很亲很亲的感觉。老夫老妻不就是要这样每天一起唠叨的吗,否则怎么一起慢慢变老? 她一边刷刷刷奋笔疾书,一边轻轻舔过唇角,那里刚刚洇过一片咸咸的感动。 在对一个人漫长而沉重的思念里,时间像是背负着这世界上所有的情感,慢吞吞举步维艰。薛聆诺明明觉得已经望断青春守尽一生,回过神来时却发现两个人分开也不过刚刚超过一个月而已。 九月下旬,迎来了凌子岳的生日。 这一年凌子岳的生日也恰好是中秋节。 这天晚上,薛聆诺早早的就抱着电脑坐在床上等,等到他一上线,立即点开对话框,打了一句话过去:“子岳,生日快乐!” 凌子岳的回复马上来了:“嗯,老婆,生日快乐!” 薛聆诺对着屏幕失笑莫名,噼噼啪啪打字道:“我们俩并不是同月同日生啊!” 这一回,凌子岳的回复稍微慢了一点,大约因为要打的字比较多:“没听说过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么?所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所以我的生日也是你的生日,我们一起快乐! 不过,这么一来,我们每年就要过两个生日,好像人家长一岁,我们就要长两岁一样,会不会觉得很吃亏?” 薛聆诺笑着摇头:“不会不会!” 心里波涛汹涌的感动和快乐突然在她的脑子里灵光乍现,她飞速敲击起键盘来,打出了这么一段话—— “子岳,我不害怕多过一倍的生日,我不害怕很快就变老。事实上,我希望这四年里,时间要快到不能再快,这样才能比较容易熬到头啊。 而且,我也相信日子每过一天,我们就爱彼此多一点,所以,岁月不是在催我们变老,而是在让我们更幸福。 即便是将来我们终于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之后,我也不怕时间过得快,我猜到时候,我会等不及要去看什么是白头偕老,什么是天长地久,等不及要让全世界都看见,天荒地老并不是神话!” 这一回,换成凌子岳一直默不作声地等到她这长长一段话全部发过去。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句:“我的小宝贝……” 薛聆诺也沉浸在这柔曼的气氛里,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就见凌子岳似乎振作了一下,打过来一个哭丧的脸:“喂,你这样不行啊,太不公平了!看看聊天记录,我叫你什么,你叫我什么?” 薛聆诺脸一热,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中秋节快乐,老公~” 薛聆诺这声“老公”一叫,凌子岳马上闪起来的对话框里顿时布满了一大片红艳艳的心。 不等薛聆诺回复,他又发过来一大片红艳艳的吻。 接着是一大片的拥抱。 一大片的玫瑰花。 …… 最后发过来的是一个动漫传情的亲吻,电脑马上发出极为响亮的一个“mua”! 和薛聆诺同宿舍的几个姐妹顿时发出一片怪叫—— “哇,聆诺,你男朋友也太热情了吧?” “大中秋的,俺们都是孤家寡人,嫉妒死了嫉妒死了!” “唉,今晚上看来又得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了……” 和薛聆诺一起上了A大中文系如今又同宿舍的肖默默更是抱头惨叫:“姐妹们,姐妹们哪!那可是我们老师啊!你们说我是不是该别扭得自拍天灵盖而死呀?” 肖默默话音刚落,凌子岳又发过来了一个网页,薛聆诺不明就里地点开,就听见一段极其活泼轻快的音乐,配着咚咚锵锵的鼓点,末了是一个机器宝宝的声音:“I love you baby mua mua mua mua mua mua mua!” 这一回,肖默默随大伙儿一起笑喷了,还不忘挣扎着举手发言:“补充一句,他是、是……果然不愧是英语老师啊!”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再也不分开 因为说好了这天也算是薛聆诺的生日,于是凌子岳真的给了她一个生日礼物:国庆长假开始时从S城到B城的火车票! 这两座城市之间有通宵列车,正好12个小时,睡一觉起来就到了。 薛聆诺高兴得都快要发疯了,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星期,她每天和凌子岳打电话聊天写信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不停说起许多许多两个人见面后要一起做的事情,一起吃的东西,一起看的地方……两个人将要团聚的期待,在这整整一个星期里,始终是堵在他们俩心头见棱见角的一团厚重的温暖,让两个人都幸福得有点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终于熬到了十月一日这天早晨! 头天晚上凌子岳一下班,就提着一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直奔火车站。他一再跟薛聆诺说十一期间人太多了,出行很不方便,让她就在学校等着,他下车后去找她就好,反正他大学四年就是在B城度过的,对这座城市早已了如指掌,至少比起刚到B城才一个月的薛聆诺来还是强得多了。 可是薛聆诺哪里肯依?她才舍不得浪费掉从车站到学校的这段时间呢!所以一大早天还没亮,她就爬起来赶开往火车站的早班车了。 到火车站买了站台票进去,薛聆诺站在月台上,看见凌子岳拖着两个大大的拉杆箱,背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走下车来的时候,惊讶得从眼睛到嘴巴,再到整张小脸,都瞪成了一组标准的椭圆:“子岳,你这是……搬家呢你?” 凌子岳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箱子,将她一把拉进怀里,吹到她娇嫩耳道里的声音,微微有些气喘:“宝贝,这是我送给你的另一个神秘礼物——我辞职了!” 这一回,薛聆诺震惊得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你说什么?真的吗?” 凌子岳叹了口气,再把她更紧地塞到怀里去:“一个多月,到我的极限了!小聆,我认输,我投降,现在不比从前了,再让我四年都跟你这么分开,我熬不下去……” 薛聆诺用力地圈紧他的腰,又开心又酸楚又感怀又激动,刷拉拉的一下,自作主张突如其来的泪水就披挂了满面。 她抬起头来,泪水一下子就无微不至无孔不入地爬满了她脸上那朵大大笑容的每一个缝隙,使得她的这朵笑亮晶晶的光彩照人:“谢谢你,谢谢你子岳!因为、因为如果不是你辞职过来的话,我就要退学了!我要退学回去复读,我要重新考一所在S城的大学!” 凌子岳狠狠地把她重新按揉到怀里去:“小傻瓜!” 薛聆诺的嘴巴被堵在他的怀里,声音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嘟嘟囔囔的:“你不也是?大傻瓜!” 然后,她开始雀跃起来,急切地从他怀里挣出来,抬头问道:“你昨晚上有没有睡好?还没吃早餐呢吧?走,咱们找地方吃点东西去!” 她拉着他的手回身就要走,却被他用力往回一拽,就重重地栽回到他怀里去了。不顾她“哎哟”的惊叫,凌子岳的嘴唇又堵住了她的耳朵:“我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吃你!” 一个小时后,在宾馆的房间里,凌子岳伏在薛聆诺胸前,痴痴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迷乱而狂野,像是喝醉了酒,清醒只剩下一半,而就是这只剩一半的清醒,也像是凉爽却易燃的酒精,是另外那一半热情最好的助燃剂。 一个多月不见,薛聆诺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在当了六年的短发美女之后,她现在重新有了一头披肩发。头发一长,脸就显得更瘦了,有些楚楚动人的憔悴,哀哀蕴蓄的全是这些日子里对他无法倾吐的相思。 而她娇白雪嫩的肌肤上,到处都印着方才他一番疯狂的痕迹,胭脂般的红,正是羞涩时云集的晕色。 更要命的是,凌子岳的目光仿佛一双动作细腻轻重有致触感分明的手,继续抚触得她遍体生热浑身酥软,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扛不过去,只好咬着下唇,伸出两只手掌把他的眼睛蒙住,声音低得快要没法听清:“别这么看着我……” 凌子岳捉住她的两只手腕,把这双小小障碍物移开。他一声不吭地俯下脸庞,用舌头把她咬住下唇的小小门牙舐开,同时却仍不放松她的手腕,而是把那双小手往下引去,让她感觉到自己重新钢浇铁铸般耸立起来的热望。 薛聆诺“啊”地轻呼了一声。在经过了这么多次之后,还是没有办法熟悉到不再羞涩,何况,已经一个多月了……初初萌芽的陌生带来的是惹人战栗的新奇和遮天蔽日的兴奋,远远超过了沉浸在热恋当中的年轻身体能够抵挡的程度。 像是怕被他、或是被两个人之间这足以吞噬一切的激烈嚼咬得尸骨无存,她闪躲着偏开脸,他新一轮急风骤雨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颊上,随之滑到颈窝里。他焦渴得沙哑的声音喃喃地在她耳边低诉:“宝贝儿,刚才太快了,太久没碰过你,我忍不住……这回我一定好好表现……” 他的吻经过她的锁骨,触到了一件有些冰凉的东西。不用细看,他也知道是那枚倒挂水滴形状的吊坠,上面刻着他的名字的信物。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住它,让它在她敏感的肌肤上缓缓揉搓,制造出一圈一圈冰凉又舒服的微微疼痛的涟漪。 薛聆诺抓住他那根手指,微喘着说:“我每天晚上睡、睡觉前,都会……唔……亲一亲它,你有没有感应到?” 一听这话,凌子岳“噢”地叫了一声,浑身一阵抽搐,突然的紧绷之后,仿佛泄尽全身力气地瘫软了下来。 他抬起头,苦笑着看住她,脸上的表情是三分尴尬夹杂着三分嗔怪,剩下的四分,却仍是可令所过之处无不百花齐放的幸福:“小坏蛋,竟敢这么害我,害得我比第一次还要快!” 他抬起身体,拿过一旁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揩过薛聆诺糊了一层晶亮的小腹,然后重新搂紧她:“不行,再来!” 他的手指滑下她飞满红云的脸颊,最后停在她锁骨下的峡谷之内:“这一回,我想在这里,好不好?” 这一整天,他们俩就呆在这个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只用凌子岳旅行包里剩下的食物果腹。他们俩哝哝絮絮,有说不完的情话,诉不尽的相思之苦。薛聆诺印象最深刻的是凌子岳说的一句话:“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人越多就越觉得寂寞。” 这一场同凌子岳的离合,让还太年轻的薛聆诺对于感情的体会一下子深刻了一截。不久之后他们一起看《海上钢琴师》,影片里的男主角1900,终其一生都在那艘船上,从未踏下一步。他所遇见的那个让他动心的女孩,是他唯一一次想要离开、并且差一点就真的离开了那艘船的原因,可他终于还是没有,直到一生一世,直到永远。 看着这部电影的时候,薛聆诺紧紧依偎着凌子岳,心里特别特别难受,同时又特别特别地甜蜜。她想着那艘船,就好像是凌子岳的S城,他的事业明明已经在那里顺风顺水,得心应手。 可他还是为了他的女孩,离开它了。1900很执着,凌子岳也很执着。 当然,薛聆诺相信自己也很执着,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把自己的这份执着,也证明给这个世界看。 十月一日国庆节,大约一大半的国人都是在室外读过的吧?凌子岳和薛聆诺却沉迷在他们暂时栖身的小小爱巢里,直到天已黑透,才起来洗了澡,相拥着出去找了家馆子,美美地吃了不知是晚饭还是夜宵的一顿。 晚上睡觉的时候,凌子岳拧灭了床头灯,翻过身来就吸住了薛聆诺的嘴唇。这个长长的吻结束之后,他对她说:“喜欢睡前晚安吻是不是?没问题,以后每天睡觉前我都吻你,好不好?” 薛聆诺躺在凌子岳的手臂上,他的怀抱有些硬,她回想起之前好多好多次,她偷偷想象着将来他们俩相拥而眠时的情形,竟然以为他会是像抱枕那样软篷篷的,就忍不住失笑。 原来这种感觉,其实是这样的啊……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同床共枕一起过夜,薛聆诺实在有些不习惯,又有些紧张,担心自己半夜会不会睡相不好,担心自己会不会打呼噜磨牙流口水说梦话。 拥着这些担心的时候,她却没有想过要去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凌子岳睡相不好,如果凌子岳打呼噜磨牙流口水说梦话呢,她会不会介意?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不会! 所以,凌子岳当然也不会介意她呀。 不过,这一天,那么多次……她实在是累得狠了,无论有多少担心,都顶不过重重压上来的睡意,就好像是缚在溺水者身上的大石头,没多会儿就带着她深深地沉到了酣眠的底端。 他们俩在这家宾馆里像蜜月一样地住了三天,然后,薛聆诺虽然不愿意就此结束,也还是不得不狠下心来逼自己懂事,劝凌子岳不能再这么浪费钱了。 凌子岳这才依依不舍地搬到一个大学同学那里去暂时住着,同时开始找工作。 在找工作的这段时间里,他平常并不总是有许多事情可忙,再加上网络和手机都不受地点限制,他便常常呆在A大陪薛聆诺。 这时薛聆诺的大学生活不过才开始了一个来月,还有不少新鲜杂事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比如有些手续还没有完全办好,哪怕是本校的好些地方也还没有去过,有些生活用品还不知该到哪里去买、甚至都不知道该用它们、以及怎么用。 于是这些事情自然而然的就都被凌子岳包办了。每次替薛聆诺做完一件事情,凌子岳照例都要说一遍他总是要说的那句话:“这次我帮你做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可要自己做啦!” 他永远会这样敲打她,但所有的招式都会被她一个噘嘴就轻而易举尽数化解。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他又会自觉自愿地统统给她包办。 刚开始的时候,薛聆诺的确是全心全意地享受这种有人罩着自己的感觉的,毕竟人都有惰性嘛,然而不久以后她就开始有些忐忑。 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必须长大,该学会的总要学会,该独立的时候就应当独立。 于是在凌子岳又一次领她到银行办了一次转帐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子岳,你不是说,以后这样的事情,都得我自己做,你不会再管了吗?” 凌子岳疼爱地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是啊,可怜天下老公心啊!想让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又舍不得你奔波操劳,忍不住什么都想替你做到。你说我该怎么办?” 薛聆诺伸长双臂抱紧他的腰,嘟哝着说:“那要是老这么下去,我到老了还什么也不会做,该问我怎么办才对!” 凌子岳轻笑一声,在她的额发边亲了亲:“什么都不会做才好哩!这样你就离不开我啦,到时候就是把你送给别人,别人也不敢要!” 薛聆诺刚刚扬起小拳头在他背上示威地敲了敲,又听他低低叹了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就是担心万一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一起有了一个家的幸福 不出一个月,凌子岳的工作就定了下来,在西文译制局。 薛聆诺收到这个好消息,忍不住崇拜地摇着他的手追问:“你怎么这么快这么容易就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啊?太厉害啦!” 凌子岳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这份工作本来就是我大学毕业时拿到的呀,我有个大学老师在那里兼职,之前我跟着他在那里实习过,他们对我很满意,所以一早就想把我纳入旗下了。” 薛聆诺还是不解:“可你把人家拒掉了呀,应该很得罪人才对,如果换成我,连找都不敢再找他们了呢!” 凌子岳轻轻拧了拧她的小下巴,故作愁眉苦脸道:“我也不敢啊,可生计所迫不是?” 他俯下脸来,压低了声音:“现在我有这么个娇娇小宝贝,自己不混得好一点,怎么养得起看得住她?” 薛聆诺伸手在他手背上温温柔柔地打了一下,娇嗔道:“讨厌!” 恋人间的打是亲骂是爱总是能让人麻酥酥地舒服到心里去。凌子岳顺势捉住她的手,放在唇间摩挲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总算给出了正解:“是那会儿我明确跟他们说过了,并不是不想要这份工作,只是两地相思实在难耐啊!” 薛聆诺又感动又疑惑:“可如果是那样的理由的话,他们应该会觉得你这人儿女情长胸无大志,将来也难成大器吧?” 凌子岳嗤笑了一声:“那对于他们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啊,至少说明我这人没什么野心,又重情心软,和我共事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对不对?” 顺口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他才又说回了正经的:“是我那位老师很理解我了。他自己曾经独自在国外三年,因为那段时间和夫人两地分居,后来家里出了些问题,他悔之不过,觉得两个相爱的人常相厮守才是最重要的。”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小聆,其实不是说年纪越大的人就越冷血无情,我们应该相信越是经历过人生的人才越能明白爱情和家庭的重要。我当时去应聘逸仙中学的职位,还是我这位老师亲自打电话推荐的,面子很大,不然你以为你们学校那么容易进呢?” 薛聆诺也叹了口气,只不过比起凌子岳的感慨来,她的叹气里更多的是心愿得偿的满足。 她重新伸手环住凌子岳的腰,靠在他的怀里:“子岳,其实你不必为我牺牲那么多的。你如果一开始就去了西文译制局,我现在来上大学,我们也还是可以在一起,因为我会一直等着你,而你也会一直等着我的,对不对?” 凌子岳搂紧她,语调有些坏坏的:“哦?真的?你不会被颜回拐走吗?” 薛聆诺抬起头来,噘着粉嘟嘟的嘴唇瞪了他一眼:“我和颜回同学六年,只有那几个月走得近一点——你闹绯闻的那几个月!所以只要没有你,就没有绯闻,我和他也就决不会走得近!还不都怪你,自己还好意思提!” 工作定了下来,凌子岳就马上去找房子。他最后选定的住处是一套一室一厅,厨卫齐全,位置就在A大和西文译制局中间,从那里到这两个地方都有好几趟直达的公交车,颇为方便。 于是这个周末,凌子岳搬家。薛聆诺很想去帮他,也好给自己一个机会好好表现贤惠能干,却苦于校交响乐团周末都会集中排练,她实在腾不出时间来。 所以,虽然凌子岳一再强调他有很多壮劳力当帮手,根本用不着她这细胳膊细腿去添乱,这一天的排练她还是有些心神不属的,弹错了好几个地方,破天荒地被指挥兼指导老师批评了一通。 好不容易熬到排练结束,薛聆诺赶紧冲出来,就看见凌子岳已经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台阶下等着了。 此时已经到了十一月,傍晚的天空晴朗得深邃,只是这样的晴朗是一场秋雨洗出来的,寒意涨潮般地涌了起来,一层层透到人厚厚的秋装里去。 凌子岳两手插在粗布牛仔裤的口袋里,一件合体的夹克越发衬得他长身玉立,脸上凝一丝洒然又深情的笑痕,有几分不经意。可就是这几分不经意,使他无需刻意表现就透出一片浓浓的情深无涯来,爱情渗出骨髓弥漫周身,不用刻意表现就已情到极处。 薛聆诺抱着琴谱飞快地跑下来,扑到他的怀里,听他暖暖的声音裹在一团冒着白汽的呼吸里笼罩下来:“老婆,我们回家!” 在回家的公车上,凌子岳掏出一把新配的房门钥匙,替薛聆诺别在她的钥匙扣上。 到了家门口,他打开大门,然后回过身弯下腰来,把一脸惊讶的薛聆诺打横抱起。 他们俩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自己家乡有什么习俗,当然都很清楚。薛聆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小声问道:“你、你干什么?” 果然不出她所料,凌子岳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腻声说道:“结婚的时候,新郎不是都要把新娘这么抱进门的么?” 薛聆诺还没来得及为这句话而害羞,就突然发现他的耳朵后面,竟然有若隐若现的白发在闪耀。 她马上想到了那句话,那天在银行门口,他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的那句话—— 万一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立即地,薛聆诺眼眶里就有泪意泫然。她心疼地伸出手去,小心地抚了抚凌子岳的那丛头发:“子岳……” 话到嘴边,她忽然又不忍开口,也许他还不知道自己有白头发了呢?她当然舍不得让他知道,更不愿意自己去当那个让他知道这个坏消息的人。 但是凌子岳马上就明白了她在难过什么,不禁撇了撇嘴:“怎么?是不是嫌我老了?” 薛聆诺搂紧他的脖子:“瞎说什么呐!你才不老!” 凌子岳这才一脸轻松地笑起来,转过头却又故意逗她:“你看你,谁让你这么让我操心呢?” 薛聆诺马上就想起自己一直以来都那么依赖他,然而在他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什么都帮不上,比如今天的搬家。 她一时间又心疼又羞愧,有些怯怯地抬眼问他:“子岳,你说我是不是太依赖你了?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累?” 凌子岳笑了:“傻孩子,我也依赖你的依赖呀!要是没有你,我就会一直处于失恋的状态,那样岂不更累?” 凌子岳把薛聆诺抱进屋之后,迟迟不肯放下她,而是抱着她满屋子走了一圈,让她欣赏自己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布置出来的结果,然后说:“我可真饿坏了,你也饿了吧?咱们的新家第一顿饭恐怕得攒到明天了,今天没来得及去买菜,咱们出去吃,然后再去趟家乐福。” 薛聆诺倒是有些失望。不知道是她吃惯了凌子岳做的饭菜,还是凌子岳的厨艺在练习了两年之后果真越来越好,甚或是他的厨艺本来就是按照她的口味培养起来的。总之,她特别喜欢吃他做的饭菜,期待着这顿温馨的新居家常饭已经好些日子了。 可是,她当然也舍不得干了一天体力活的凌子岳再为了做饭而劳碌。想了想,她忽然灵机一动,满脸放光:“子岳,家里有方便面吗?我会煮方便面!” 凌子岳看着她,有些失笑:“有倒是有,单身汉必备啊!不过,那么不健康的东西……” 薛聆诺却已经摩拳擦掌地从他怀里跳下来,转到厨房开始找围裙:“就方便面吧!好嘛好嘛,让我来大显身手一次嘛,我煮得真的很不错的!” 凌子岳只好过去替她把围裙系上,缠绕在她背上的目光温温软软的:“好吧,我的方便面小主妇,为夫就等着吃你第一次洗手作羹汤的成果啦!” 薛聆诺兴奋地在厨房里蹦跳着跑来跑去,那模样倒是像过家家多一点。本来还是沉浸在陌生食堂小饭馆所带来的新鲜感中的大学新生,她几乎都已经忘了世界上还有方便面这个东西了,如今突然一想起来,就觉得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其实,不过是方便面嘛,真的吃起来也不会觉得很怎么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就是会很想吃,觉得等着面被煮好的过程充满了期待,吃的过程则充满了乐趣。 更何况,她还从没跟凌子岳一起吃过方便面呢! 凌子岳家里残存的这些方便面林林总总的,各种类型口味各一包,薛聆诺索性把面和米线一锅下,不同的调味包混在一起,又打了蛋花,一时间浓香扑鼻。 凌子岳也没真闲着,他翻箱倒柜地找辅料,摆上腐乳和咸鸭蛋,又翻出了些干货,然后锅里和桌上就变戏法般地多出了香菇、紫菜、芝麻酱等等。 他们俩边煮边尝,边吃边闹,从头到尾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半像过日子半像过家家,又因为那一半过家家的味道,给了他们十足十足的“记得当时年纪小”的感觉。 而这样的感觉,让薛聆诺暂时忘了进门时所发现的凌子岳的白发,完完全全心无旁骛地开心起来。 她一开心就会在脑袋里本能地不停不停哼歌儿。本来只想到《泡面的幸福》,后来又想到了《一起吃苦的幸福》,两个题目搅巴搅巴,就变成了《一起吃泡面的幸福》。 一起吃泡面的幸福,一起回家的幸福,一起搭公车的幸福,一起洗碗的幸福……其实只要是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幸福的吧? 凌子岳有了自己的住处,在这以后薛聆诺每周的周末就都会回他这里,这是一种在B城有了家的感觉。虽然她很清楚那还只是临时租住的房子,也还不够好,而且凌子岳已经跟她说过,现在他前两年工作攒下的老本刚刚折腾完,以后挣到的钱就要开始存起来为将来买一套真正属于他们俩自己的房子做准备了。 等到那套真正属于他们俩自己的房子买到手,才算是真的家吧? 可是,每次回凌子岳那里,薛聆诺都还是管不住自己地要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一首歌,不算很好听,可是其中有一句歌词,真的很不错—— 不如住在你的心里,有心就有我;不如住在你的爱里,有爱就有家。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睡睡猪与抱抱熊 人总是这样的,有爱就有家,或者更准确地说,有爱才有家吧。 在四年之后,薛聆诺他们这一届孩子走出校园,这些曾经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为了还能像从前朝夕相处时那样地分享彼此的生活,都纷纷玩起了博客;然后又有一段时间,流行在博客上提出一组一组的问题,让朋友们一个传一个地接力下去,看看每个人的回答都是怎样的。 其中有一个问题,问的是你最想定居的地方是哪里。 几乎所有人都回答的是:所爱的人要去的地方。 那个晚上,薛聆诺对着电脑屏幕,移动鼠标的手指有些僵硬。这一次轮到她被点名,有人把问题传到了她这里。 她在那个关于最想定居的地方是哪里的问题下面,打出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我的他所在的地方。 只是,此时的她已经不知道,她的他到底在哪里。 于是,她找不到自己的家。 她曾经有过一个那么好那么幸福的家,可是他一消失,就把它带走了。 在发现薛聆诺被点名提问的时候,肖默默第一时间做的事情就是给那个点她名的同学打电话骂人:“你怎么回事?聆诺看到这样的问题心里能好受吗?你真以为聆诺是人缘不够好才一直没人点她回答问题呢?这是大家都懂事,都疼她!你这算什么意思?想成心刺激她还是怎么的?” 那个同学马上就给肖默默一迭声地道歉,然后俩人一筹莫展地商量了半晌,却最终也没商量出来,这个善后补救的工作到底该怎么做。 可是就在他们百般无奈地挂了电话、转回电脑前讪讪地点开薛聆诺的博客时,却发现她已经把自己的一篇答案发了上去。 他们不会明白,其实无论多么受刺激,多么不堪回首,多么不忍去看不忍去想,薛聆诺也还是感激这位提她回答问题的同学,并且,她也一定会认认真真地把这些问题全部回答出来。 因为,在这篇提问的结尾,有着这么一句话: “用真诚的心回答问题,你就会得到幸福哦!” 她不知道她的凌子岳在哪里,她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可她还是想要找回他,找回他们的家。 她还是想要幸福。 仍然回到薛聆诺十八岁这年。秋去冬来之际,地球的转动像是带上了某种加速度,日子一天一个样。阴天已经持续了多日,灰蒙蒙地柔化了世界的清冷寂静,整副景物和温度十分搭调,协调则美,很像个冬天的样子了。 不过,这段时间里如果在学校以外的地方住,其实会有些辛苦,因为A大是每年11月1号开始来暖气,甚至在那之前就有上水测试,再加上宿舍小住人多,总是会比外面暖和;而B城其他地方要等到11月15号才会统一供暖,所以凌子岳刚刚搬过去的那一个多星期,家里是比较冷的。 因此,那个周末薛聆诺回家住的时候,凌子岳很细心地在睡前先躺在床上把被窝暖透了,才让薛聆诺去睡。 薛聆诺就那么幸福地躺在凌子岳的体温里睡着,半夜的时候,又在他更加火烫的包围中醒来。 意识刚刚回驻,还来不及睁开眼睛,她的脸一下子就热了,热气熏到心里去,心尖儿都软得要溶化掉。 半睡半醒间的凌子岳动作比平常要激烈而急促一些,他狂乱到有些无措地把她的睡衣撕扯下来,一下一下的啃噬有些重,让薛聆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就连他的牙齿和胡碴,也那么爱她…… 她有一点点害怕,一点点紧张,更有一点点慌乱的期待,因为想到了既然是在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凌子岳会不会忘掉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就这样突然把她变成他的女人…… 而此时的他,的确也在她的门口徘徊,试探的意味多过犹豫,兴奋的绷张多过隐忍。 但是一觉察到她醒来,他还是开口问道:“宝贝儿,这样好不好?这样呢?舒不舒服?喜不喜欢?” 他还是没有丧失掉他的清醒,记得顾及她的感受,记得要用一片最柔软的心意来爱她。 薛聆诺不好意思问凌子岳,是不是因为那几天的其他时候屋里有些冷,所以他才会改到半夜来进行。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刚刚睡下那会儿,凌子岳吻她的时候,发现她的鼻子特别冷。 他心疼坏了,张开嘴把她的鼻子整个包起来,用他口腔里的热力来温暖她。 就是这个动作,把薛聆诺的心里一下子就装满了暖暖的感动。 这份感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醒来,也仍如同厚厚的棉被一样温柔地簇拥着她,让她舍不得起床。 没错,凌子岳履行着十月一日那天在宾馆里许下的诺言,得知薛聆诺每天睡前会先亲一亲那枚刻有他的“岳”字的挂坠才睡觉之后许下的诺言: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给她至少一个晚安吻。 通常都是薛聆诺已经睡着,他洗漱完毕过来,温柔地把她轻轻扳到怀里,摸着黑找寻她的嘴唇。一路找下来,碰到其他部位,也会一并吻过。 有些时候,薛聆诺知道他在吻自己,只是因为睡意太沉而无力回应;其他的一些时候,她干脆就实在是睡得沉,第二天醒来,会不记得昨晚睡前两个人到底有没有接吻。 遇到这样的情况,她就会问他:你昨晚上亲我了吗? 他总是很肯定地回答说亲了,然后很详细地描述他是怎么做的,而她又是怎么反应的。 唯一的一次例外是有一个周末,他有同学从外地来B城,几个人玩到太晚,睡觉时都困得不清醒,就忘了这一节。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们俩还不想马上起床,就躺在被窝里说话,薛聆诺照例问:“你昨晚上亲我了吗?” 凌子岳很诚实:“没有……” 还没等薛聆诺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揽过她,说:“现在亲一百下补过!” 然后,他就真的亲了她一百下。薛聆诺本来并不计较这件事,却忍不住好奇,便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真的直数到第一百下,凌子岳才停下来。 她不由心里感动:子岳,你总是这么认真么?就算是在我未必知道的情况下,也不愿意有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克扣和敷衍? 到了十一月下旬,薛聆诺空前地忙碌起来。期末倒还早,只是因为A大的传统,每年会举行一二九纪念活动,通常都是合唱加上交响乐组成的音乐史诗,他们交响乐团的集中排练就由每周末改成了每天晚上都要进行。 这么一来,这段时间里薛聆诺干脆每天晚上都回凌子岳那里住,否则他们俩就难得见上面了——每天白天,就算薛聆诺没有课,凌子岳也要上班,而交响乐团的排练是晚上七点到十点,就算凌子岳下班后马不停蹄地赶过来陪薛聆诺吃饭,也会非常勉强。 所以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每天晚上十点钟,凌子岳都准时来接薛聆诺回家。 那段时间,因为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地奔波,薛聆诺老是觉得睡不够。本来就在特别贪睡的年龄,每天晚上回到家都快十一点了,她总是想要硬挺着至少跟凌子岳说会儿话再睡,却总是在进门后的第一时间就忍不住被沙发所引诱。 那是一张双人布艺沙发,他们俩在家具城看见它的时候,凌子岳告诉她,这种沙发在英语里叫做love seat。 大概就是这个名字,使得她一下子就决定了要把它买下来,并且在把它搬回家之后,特别迷恋在上面或躺或坐的感觉,因为会让她觉得是躺在爱情里一样。 而每次躺在这张沙发里的时候,她总是告诉自己:我就躺一会儿,就躺一会儿…… 可是每次才一躺到暖暖的沙发里,她几乎都是马上就睡着了。最开始,她每次睡过去,凌子岳都会给她盖上一床厚毛毯,后来她要求换成他的一件外套。那是一件白色的大棉衣,她太喜欢用它把自己包裹起来的感觉,就好像是披上一块魔法斗篷,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快乐又舒服的毛绒玩具。 凌子岳知道她爱极了这件衣服,所以已经等于是把它送给她当全职毛毯了;或者不如说,由于薛聆诺一直把它当毛毯,它已经被她睡梦中又蹬又揉地折腾得皱巴巴不像样子,就算是凌子岳再想穿出去也不行了。 那段时间里,他们俩每天晚上在回家的公车上,一大话题就是讨论薛聆诺头一天晚上的睡相。凌子岳第一次笑着说“你这只小猪,睡得那么香”的时候,薛聆诺立即紧张起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睡得香,我打呼噜了吗?” 凌子岳说:“没有,就是发出那种睡得很香的声音。” 然后,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柔溺地说:“你这只这么能睡的小猪,以后我就叫你睡睡猪吧!” 薛聆诺特别喜欢这个昵称,而心里也突然灵光乍现,对凌子岳说:“你的大外套就像是暖乎乎的大熊皮抱着我,以后我就叫你抱抱熊吧!” 冬天渐渐深了的时候,薛聆诺不但完全没有感到大多数人在秋冬会经历的压抑沉郁,反而越来越快乐。 本来也是嘛,既然有人拥抱,何必讨厌冬天?该喜欢冬天才是啊! 何况,一二九音乐会终于开过,可以结束那段那么辛苦的生活,而且冬天还意味着很多很多的喜事啊:下雪,寒假,春节,生日……而眼下最为近切的,就是马上又要到圣诞和新年了,大家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起来。 圣诞节的周末,凌子岳拉着薛聆诺去逛街,尽管她一再坚持自己没什么东西要买的。凌子岳说:“你从小到大,每当过年,你爸妈都会给你买新衣服,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一身新,对不对?” 薛聆诺点点头,却有些不解:“对呀,不过那是过年,是春节,现在又不是。” 凌子岳点点她的小鼻子:“现在过年,你的新衣服还是你爸妈给你买,我只好把元旦当作自己的机会,让你做我一个人的宝贝。已经是这么可怜兮兮的小心愿了,你都不能满足么?” 他这么一说,薛聆诺当然只有感动地应允下来,又哪里还忍心拒绝? 这是一次真正的大血拼,几乎在路过任何一家不错的服装店时,薛聆诺多看了几眼的衣物,凌子岳就会给她买下来,几百块几百块地扔。 薛聆诺按住他的钱包心疼道:“你会惯坏我的!” 凌子岳笑起来:“这算什么?将来我还会给你买更多更好更贵的衣服,这只是个小小的热身罢了。” 薛聆诺万般无奈,只好搂住他的脖子,胀红着脸在他耳边小声说:“那……我心疼我老公的钱包还不行吗……” 对上他那双一时间万分欣喜的眼睛,她又加了一句:“再说,我不一定要更多更好更贵的,我只要我喜欢的,所以,有你就够了,真的!”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爱情的魔法 平安夜这天,薛聆诺逃掉了下午最后两节课,坐公车到西文译制局,这一回,换她来接凌子岳下班。 凌子岳从写字楼里出来的时候,西装革履的怀里滑稽地抱着一个包着透明塑料纸的圣诞老人。薛聆诺笑嘻嘻地接过这个可爱的圣诞礼物,拆开来。凌子岳替她捏一捏圣诞老人的手心,他就开始发声说话,是汤姆汉克斯在《极地特快》中最经典的那句台词: “记住,圣诞的魔法其实就在你的心里!” 子岳,你想对我说的话是不是这一句?——爱情的魔法其实就在我们的心里? 薛聆诺抬起头来,被十二月的冷空气冻得红彤彤的小脸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他们俩打车去吃牛排,一路上经过好些华灯初上人影绰绰的餐馆,天色正在迅速地黑下来,温暖晚餐的氛围融融地燃起,馨香醉人。 其中有一栋很可爱的房子,不知是不是专给外国人住的公寓楼,特别有气氛地挂满了红艳艳绿油油的圣诞花环,而就在他们看见它的时候,电台里正一首接一首地密集着圣诞歌曲。 这是一个慢慢充斥着日复一日高涨起来的期待的季节,而薛聆诺仿佛才是头一次注意到,只要心里阳光明媚,就算天已经沉沉地黑下来,就算树枝上光秃秃的没有了一片叶子,也会有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教人情不自禁地让一朵柔和的微笑从心里悄悄溢出来,挂在脸上。 大一的这个圣诞和元旦,是薛聆诺第一次和凌子岳一起过。她忍不住地想起一年以前的圣诞新年,因为那台有凌子岳独奏和秦芳独舞的晚会,他们俩闹了一个多大的误会,她又因此而如何地肝肠寸断。 新旧交替之际,本来就是人的心肠最为敏锐易动柔软善感的时刻,再想起这样的往事来,由不得薛聆诺不百感交集,鼻子酸酸的,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而想哭。她听见自己的心在不停不停地喃喃念道: 子岳,子岳,旧的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在说这句话时不会掉下眼泪让你心疼,只好把它藏在心里碎碎念。 她忽然想起刚上大学的第一个月,凌子岳还在S城的时候,曾经在一封来信里这么安慰她: 小聆,这四年、这些辛苦,终有一天都会过去,什么都会过去的,时间会让它们过去,除了我们的爱情。 在当时,凌子岳的这句话让薛聆诺感动得脑子一片空白,对着信纸久久都不知该如何回复,不知什么样的回复才能配得上如此感天动地的一句诺言。 而在两年以后,再回想起这句话来,薛聆诺才知道,他说错了,虽然是无心之失,却也仍是错了,而且是无法挽回见血致命的大错特错。 因为,在爱情不会过去的情况之下,幸福快乐也还是会过去的。在凌子岳写下这句话的时候,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他糊里糊涂地把爱情和幸福快乐等同在了一起,然而事实情况却未必如此。 两个人可以仍然彼此相爱,永远相爱,却再也没有幸福和快乐。 所以,那句话,他说错了,太错太错了……而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报应?曾经的一句无心错语,最终就要报应在永远的错失之上? 当然,那是两年之后,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之后,薛聆诺才生发的领悟。在一切尚且来得及之前,她比凌子岳还要懵里懵懂,只知道一味地制造出更大的感动去回报感动。 所以,在给他那封信的回信里,她在信末写道: 子岳,你总是说,我是你的公主,我是你的天使。 可是,你却不是我的王子,也不是我的上帝。 你是我的一切! 后来,针对这句话,凌子岳在下一封信里是这么说的: 老婆,我要当你的一切,我也要当你的王子,当你的上帝。 此时再想起这段交谈,薛聆诺心里满满的,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荡漾起来: 是的,子岳,你是我的上帝!你替我拨动时间,让一切该过去的统统过去了,不该过去的则会就此存续,直到永远! 从来没有一个新年,让薛聆诺觉得这么这么地温暖,让她鼻子酸酸地从心底里笑出来的温暖。 新年过后马上就进入了忙碌的期末考,然后是寒假。 寒假一开始,贴心小女友薛聆诺暂时转行当起了孝顺小女儿,先回家陪爸妈去了,等到凌子岳也回家过到大年初七,再转换回本来的角色,跟他一起返回B城。 冬天还搁浅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沉沉酣睡,新学期尚未开始,薛聆诺可以心安理得地每天住在她和凌子岳的家里,两相厮守。 常常地,在一大早起来送凌子岳出门上班的时候,撩开窗帘依依目送走到楼下不停回头挥手的他,她就能看到窗外飘飘扬扬的花朵,把整个世界都塑成了一只白白胖胖的猪宝宝。 在这样的季节里,他们俩所公认的最大的幸福,就是将窗帘全部拉开,让整面墙的落地窗明晃晃地敞着,于是家里就有了一大幅雪花飘落的图画,然后他们俩就倚着这幅图画一起吃热气腾腾的火锅。 一边吃火锅一边往外张望,在雪最大的时候,楼下的院落里竟然会慢慢起伏出一种茫茫雪原的辽远,温暖就越发地近,近得好像马上就要把他们俩溶化到火锅袅袅的白热汽里,轻飘飘地舒展到暖香暗涌的空气中。 大学的寒假真是比中小学长了一大截,以至于就连这么幸福的他们也觉得好像老也过不完似的。周末的时候,他们可以整天整天呆在暖融融的家里,哪儿也不用去,两个人蜷着腿坐在沙发上,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看电影。 有一个下午,他们看的是《记事本》。 冬日晴好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暖洋洋的,而电影看到后来,感动翻天覆地,痛彻心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从排排坐的姿势变成紧紧相拥。因为是在看电影,他们并没有看彼此,可是薛聆诺觉得自己在微笑,身边的凌子岳也在微笑—— 年迈的丈夫一直一直地守护在一生深爱的妻子身边,把他们俩的故事念给失忆的妻子听,一遍一遍地唤醒她每次回过神来也不过维持几分钟的记忆,永远不厌其烦。 有一次,尚在不明所以之中的妻子说: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个故事,我觉得好难过。 薛聆诺听到自己心里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因为当时她也正在想:听着这个故事,我觉得好难过…… 不是那种悲伤或痛苦的难过,而是仿佛自己在追忆美好往昔的那种难过。这也许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难过吧,只要是曾经经历过如此深刻的初恋情怀。 然而年少时的为爱痴狂固然相似,更让人震动的却是如此相爱的两个人不但只是殚精竭虑地爱了一时,更实实在在细水长流地爱了一世,直到最后偎依着,握着手,安详地死在一起。 薛聆诺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包括如此完美的结局。 因为她不信这样完美的爱情不会受到上帝最高的眷顾。 那时候的她,根本不可能想象得到,自己和凌子岳的爱情,会出现一个不完美的结局。 那天直到晚上睡觉,他们俩都还在细细碎碎地谈论着这个故事。 凌子岳感叹着说:“小聆,我们就像他们一样,是这个世界上彼此最亲最亲的人,父母子女,都不能与之相比,因为只有我们俩才能陪着对方相伴终老,父母再爱我们,也会先我们而去;子女再爱我们,也会早早离开,遇见让他们更爱的人。” 听到这里,薛聆诺忽然担心起来:“可是……我怕我也会先你而去……我爷爷奶奶都不长寿,也许这是我们家的基因呢……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吗?我奶奶比爷爷小七岁,可她还是在五十多岁就先我爷爷而去了。人的寿命,据说会有遗传……” 那年,他们俩一个只有十一岁,一个快满十八岁,在学完琴一起回家的江滨路上,薛聆诺和凌子岳说起过自己早逝的祖父母。 那时候,凌子岳满耳朵里只听到了那句“我爷爷就比我奶奶大七岁”,满心里只想着丈夫比妻子大七岁的幸福,会不会在薛聆诺的命运里留下遗传。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同样的想法,也曾经在薛聆诺小小的心里驻守。 只是这一次,这个遗传的重点,落在了不那么让人开心的地方。 他搂紧她,肯定地说:“你不会的,我们谁也不会先谁而去!” 这句话倒令薛聆诺多愁善感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就说了一句热恋中的人难免会说的傻话:“嗯,要是你敢先撇下我,我就自杀!” 凌子岳的手指抚上她的嘴唇,温暖里渗着几丝湿润,便有些水凉:“我不会的,我们永远也不会死,总是这样好好地在一起。” 薛聆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轻轻握着他的手掌,眼泪悄悄流了下来。 她不是伤心,而是这种感动,已经没有文字可以形容,只好用泪水来对自己表达。 然而这段对话还是有些太伤感,那天晚上薛聆诺一入睡,就梦见了两个人的生离死别。情节很模糊,只记得凌子岳忽然早早地先她而去,不知是什么原因,只是一开始就没有他,所有的意识都在告诉她,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而生活却还在继续。 她从泪雨滂沱中醒来,连忙向身旁望去,目光一触及凌子岳沉静的睡颜,一颗心忽地就放下来了。重新闭上眼准备迎接新的梦境时,她忍不住悄悄伸出小指头去勾住他的。他的手掌在熟睡中温暖有力,可她只轻轻一拨,那个小指头就温顺柔软地屈就了,像醒着时一样乖巧灵活。 十指连心,薛聆诺安心睡去,在睡梦中也能源源不断地感受到凌子岳健壮有力的心跳,从而不再梦见失去。 第51章 第五十章 人间五月天 寒假里最大的一件事,除了春节之外,当然就是情人节了。 情人节之前的这个周末,凌子岳和薛聆诺去超市买菜的时候,发现卖场里多了好些专为情人节设计的物品。 凌子岳去拿水果时,薛聆诺注意到了身旁货架上一组可爱的餐具,缀满了红心和“love”字样,而各种餐具当中,又以杯子更为可爱。 她于是想到:不如让子岳就不用操心礼物了,就买个杯子送给我,便宜又实用,以后天天摆在家里,是能够放在眼前看端在掌上暖手的幸福呢。 这样小小的要求,不用问她也知道,凌子岳当然会满足她。 于是她径直开始挑选起来,可是挑来挑去,最后两只手上各拿着一个,都喜欢,哪一个也舍不去。 “怎么了?很喜欢?”就在薛聆诺犹豫不决的时候,凌子岳的声音忽然在头顶上响了起来。 薛聆诺扭头看他,真到了开口的关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嗯……我想要一个杯子,想要你把它送给我当情人节礼物,可不可以?” 凌子岳撇了撇嘴,脸色似有不虞。 薛聆诺马上就有些畏缩下来,正想说“你不愿意就算了”,却不料凌子岳开口说出来的话竟是:“既然买就要买一对呀,咱俩一人一个。” 薛聆诺脸上的表情顿时从惊讶化开,变成滚滚的欣喜,而凌子岳已经把两个杯子接到手里,小心翼翼地放到购物车里去,然后一把将还在原地呆立着傻笑的她拽走了。 直到离开超市,薛聆诺都收不住脸上的笑容——为什么他总有这种力量,在我为一件小事傻乎乎地为难时,轻轻一句话就点开死结呢? 就像梁静茹的歌里所唱到的那样:又一次日记里愚蠢的困惑,因为你的微笑幻化成风! 到了情人节这天,凌子岳特意选了一家接受订位的西餐厅,宁愿多花一点钱,也不能让薛聆诺在自己生日的当天晚饭还要可怜兮兮地排队等叫号。 大约是西餐厅的情调吧,吃完饭,服务员送账单过来的时候,托盘上还多了两个红艳艳的心型圈,是彩纸缠在细铁丝上做成的,其实是很简陋的东西,可是薛聆诺却喜笑颜开地拿了一个在手上,非要凌子岳拿着另外一个。 他们俩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姿态: 薛聆诺一手抱着凌子岳送的玫瑰,另一手举着做工粗糙的心型圈; 凌子岳一手举着同样一枚心型圈,另一手搂着他的小女孩。 一时之间,他们俩也想不出什么话题来,只静静地偎依着走路,不时地相视而笑。情人节的空气,将一股甜滋滋的味道从唇角直染到心里去,三只手上大大小小红艳艳的一片东西,仿佛是足以让他们招摇过市的牌匾,宣布着两个人在庆祝属于自己的节日。 到了家,薛聆诺放下书包,拉开拉链,嘴里俏皮地给一个“当当当当”的前奏,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凌子岳惊喜的表情。 这是她送给凌子岳的情人节礼物——一对心型的小盘子,一个浅紫色,写着kiss me,一个橙黄色,写着love you,两个放在一起,会让人想起一片用蜡笔涂出来的充满美丽磨砂效果的蓝天,上面挂着一个柔柔橙黄色的太阳,而天空里写满了我爱你。 盘子配杯子,很合适很搭调。 当初在商店里选这件礼物的时候,肖默默正陪着薛聆诺。她已经听说了关于杯子的故事,便评论了一句:“你们俩这分明已经是夫妻的状态,杯杯盘盘的,都把浪漫揉碎在居家过日子里啦!” 在几年之后,网络上有了新的流行语——杯具,茶具,餐具,一时间风靡了人们敲击键盘的指尖。 而在一大片一大片悲喜不明的自嘲与调侃间,薛聆诺想起十九岁生日前一个月的那个情人节,他们俩互赠的那套礼物,谁能想得到,那竟然可能是一组来自未来的诅咒?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如果可以把一切重新来过,有些事情会不会就能够避免,会不会就能够改变? 而在十九岁前的情人节那天,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知道“杯具,餐具”等等,还会有什么本意之外的含义。薛聆诺只记得凌子岳看见那两只可爱的盘子时,眼睛里霎时绽放的感动与喜悦。 但他还是佯嗔道:“傻丫头,你还没工作没有收入,为我瞎花什么钱呀!” 薛聆诺笑着用力摇头:“不许歧视无产阶级!情人节是我们俩的嘛,我不能只要自己过节却不让你过啊,所以我也不能只让自己得到礼物,却不让你得到嘛。” 凌子岳满足地叹了口气,把她揉到怀里去:“你知道吗?你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就是陪伴。你让我能为自己所爱的人而爱,让我能在情人节这天,还有其他的日子里,能一直和最爱的人在一起,还有什么礼物比这更好的?” 薛聆诺悄悄地把脸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不声不响之中,泪流满面。 ——子岳,你把我弄哭了啦! A大的寒假在B城各大高校里算是极短的,总共不过一个月就结束了,薛聆诺的大一下学期就此开始。 不久之后,春天的足音便一天天近了。 于是,薛聆诺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了B城著名的沙尘暴。 整整一天里,到处都弥漫着纱帐一般的暗橙色迷障,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世界末日。大家都尽量躲在屋里,却仍满怀着即将被埋葬于沙漠的惴惴担忧,偶尔聊发幽思的瞬间,也会想到楼兰新娘之类的悲情永恒。 这天凌子岳下班之后,冒着漫天黄沙来看薛聆诺。他们俩一起走在外面的时候,凌子岳始终伸着大手,把薛聆诺的脸整个遮住。 薛聆诺便低头闭眼,全身心放松地把自己交给凌子岳的带领。她老是忍不住要回想起前段时间大雪纷飞严寒刺骨的日子,也有好几次,他们在不好的天气出门,风卷着雪花迎面撞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只能低头疾行。 那会儿,凌子岳也是这样地,用手遮住她的脸,一方掌心变出一个刚刚好笼罩住她的春天,让她独享幸福,在风停雪住的地带悠然穿行。 好在沙尘暴只是一两天的事情,没过多久,阳光又回来了。 然后就到了五月。 五月对于凌子岳和薛聆诺来说,一直都是最最特别的,在将近八年前,他们就是在这个月份里相遇相识。 而五月十二日,则是他们俩的恋爱纪念日。正是一年前的这天晚上,在S城的微雨之中,凌子岳第一次把薛聆诺的双唇包在自己的唇间。 每次甜甜地想到同时承载着她和凌子岳的相遇相识与相爱的五月,薛聆诺就会忍不住顺便偷偷猜想一下:将来,我们会不会也在五月结婚? 每当想到这里,她就会觉得自己像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在生活的大森林里摸索着走,生活就也像慈爱的女神一样,时不时交给她一个美丽的锦囊,让她在适当的时候拆开。可是锦囊太多了,日子也太多了,生活女神犯了迷糊,偶尔地,会一下子交给了她好几个锦囊,然后吩咐她在同一个时候拆开,于是就有了像他们的五月这样几合一的幸福。 因为五月于他们俩而言如此特殊,有一天凌子岳突然对薛聆诺说:“将来咱们要是有个女儿,她的英文名就叫May好不好?” 这么一个突发奇想的提议,让薛聆诺一时间又羞又喜,窘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她的心里却已是一千一万个同意。 因为五月不但特殊,而且应该可以算得一年当中最美的季节吧?薛聆诺甚至还立即就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贝洛童话版《睡美人》,这个故事和别的版本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没有终止在“王子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上,而是一直讲到他们婚后有了一儿一女,女儿叫做晨曦,表明她如同晨曦一样美丽,儿子叫做白昼,表明他比姐姐还要美。虽然薛聆诺始终也不太理解为什么西方人会认为白昼比晨曦美丽,但是这种用自然之美来形容人物的命名法让她觉得分外别致。 再说,将来的女儿……凌子岳是她的父亲嘛,取什么名字,当然由他说了算…… 第一个纪念日总是让人分外珍视的,他们俩当然要好好庆祝,一早就说好了,凌子岳会提早一点下班过来接薛聆诺,俩人一起去吃饭看电影,然后回家。 一大早薛聆诺就已经兴奋得睡不着,正好这天她又只有一门课,十点钟下课以后就没什么事了。 于是,她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和大好的心情,可以在春光烂漫的学校里寻寻觅觅地胡乱走下去,目的只在找到一个舒服的地方,真是再没有比这更轻松和美好的事情了。 她先去图书馆借了两本书,出来时却发现选错了一个门,通往的是她来A大将近一年也从未走过的一条路。 放在平时,就她这样不爱冒险一切求稳的性格,一定会返身折回熟悉的地方去,然而这天她的心情实在太好,干脆将错就错,就在这条从未走过的路上,随便拣了一个方向慢慢走去。 在很久以后,薛聆诺再回想起大一的这个五月十二日,便有一种无力的悚然心惊和漫无边际的苍凉从胸口蔓延。似乎一切都透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巧字,而正因为巧得莫名其妙,让人回头望去便有一种中了某个圈套、或触发某个阴谋的感觉。那正好发生在这天的事情……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和凌子岳恋爱纪念日的这天呢?难道是一种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天意?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另外那个他 那年的五月十二日,历来干燥的B城,仿佛是为了替薛聆诺和凌子岳纪念一年之前的雨夜一般,竟然也在这天阴阴地飘起了零星小雨。 于是,四下里湿漉漉地洇开了一层柔和的水光,有些陈旧的整洁的楼群,青黄参半的藤蔓错落盘曲在墙上,一旁的树木长着疏疏落落四季皆红的叶子,有一种陌生又熟稔的味道,静穆,纯净,安详,深沉。 薛聆诺脚步轻快地走了一会儿,便就地选了一张铺满斑斓树影、因而也大体干燥的长椅坐了下来。她的心里一发不可收拾地、不断有奇奇怪怪的念头在活蹦乱跳,并且自觉转化为美丽的文字涓涓涌流,让她一直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办法觉得孤寂无聊。时而有人从她面前的小路上走过,明明是陌生的面孔,却会微笑着转来用眼神对她打招呼。 薛聆诺愉快地回他们一下颔首,全然想不起自己的美貌,只觉得大约是自己脸上不自觉的笑容,使他们觉得友好吧。 然后,她惊喜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这条小路的尽头大步走了过来。 她惊跳起来,把原本用双手抱在胸前的书交到一只手臂下,以便奔跑时可以摆动另一条手臂来助力,也是早早做好的拥抱的准备。还没跑到他的面前,她就差点要开心得大叫出来:子岳,你什么时候买了这身衣服的?是纪念日专用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是心电感应吗? 但她冲到他跟前搂住他的手臂时,还是选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作为开场白:“你怎么来了?哈哈,居然跷班呐你!” 怀里的手臂在被她搂住的那一瞬间突然僵硬,她预想中大大的拥抱亲吻并没有到来,他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她,用一种不认识她的表情。 薛聆诺愣愣地和他对视了五秒钟,然后突然低呼一声撒开他的手,仓皇倒退两步,小脸在语无伦次之间霎时胀得通红,声音却越来越小:“啊!对不起,我、我认错人了……” 她说完这句话,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按照她自己内心的意愿,当然是马上捂着脸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可是在做人的礼仪上,还是应该等到对方接受自己的道歉的吧? 而且,面前这个人,是不是……也可以算是认识的呢?这么说来,是不是至少该跟他打声招呼呢? 好在对方没有让她失措太久,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唇角展开一抹微微的笑:“你是凌子岳的女朋友?” 薛聆诺的脸仍然红着,她半垂着面庞,壮着胆子抬起的眼睛有些怯生生的样子,像是在战战兢兢地偷看他一样。 她点了点头,声若蚊蝇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我近视眼……你好,莫子川……” 莫子川扬了扬英挺的眉毛:“你近视眼?” 他怀疑地看了看薛聆诺莹澈清灵的大眼睛,一边唇角一勾,揶揄道:“度数也不会高吧?连男朋友都会认错,看来你跟他不是太熟啊。” 薛聆诺窘得都快背过去了。她既然记得他叫莫子川,当然也记得他是B城医科大学毕业的硕士,她是不是深度近视,不太可能骗得过他。 可他真的很刻薄啊,为什么非要戳穿人家为自己找台阶下的一句掩饰呢? 她忽然了解了这个人为什么会厌恨自己的孪生弟弟了,他果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 但就在薛聆诺在心里给莫子川打了一个不好的印象分的同时,莫子川再开口却又变成了一句还算好的话:“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是不是也该介绍一下你自己?” 薛聆诺悄悄透了口气,终于重新找到自己手脚的位置了:“我叫薛聆诺,是中文系的,今年大一。” 这个自我介绍所引出的A大的概念让她马上起了一番好奇:“你怎么会在这里?” 莫子川笑了笑,下巴往旁边一抬:“凌子岳大概也告诉过你我是B城医科大毕业的吧?我们大一大二都是在A大跟的生物系,我今天正好有事回来见一位教授。” 顺着他下巴所指的方向,薛聆诺看到了一旁的生物系大楼。她的确没怎么来过这里。 B城医科大在十年前的院校调整中划归了在自然科学领域独占鳌头的A大,从那以后,他们的学生在刚入学的头两年都是在A大打基础,所以A大的确也算是莫子川的母校。 趁着薛聆诺这一沉吟的工夫,莫子川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你年纪这么小,怎么跟凌子岳认识的?” 薛聆诺不想提后来的事情,便简洁地答道:“我弹钢琴,以前的老师和子岳的老师是一对夫妻。” 莫子川又牵开一抹轻笑——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俊逸脸庞,莫子川的笑容却和凌子岳的大相径庭,他的笑容里似乎总藏着那么一抹欲盖弥彰的轻蔑与嘲讽,让薛聆诺浑身不自在。 他说:“看来凌子岳那点小本事小情调,还是有点用的哈。” 寥寥一语,就让薛聆诺洞悉了他小时候一定曾经如何地对自己弟弟的音乐才华不屑一顾。 她仍然尴尬着,又有些气恼,不太想再和这个人说下去了,便在面子上端着礼貌,往旁边一让:“既然你还有事,就快去忙吧,不耽误你了。” 她说完这话,对莫子川点头笑笑,道声“再见”,就往宿舍的方向走去了。刚才的好心情倏忽散尽,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忐忑起来,胸口闷闷的像是塞了一团东西,是不安,却又因为搞不清楚到底是在不安着些什么,而不得不还要为了这份不安本身而不安。 然而这天是她和凌子岳的纪念日,她不想让不够好的心情对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一丝一毫的破坏,可这偏偏又是个凭她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 于是她在见到凌子岳之后,略微犹疑了一会儿,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出来:“子岳,我今天遇见了一个人。” 凌子岳等了一秒钟,没等到下文,便自然而然地追问道:“谁?” “莫子川。子岳,我遇见莫子川了。” 凌子岳很有些诧异。他眉宇间一凛,才重新舒展开来:“这么巧!在哪儿遇见的?” “就在学校里,他回来找以前的教授。”薛聆诺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我把他认错了……” 凌子岳面色一沉,压低声音:“你把他认成我了?那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这就是最让薛聆诺郁闷的地方啊!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自在地踢起了地上的石子儿:“我牵了一下他的手……子岳,你别生气啊,我当时真以为是你来surprise我来着,脑袋一下子就昏掉了……” 凌子岳绷了这半天,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他亲昵地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磨了磨:“我这样子吃醋你喜不喜欢?” 薛聆诺大大松了口气,故作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才紧紧地贴到他怀里去:“喜欢!” 不料她话音刚落,耳垂却又被凌子岳揪住拧了拧:“可我还是生气!你怎么能看到‘我’就只是去牵‘我’的手呢?还是今天这种日子,就不能尺度再大点儿?” 薛聆诺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噎了噎才答出来:“因为我手上抱着一堆书,实在不方便!” 他们俩说笑了一通,凌子岳才正了正脸色,若有所思:“既然这样,我想,我也该和莫子川联络一下了。” 薛聆诺心清如水毫无杂念地点了点头:“嗯。”凌子岳所作的任何决定,她都会这样无条件地支持吧。 这么说着话,他们走过一个路牙子,凌子岳一不小心把脚扭到了。 他短促地一叫,身体突地往下一沉,幸好两个人是紧紧连在一起的,薛聆诺立即肩臂用力把他托住,避免了让他摔倒。 尽管如此,凌子岳还是伤到了,一瘸一瘸地拐了好几天。 薛聆诺向他道歉:“我没有保护好你,没当好你的小拐杖。” 凌子岳看着她失笑莫名:“你在说什么呢?要是没有你,我可伤得更重啦!” 回到家,薛聆诺在凌子岳的指挥下,找出虎骨膏来给他涂在受伤的脚踝上按摩,乳白的药膏发出清凉的气味,不那么好闻,却让人心安。 虽然明知道不该摆出幸灾乐祸的姿态,可是私心里,薛聆诺却有些许窃喜,想着终于逮到一次照顾他的机会啦。 就在她低着头把自己的小小心事紧紧抿在嘴里的时候,凌子岳忽然笑着说了一句话:“老婆,你真贤慧!” 薛聆诺把专心致志注视着他伤处的眼睛抬起来,再大的羞涩也掩不住那里面太过浓烈的欣喜。 她真想对他脱口而出:那你将来一定要娶我! 可她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他们俩之间并不是没有提到过结婚的话题,但每次都是凌子岳提起的,在这个他们俩恋爱满一周年的日子里,她觉得一切都还太早太早,这个话题还太过幼嫩青葱。 那天给凌子岳上着药,揉过他左脚的脚踝时,薛聆诺清晰地看到他的小腿上有一大片伤疤,狰狞地横亘,一直扯到脚背上去。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片伤疤,只不过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对它凝注过。 那是凌子岳5岁那年,在一次跟莫子川打架的时候,被莫子川用力一推,一脚踩到旁边盛满开水的桶里严重烫伤的纪念。 就是那一次受伤,凌子岳的爸爸心疼得堂堂七尺男儿都流下了眼泪,而妈妈却在这样的时候还要偏袒和自己更为相似、因而更让自己喜欢的大儿子。也正是这件事情,进一步恶化了凌氏夫妇之间本就已经很微妙的关系,让凌子岳在后来常常自责,觉得父母此后的离婚有自己的责任,不管怎么说,他们兄弟不睦也是家门不幸,是促使母亲放弃那个家庭的一大诱因。 而每次想起这件事情,薛聆诺都会有些泫然欲泣的多愁善感——那个时候我甚至还不在这个世界上呢!我怎么能来得这么这么迟? 子岳,在相遇之前,我们已经丢掉了十几年,在相遇之后,又蹉跎掉了六七年。那么漫长而艰难的成长岁月里,没有能够照顾你,而后来,我又总是不够努力,总是比你做得少一点点。 所以,虽然我不要你生病,不要你受伤,不要你吃苦,但是偶尔我也忍不住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更加好好地照顾你。 如果……如果能够早一点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就算杀了薛聆诺,她也绝不会允许自己作此感想。在凌子岳受伤的那天,她给他上药的时候在心里上演的这段求告般的心意,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便如同猛兽一般啃噬着她的心,让她痛悔得恨不能回到过去将自己一刀杀死。 因为,如果那是一个诅咒,那么杀死那个施咒的人,魔力应该就能解除了吧?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一起吃饭的家人? “早知道”是一个最无力的词汇,当时的薛聆诺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想不到。她只是隐隐地觉得心头有些莫名发寒,在自己遇见莫子川的当天,凌子岳就意外地受了伤,并且由这个伤,让她联想到了很久以前莫子川曾经让他受过的那么重的一次伤。 很多事情不到已成定局回头看去,就不能发觉那当中其实似乎始终都存在着某种暗示。是上天在布好棋局静待猎物的同时,又故作好心虚情假意地给出一个空凭凡人之力根本就不可能领悟的提醒么?那么,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上天的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一场不顾棋子死活的游戏? 无论如何,世上总是有无数的爱恨悲喜在不断地起起落落,而芸芸众生也仍然总是在无知无觉地忙碌、浑浑噩噩地幸福着。在凌子岳扭伤了脚的那几天里,薛聆诺每天都回家陪他,早上搀着他去上班,傍晚去扶着他回家。他们俩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彼此搀扶着,踩着一地暮春的朝阳和夕阳一起来来去去。 没有缘由地,薛聆诺的心里往往会忽然升起席慕容的那句诗来: 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好像你我才初初相遇。 一周以后,凌子岳的脚伤好了,便约了莫子川周五晚上一起吃饭。 他当然是带着薛聆诺一起去的。莫子川已经先到了,他从餐桌后面站起来,明明仍然抿着那丝温文尔雅无可挑剔的笑意,却依旧给薛聆诺一种暗沉沉的感觉。 她悄悄想:也不知道是他的目光太暗沉映染了脸色,还是脸色太暗沉屏蔽了目光? 他们兄弟俩见面,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莫子川便对薛聆诺笑道:“我们总算正式认识了。” 这个笑容还是让薛聆诺觉得有些心底发冷,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的笑就是不只是笑那么简单,可若要去揣度那背后的真意,她又自问无能,而且,也有些不敢。 似乎,那会是一种很可怕且危险的东西。 那顿饭吃完之后,莫子川送他们回家,因为他有车。毕竟是B城人,家里条件本就宽裕,在工作了两年之后,一些其他年轻人——比如凌子岳——所还没有的东西,他就已经有了。 凌子岳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薛聆诺坐在后面。一路上,她总是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而每次循着这种感觉一抬眼,就果真能看见莫子川的眼睛从后视镜里一闪而过,甚至有一次他都懒得闪开,索性就似笑非笑地盯住她了。 她浑身不自在,只好骗开脸把目光凝定在窗外。B城柔润得仿佛随时都要晕染开的夜色从车窗上水波一般地流过,薛聆诺从未觉得回家的路有这么漫长。 莫子川没有应凌子岳的邀请跟他们一起上去坐坐,于是薛聆诺终于在进入楼道之后得以重重地透了口气。 一回到二人世界,凌子岳就揽着她的肩膀,意犹未尽地说了这么一句:“子川好像变了一些。老实说,我们兄弟之间,这辈子还没有这么亲近过。” 薛聆诺正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又补了一句:“小聆,子川很喜欢你。” 她心里惊跳了一下,还没想好该怎么接这句话,凌子岳的下一句就又来了:“也许我该谢谢你,也许你是打破我们兄弟俩关系僵局的一大关键。” 薛聆诺满嘴不是滋味地噎了一下,才憋出一句话来:“什么意思呀?” 凌子岳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我也说不清。不管怎么说,如果弟媳让自己很有好感的话,肯定也是更愿意和这个弟弟多来往的吧?”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或者他看到既然我能找到这么好的女朋友,对我就有所改观,觉得我这个人也许还不错,值得进一步了解和交往?” 薛聆诺轻轻蹙了蹙眉——莫子川?他会有这么曲折的心事? 当然,他的心事肯定都是曲曲折折的,只不过……大概不是这么个曲折法吧? 但她很乖巧地什么也没说。毕竟,这大约是凌子岳第一次对自己兄弟之间的关系有了好的感觉和信心,她不忍心去破坏掉它。 而且她自认年纪比凌子岳小太多,社会阅历更是不能与之相比,在这样的事情上没什么发言权,还是不要说出来徒惹嘲笑或帮倒忙吧。 然而莫子川开始单独来找薛聆诺。 他是医生,和凌子岳朝九晚五的上下班时间不一样。有时他是清早下班,有时他是下午才开始上班,总之,他常常能有时间,避开凌子岳会出现的晚饭时分,在A大出现。 他第一次打电话给薛聆诺的时候,薛聆诺还没起床。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倒是明亮:“薛聆诺,我刚值完夜班,回家路上正好路过A大。我过来吃早点,你来陪我。” 是“你来陪我”,不是“你来陪我吧”。 薛聆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第一节没课?” 莫子川笑起来:“我现在知道了!——你第一节不管有没有课,这个时间都来得及吃早餐。” 薛聆诺看了看一旁的闹钟,早晨七点整。 她不敢不答应。她有些怕莫子川,生怕得罪了他。 她知道自己生性是有些胆小怯懦,不过这一回,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怕他,而是为了凌子岳而怕他。 潜意识里总觉得如果自己得罪了他,那么也许他的怒气就会着落在凌子岳的身上。她觉得凌子岳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们俩之间,最好不要再有任何敌对。 大概那天凌子岳所说的她是解开他们兄弟间僵局的关键,也还是很有影响的吧。既然凌子岳是这么看的,她就相信他,愿意从善意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自己去努力做好这个调和的工作。 莫子川提议在A大一家小资情调十足的咖啡吧见面,这里的早餐是自助,种类比较多,中西结合,且卖相精致,因为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算是价格昂贵,人也少,绝不会出现食堂里那种要抢座位的情况。 薛聆诺在出门之前,给凌子岳发了条短信,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凌子岳的回复言笑晏晏:“好,你快去宰他吧,反正他是有钱人。” 这句话让薛聆诺心里轻松了许多,因为它给了她一种印象:也许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凌子岳和莫子川的关系已经有了进展。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亲亲的同胞兄弟,薛聆诺觉得如果自己再用老眼光去看待莫子川,未免就有些小人之心了,何况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本就是带有偏见的。她爱凌子岳,当然容易感情用事,然而事实上任何人都不可能要求世界上所有人都喜欢自己,所以尽管莫子川以前不喜欢凌子岳,尽管这种不喜欢是出于错误的原因,也未必说明他就有多坏。 更何况他不喜欢自己弟弟的原因,说起来其实也算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一个是非对错那么简单。 所以,薛聆诺出现在莫子川面前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真诚的热情和坦然的毫无芥蒂。但是莫子川一开始交谈,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就又让她尴尬了一下。 他问:“薛聆诺,你面对我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别扭?” 薛聆诺甩甩脑袋,看在别人眼里是摇头,但她其实是要甩掉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他还是对子岳和他相貌相同这个问题耿耿于怀啊! 告诫过自己之后,她月牙弯弯的笑眼澄澈明净:“还好,慢慢就习惯了。” 莫子川脸上的笑容一直轻轻荡漾,就像一杯盛在玻璃盏里的水,看似清澈透明,实则捉摸不到:“你喜欢他什么?” 薛聆诺微微一愕。这个问题本身并不难回答,她是吃惊于自己竟从中听出了他想要听她回答是不是喜欢他——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那张脸的意思。 她端起手边的豆浆啜了一口,才实话实说:“说不清楚,大概什么都喜欢吧。” 莫子川嗤了一声:“琼瑶小女生!” 薛聆诺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倒又好奇起来:“我说你琼瑶小女生,你不生气的吗?” 薛聆诺歪歪脑袋:“为什么要生气?琼瑶笔下的爱情,虽然在大多数人看来都太不真实,可那正是因为它太美太好了呀。所以假如有人从你身上看出了琼瑶式爱情的影子,就说明这么美好的事情正在你身上发生着呀,那不是很幸福的事吗?” 她从来都温和无害,不会跟人争执辩驳,这一段话,是她对莫子川作出的一个出于自己方式的最激烈的反击。 果然,莫子川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挫败。他放低了声音,却仍然足以令薛聆诺听得一清二楚:“凌子岳这小子,运气还真不错!” 一句话,把薛聆诺听出对方挫败之后的小小得意化为乌有,进而转成更大的心慌。 因为,语气虽然是挫败,内容却仍然是妒恨——薛聆诺原本想要在他们之间消除的东西。 莫子川第二次来找薛聆诺是在两天以后,正好掐着午饭的点,他说他今天是下早班。 薛聆诺知道他是在B城医科大附属第三医院上班,离A大确实不算远。她问了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说的那个地名,也的确正好和他的医院把A大夹在了中间。 不过,方向虽然没错,薛聆诺却一直都以为从第三医院到他家那块儿是不必绕到A大这条路上来的,所以应该并不顺路。 但她对B城并没有那么熟悉,便情愿自己不这么多事,人家怎么说就怎么信好了。 对于莫子川常常来找薛聆诺吃饭,凌子岳倒很高兴。他说:“小聆,看来子川是真的把咱俩当自家人了,吃饭这回事,本来不就是要和家人一起的么?” 听他这么说,薛聆诺又安下心来。大约是自己疑神疑鬼了,还是子岳的话更有道理。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幸福就好 不知不觉中,夏天已经悄悄开始。B城的天气慢慢地变得不那么好了,常有些多云,气压偏低,显得有点闷热。 这个时候还是呆在家里比较舒服,天气被关在门窗之外,何况有凌子岳的地方总是足够让薛聆诺心情愉快。她最近老是在做着做着某件事情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就哼起歌来,而她老是不自觉就哼起来的歌是那句: 爱如果走得够远,应该也会跟幸福相见。 乍一听,这是违反常识的说法,不是都说两个人在一起越久就会越无感、爱情也会渐渐退化成亲情甚至习惯吗?可薛聆诺越来越觉得常识是错的,这句歌词所唱的才是对的。在初恋的时候,也许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是比最幸福还要幸福并且难上许多的,是一辈子都像初恋那样相爱,而这是要爱情走上很远很远的一段长路才能宣布自己终于做到这一点的幸福。 而她和她的凌子岳,她很肯定,他们做到了,也会一直做得到。 大约是受到了她的感染,凌子岳最近也老是会随口哼歌,而他所不自觉就哼起来的歌是那句: 拿我做试验一天,刺我这颗心一剑,让我变成另外一个样子让你可以选。 这是电影《女人不坏》当中冯德伦对周迅唱的那首《试验》,看那部电影的时候,薛聆诺就对这首歌喜欢得不得了,于是凌子岳特意学会了,常常唱给她听。 每次听见这句歌词,薛聆诺都会抿着嘴偷偷发笑,密密藏好这份娇柔的幸福感觉,把它藏成一个跟谁也舍不得分享的小秘密。 伤情男人的歌,其实并不属于凌子岳,但是小女孩都是会做一些波澜起伏悲欢离合的爱情幻梦的吧?凌子岳不惮于让薛聆诺知道,如果不得不,他也会为她做一个义无反顾的伤情男人。 不过,那句“让我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倒是让薛聆诺有些上心。 如果子岳真的可以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从此不再和莫子川长得一模一样,莫子川是不是就可以放下所有心结,毫无顾忌地同凌子岳做一对肝胆相照血浓于水的兄弟? 如果真的可以,薛聆诺倒真不介意凌子岳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哪怕会变得比现在丑。反正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她都还是会爱他,反正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也都还是会爱她。 那么,他们就还是会和现在一样幸福。 只要幸福就好。 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幸福,才好。 夏天的到来,意味着又一个学期在不久之后也就流水一般地过去,暑假开始了。 薛聆诺回家陪了父母一个月,然后凌子岳拿到了年假,也回了趟老家,把年假用完之后,顺便把薛聆诺接回B城来。 仍然是两个人的家里怎么过也过不够的小日子。有时候莫子川也会来,他们三个一块儿吃凌子岳做的家常菜。 既然是在放假,薛聆诺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就想着趁这个机会自己也学一学各种家务吧。她是个传统的女孩子,虽然凌子岳一直以来都把她照顾得很周到,她也还是觉得应该由女人来做家务,一个没有贤妻良母的家庭,再大的幸福也是畸缺的,不在她从小到大的梦想之内。 她向凌子岳宣布自己要开始包揽家里全部家务的决定时,凌子岳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似乎并不那么当真。 但他嘴里还是答应得明朗又爽快:“好,那就从明天开始吧。” 正好第二天就是星期六,他们俩一大早去买了菜回来,准备让薛聆诺做出她生平第一顿大餐。 说是薛聆诺主厨,其实在旁边指导和帮忙的凌子岳或许比平常自己独自包办还要累一些。除了技术层面的问题,他还要手忙脚乱地操心薛聆诺会不会把自己伤到,有时候急火攻心,就连他这么个温软性子的人也不免说话声音大一些。 薛聆诺第一次下厨,本就颇为紧张,又加上着急和间杂的挫败,心里便有一团莫名的委屈和烦躁在蠢蠢欲动。定好的两荤一素的菜单,最后一道菜是宫保鸡丁,她自诩经过前面两道菜的磨炼,已经凭独力也能胜任了,便索性把凌子岳推出去,不让他在旁边啰嗦。 她这边噼里啪啦准备了半天,下锅一炒,在外面坐立不安的凌子岳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又进来了,往锅里一张,顿时叫起来:“小聆,你这鸡肉块切得太大了!花生不应该一直留在锅里,被水汽一浸就不会那么香脆了!” 薛聆诺一听,砰地把锅铲一扔就跑到外面生气去了,不过她脸上是一片硬邦邦的盛怒,其实心里可脆弱了:我知道我就是做不好嘛,有什么办法,谁让我这么笨,谁让你这么倒霉,偏偏摊上这么个女朋友…… 凌子岳赶紧关了灶上的火,又跑到外面来救火,围着她团团转地说了一大堆因为你自己不爱吃鸡肉所以才做不好啊,所以我刚才才要你把这道菜留给我来炒嘛;你别的菜都做得很好,就是这个做不好,并不是你笨而是你没掌握方法;等等等等。 难得见凌子岳急成这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薛聆诺再也生不起气来,刚要把脸色放缓和,却见凌子岳忽然就绕到了她面前,背对着她腾的一下蹲在了地上。 薛聆诺不明白:“你要干嘛?” 凌子岳回头对她眨巴眨巴眼睛:“来,到我肩膀上来,咱们骑大马!” 薛聆诺大吃一惊:“那怎么行?不要不要!” 凌子岳却已经捉住她的小腰就往肩膀上揽:“怎么不行?小瞧你老公的力气呢!” 薛聆诺赶快挣扎着躲开:“我这么大的人,很重的,会把你压坏的!” 凌子岳笑道:“大人哄小孩子,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骑大马!来来来,咱们也来试试,看看对你是不是适用!” 这个说法让薛聆诺恍然大悟,却又啼笑皆非,当然还是坚持着不干,一路嚷嚷着“我已经不生气了”一路逃窜。可是不管她怎么说怎么躲,凌子岳还真就铁了心,总是能忽地一下挡到她面前蹲下来。 两个人缠斗到最后,薛聆诺实在无路可逃,只好坐上他的肩膀,被他扛着满屋子乱跑。她又害怕又开心,所有的情绪都转变成越来越热闹的欢笑,直笑得她嘻嘻哈哈怎么也停不下来。 正在笑闹中,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薛聆诺赶紧拍凌子岳的脑袋:“吁~吁~大马快放我下来!有人来了!” 凌子岳还是满不在乎地笑:“有人来怎么了?你接着骑你的大马呗!” 薛聆诺还是觉得这样的场面被外人看去怪难为情的,连忙挣扎着自己往下蹭,而凌子岳已经走到门边去转动门锁了。 大门打开的时候,薛聆诺刚好滑到凌子岳背上,变成被他背着的姿势,而敞开的门外,站着一脸惊奇略有几分尴尬的莫子川。 薛聆诺脸上一红,赶紧再一用力从凌子岳背上溜到了地上,躲在他身后忸怩着连招呼也不好意思打。 凌子岳倒是光明磊落一片坦然:“子川?来得正好来得正好,今天小聆第一次下厨,你正好来鉴定一下她炮制的大餐!” 莫子川回过神来,笑着踏进门:“好,看来我今天还真是有口福啊,来对了!” 凌子岳便张罗着去端饭菜布碗筷,让他们俩轮流去洗手。莫子川洗完手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薛聆诺正好要进去,过道有些小,他们俩交会的时候,莫子川没有让开,把薛聆诺的路挡了大半,俩人便僵了一下,动弹不得。 趁着薛聆诺愕然抬头的这一刹那,莫子川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恩爱秀很不错啊!” 他说完这话,便侧一侧身走过去了,留下她一个人愣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脑,更有一股曾经熟悉而深刻、最近却淡忘泰半的冰寒从心底里冒了起来—— 恩爱秀?我们并不知道你要来啊,这个秀字从何说起? 沉睡已久重新醒来的不安比先前愈发冰晰清透,刚刚擦肩而去的那个人,分明仍然守着那副让人不敢细度的心肠。 然而,在从凌子岳周身所辐射出的幸福的照耀下,莫子川所引发的不安终究还是仿若阳光下的小冰晶,瞬间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晚上睡觉的时候,凌子岳忽然咯咯直笑,薛聆诺问他乐什么,他说:“你说你是不是小孩子?不然为什么你生气的时候非要人家把你扛起来骑大马才会开心?” 薛聆诺一听,莫名其妙:“明明是你哭着喊着要扛我的啊!” 凌子岳继续乐:“可是我扛你之前你就是横竖不开心,我一把你扛起来你就一直乐颠颠的了。还记得那部电影不?《奶爸别动队》,里面那些小孩儿不也是?生气的时候被爸爸扛起来就立即笑开了。” 他这一席话说完,薛聆诺竟然语塞,明明他就是胡说八道,她却居然找不出一个好的反驳。 她噎了噎,才说出一句话来,嘟嘟哝哝的,是撒着娇的嗔怪:“子岳,不要啊……什么小孩呀爸爸的,感觉好乱伦……” 凌子岳还是笑:“那谁让你那么小孩子脾气的?” 见他不买帐,薛聆诺倒忽然想起他们俩表白的那天晚上他说过的一句话来了。她伸手掐住他的脸,威胁道:“你还说,我要叫你了啊!” 凌子岳没明白:“什么?” 薛聆诺凑到他耳边,俏皮地耳语了一句:“凌老师~” 那天晚上他说的,每次她这样叫他,他都觉得是在乱伦,恨不得一头撞死。 果然,凌子岳的笑声顿时止了。他一把扣住她还停在自己脸上的手,气息忽然变得有些浊重不稳。 薛聆诺立时就有些心慌,连忙往回夺自己的手,同时移动身体,想要离他远一点:“我什么也没说,我已经睡着了……” 可是凌子岳的另一只手已经摸索着扣住了她的腰,把她顺手一揽就翻压在了自己身上:“小坏蛋,这可是你自己招惹的!” 薛聆诺轻呼一声,连连告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唔……” 认错已经来不及,不过一瞬之间,她便已淹没在了他粗重的喘息里……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谁和谁更默契? 大二开始之前的这段日子,薛聆诺还真是进步神速地学会了好些菜式,渐渐地可以让凌子岳在下班回家的时候一推开门就看见一桌丰盛了。 大象无形的幸福承载在小巧跳脱的快乐之上,让薛聆诺做什么事情都觉得有滋有味的,就连洗碗的感觉都妙不可言。手中茉莉香型的洗洁精,淡绿的颜色揉搓出细小轻盈的雪白泡沫,清雅芬芳沁人心脾。而每到打开水龙头冲洗的时候,她又觉得日子便似这流水一般,有说不出的隽永舒畅。 不过,幸福的小日子也有断续点,就在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凌子岳忽然接到了一个出差任务,要到S城去五天。 本来这几天凌子岳是想让薛聆诺回学校去住宿舍的。A大的宿舍在假期也一直开放,不会赶学生走,尤其是暑假,总有不少人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留在学校,住回去不但更安全,也比较不会孤单。 但是薛聆诺执意不肯。她总是记得,并且完全同意凌子岳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当你不在身边的时候,人越多就越寂寞。 而且,正因为凌子岳已经远在千里之外,她就更要留在一个到处都萦绕着他的味道的地方,他们俩的家,小小的屋子,充盈了他对她的爱,储存着两个人朝朝暮暮的幸福,在这里才会觉得离他更近,一个人的日子,比较容易熬得过去。 凌子岳离开的第二天,正好是七夕。 B城的八月下旬,已经有清秋的气息开始缓缓吐纳,天冷冷的下着大雨。 七夕的雨自有专门的解释,便是说牛郎织女相会,忍不住抛下珠泪。薛聆诺抱着电脑打字,噼噼啪啪敲出了满室萧瑟,并没有人分担;时近中午,暖暖的饭香又溢满了一屋子,却也没有人分享。 她一时间只觉得时光逆转,自己突然就独自回到了不该太遥远地相爱的沉默年代。 他不在家的日子里,忙一点比较好,这样才没有时间去想他想到心痛,所以她找了许多事情来做,然而这么一个下雨的日子,所有的情绪都在窗外细诉着徘徊,避无可避。 整个白天,凌子岳当然在忙,不太可能常常给薛聆诺电话,只能偶尔偷空发过来几条短信,而两个人的绵绵细语又总是会被某个突发情况截断,让薛聆诺在惊喜之后越发失落。 到了傍晚,薛聆诺正在犹豫着是该把中午的剩饭热一热吃下就好呢,还是煮方便面凑合一顿,却又听见手机响了。 欢天喜地地扑过去拿起来,却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字是她期待中的—— 莫子川。 “薛聆诺,我们去吃饭,我现在来接你,已经在路上了,你准备准备。”莫子川每次约她单独见面,都是这么一副天经地义不容分说的语气。 薛聆诺有一瞬本能的犹疑。但是凌子岳临走之前再三叮嘱过她,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就找莫子川;他甚至还当着她的面给莫子川打过电话,拜托他这几天照顾她。 那么如果到头来自己却拒绝他的照顾,反倒有些小家子气了。 而且,薛聆诺历来心软,人家都已经在路上了,要他白跑一趟,她狠不下这条心。 莫子川把薛聆诺带到“羊大爷”去吃火锅。他说:“光知道自己爱吃涮羊肉吧?不知道这满城里哪家涮羊肉最正宗吧?走,今儿个带你见识见识去!” 到了“羊大爷”一看,就知道这是最正宗的那种老北京涮羊肉,用的都不是电火锅,而是那种老式的在中间烧炭的火锅,清汤——莫子川特意告诉薛聆诺:“你们平常老吃的四川火锅,一大锅的麻辣,一大锅的香料,其实根本就不对,还是来尝尝这个吧,这才是地道的涮羊肉。” 薛聆诺好奇地打量着桌子上的餐具和菜式,每一件都透着说不出来的新鲜:粗长的筷子,个头少说也抵得上一般人平常用的筷子的两倍,极大的一盘盘羊肉,喝饮料用的是巨大而沉重的黑色陶碗,十足的北方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生猛到让人目瞪口呆的大气。莫子川还专门点了盘酸菜,让从未见过酸菜竟然也可以涮火锅吃的薛聆诺大为惊叹,原来把酸菜和羊肉夹在一起这么好吃啊! 新奇的环境和美味的食物让薛聆诺彻底高兴而放松了下来,她笑着告诉莫子川:“还真是长见识啦!其实我还是来这儿上大学以后才第一次见到这种卷成卷的羊肉片儿呢,以前我们家人都不吃羊肉火锅,所以真没见过。” 莫子川扬了扬眉毛:“噢?那你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有没有吓一大跳,知道那是吃的吗?” 薛聆诺吐吐舌尖:“知道是吃的,但不知道是肉,我第一次在饭店里看到邻桌上羊肉卷儿,还以为是甜品,以为是……” 她说到这里,莫子川忽然加入进来,两个人齐声说出了一模一样的一句话:“老家卖的那种蛋糕卷!” 话音一落,薛聆诺愣了愣,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 而莫子川笑着半眯缝起了眼,透过火锅里腾腾冒起的白汽,他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分辨。 为了掩饰尴尬,薛聆诺端起自己的黑陶碗,抿了一大口酸梅汤,含在嘴里分成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咽下去。冰镇过的酸梅汤入腹清凉,她稍许自在了些,却听见莫子川又说起话来。 “薛聆诺,你有没有看过一个故事?” 薛聆诺抬起头,看见莫子川已经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闲适得有些慵懒,双臂却抱在胸前,突然之间就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 “那个故事里的男主角遇到了一个女孩子,两个人一帆风顺地恋爱,订婚,马上就要结婚。男主角一直认为自己非常爱未婚妻,两个人的感情也一直都非常好,他很笃定她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才听了个开头,薛聆诺就已知道这是亦舒的《寂寞鸽子》。而不必他说完,她已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但她不动声色,也许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个故事会比较好。 “然而就在他们结婚前,男主角见到了他未婚妻的孪生姐姐,这才明白,原来这才是对的那个人。” 莫子川嗤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似乎有些轻佻,可是同时又似乎格外深沉,薛聆诺暗暗纳罕着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竟然可以在他脸上如此深刻而自然地交缠。 “我是男人,通常不看言情小说,不过这个故事,听我们科的小护士提到之后,我就忍不住去找来看了看。——其实是很现实的主题,对不对?” 他紧紧盯着薛聆诺:“如果你从来都没有遇到过那个对的人,先遇见了和他非常非常相似的另一个人,一定会把先出现的这个人误当作对的那个人。不过,如果足够幸运,在一切还没有太晚的时候补救,应该什么都还来得及。” 薛聆诺双手轻拢着黑陶碗,把它一下一下,轻轻地拿起又放下,转过去又拨回来。她强自笑了笑,却不敢抬头面对莫子川的眼睛:“其实……” 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其实你和子岳除了外表之外,其他方面真的不怎么相似,所以你真的不用担心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你们俩身上。” 这句话吐出来,她觉得轻松了很多。意思已经点到,却又没有明说出来让对方难堪,她觉得自己处理得漂亮,忍不住就有几分窃喜。 莫子川没有说话,只是抱在胸前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经放了下来,一只手搭在桌沿上,曲着几根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发出单调的叩击。 薛聆诺换了个比较轻松活泼的话题:“没想到你还记得老家卖的那种蛋糕卷呢!” 趁着这句话,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眼睛看他,见他仍然半眯缝着眼,瞳色被雾气蒸得黑沉沉深不可测:“是啊,我小时候特别爱吃,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顿了顿,他又说:“也许当初,还是不应该跟我妈妈搬到这里来。” 薛聆诺心里一慌,轻轻打了个激灵,却又听他笑出声来:“B城虽大,却没有那种蛋糕卷。原来有些好东西,并不是更好的地方就越是有的;更有些独一无二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只在某一个角落存在着,走不到那里的人,就算是踏遍天涯海角也只是枉然罢了。” 农历七月七日,中国的情人节。当天晚上薛聆诺和凌子岳讲电话的时候,兴高采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羊大爷”可爱的涮羊肉,说得凌子岳也直在那边嚷嚷着嘴馋。 她没有提到莫子川说起的《寂寞鸽子》。应该自己去独自处理的问题,就不应该在他们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了一些亲友之情的兄弟之间添堵,更何况,她觉得自己已经把这个问题处理好了,至少,该做的她已经都做了。 这天晚上回到家,正好凌子岳也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有了大段大段的时间来和薛聆诺聊天。他告诉她:“我这次认识了一对美国夫妇,今天我们一块儿在车上,他们俩说话撞车了,我因此而知道了原来美国人有一个小小的习俗:当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出相同的话时,就要抢着说‘Jinx’,先说的人才可以继续说话,直到说出对方的名字,对方才能重新开口说话。” 真是灵气十足的想法! 薛聆诺灵机一动,对凌子岳提议道:“以后咱们要不要也试试?” 凌子岳也发过来一个笑脸:“好啊!” 薛聆诺赶紧说:“Jinx!” 她对着凌子岳马上打出来的问号调皮地偷笑:“因为刚才我也笑了呢!” 凌子岳竖起了大拇指:“反应够快的啊你,不过这是狡辩,不能算!说,你这么穷凶极恶地要剥夺我说话的机会,居心何在?” 薛聆诺仍是笑:“我要趁你不能说话的时候,不停地骂你损你批评你,让你郁闷死!” 凌子岳以一个哭脸相对,然后发过来一句对仗:“那我就要趁自己反正也不能说话的时候,不停地亲你吻你xx你,让你幸福死!” 薛聆诺的脸一下子就热了,同时身下某个地方一紧,然后就湿滑滑地难受起来。 她抱着膝盖,把脸半埋起来,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地瞟着凌子岳仍然一句接一句地发过来的让她越来越脸热心跳的话:“宝贝儿,好几天没见你了,我都快忍不住了……”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和你去看流星雨 凌子岳回家的前一天,一大早,薛聆诺还没起床呢,就听见手机响了。 接起来一听,凌子岳在那边语调愉快地说:“小懒虫,虽然现在还早,也可以起来了!快上msn,我给你看上了两双阿迪达斯的跑步鞋,你快审核审核,通过了我就马上买下来。” 薛聆诺犹自睡意朦胧,却已欣喜若狂,手脚麻利地跳下床打开电脑上网,看见凌子岳已经在msn上等着,两张图片也已经发了过来。 她点开网页,见是一双白底蓝道的和一双全橙色的,犹豫来犹豫去,终于做了决定,选了橙色那双,凌子岳却发过来一个得意洋洋的笑脸,像是有什么奸计刚刚得逞。 薛聆诺问:“笑什么呢?” 凌子岳说:“小傻瓜,被我骗了吧?这会儿还在为了放弃的那双鞋郁闷着呢吧?嘿嘿,其实……” 他故作沉吟,却又憋不了太久,就熬不过让薛聆诺知道真相喜出望外的冲动了:“两双我都已经买下来了!” 还没等薛聆诺想好该怎么反应,他就又发过来了一句:“不得了,老板来赶人上工了,我先撤了啊,一会儿再上来亲你!” 薛聆诺明明看见他头像马上就黑下去了,对话框里却又跳出来一句:“我爱你!” 薛聆诺一个人在家住了几天,直到此时,忽然觉得还在门缝里探头探脑的最后一缕孤单也被赶跑了,仿佛一下子空旷起来的屋子里,装满了一个大象无形的,我爱你! 凌子岳从S城回来以后没多久,又一个秋天开始了。 在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里,薛聆诺每次在图书馆的扶梯上走过的时候,都能在楼梯转角处看见一整幅高高的落地窗外,一树暗红的叶子衬在青青草地的底子上,秋天抱紧了枝头,像是永远不会离开。 在下午时分,阳光从树的另一侧照过来,琳琅璀璨,一眼看过去,像是含着一粒薄荷味水果糖睡过去的午后,梦境里也清清凉凉的,似醒非醒。 这段时间里,莫子川单独来找薛聆诺的次数少了一些,也没再听他提起过那些让人为难的话题。这让薛聆诺大大松了口气,觉得这事总算是过去了,虚惊一场,无需多虑。 只是在天秤月刚刚开始的那天早晨,她在去上课的路上,接到了莫子川的电话。 他说:“薛聆诺,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薛聆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凌子岳的孪生兄弟,凌子岳的生日当然也是他的生日,这句提醒,似乎多此一举。 不过让薛聆诺发了这一下愣的,也恰恰在于她真的没有想到这天也是他的生日。 带着一点歉疚,她赶紧对他说:“嗯,生日快乐!” 然后,她又补了一句:“子岳说晚上咱们仨一块儿吃饭来着。” 莫子川好像笑了笑,笑声是从鼻子里嗤出来的:“你们自己吃吧,我今天晚上值夜班。” “哦……”薛聆诺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她想说些安慰他的话,问问他那么白天会不会有什么安排,想了想,又还是觉得跟他没有熟到这种地步,就只是把刚才的祝福又说了一遍:“那,就在这里祝你生日快乐吧。” 莫子川说声“谢谢”,就把电话挂了。 薛聆诺关了手机,把它放到书包里去,因为教室已在眼前,马上就要上课了。 在把手机塞进书包夹层的时候,她看见了那里躺着的一张大大的浅蓝色贺卡,不禁轻轻勾一勾唇角,溢出一丝甜甜的微笑。 那是她准备送给凌子岳的生日卡,在那里面,她写了这么一段话: “抱抱熊的心是个聚宝盆,只储藏我们之间幸福甜蜜的点点滴滴,然后再生出无穷多的幸福甜蜜。 我们的心结合在一起之后,我的心被你的点石成金,慢慢地也变成了一个聚宝盆。 于是我们就有了两个聚宝盆,积蓄着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也用不完的幸福与甜蜜!” 比起冬夏两季来,B城的春秋总是转瞬即逝的,不久之后,又是冬天了。 这天是11月11号,一个很特殊的日子。 一来是因为它是光棍节。本来光棍节同凌子岳和薛聆诺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今年这天,凌子岳告诉薛聆诺:“11月11日在大陆是光棍节,但是在香港却完全相反,是夫妻节,四个一取的是一夫一妻、一生一世的意思。” 薛聆诺便笑了起来——原来今天,我们也过节呢! 另外一个使得这年的11月11日特殊的原因,在于这天晚上会有一次百年难遇的大型流星雨,高峰期在半夜两点多钟。 薛聆诺是大学生,上课睡觉或者干脆跷课补觉其实都没有关系,而凌子岳也舍命陪夫人,拼着一个通宵不睡觉第二天仍照常上班,也还是要陪薛聆诺到郊外去看流星雨。 小女生本来就都爱流星,何况是当它们可以密集成雨的时候。薛聆诺早几天就已经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每天但凡有空就绞尽脑汁地想:我要许些什么愿望呢?天哪,成千上万个愿望啊!真是太穷奢极欲了! 在没有这样的机会的时候,人们大概都会觉得,成千上万个愿望算什么?我的愿望根本就数不清,哪怕是满天的星星都化作流星也不够用呢! 可是,真的给了你这样的机会,你却未必真能把它用上个彻彻底底。 至少,此时的薛聆诺就是这样的。她张着大大的眼睛,难以置信的新奇与超乎想象的欣喜都化成点点碎碎的星光,粼粼闪烁在她的眼波里,而仰头果真只见无穷无尽密密层层,满天的星星扑面不绝。 可是那一整个晚上,她也只想得到一个愿望,然后在心里反复反复地念。 就像情人节那天,对着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她的第一个愿望也许的是它,另外两个愿望则是含混敷衍的,不过是用来凑数,转眼就会忘记,因为大概从来都不曾从心里过过。 此时,竭尽全力开动脑筋,她的心里也只有它是清晰的—— 愿我和我的他永远幸福,假如不可奢求太多,那么只要能够永远像现在这样也就够了! 原来,只要生活可以一直给你这样的幸福感觉,那些身外之物、短暂的际遇、林林总总的尘世沉浮,就都不重要了。 这天晚上的流星雨是从十点多钟开始的。 刚开始还只是一两颗,五六颗,十根指头掰得过来的。后来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薛聆诺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指一指一大片,不久也还是忙不过来,只好放弃,索性把双手都揣进兜里,一心一意地光用眼睛去看,光用嘴巴来赞叹。 他们俩坐在草地上,凌子岳从后面抱住薛聆诺,让她窝在自己的怀里,身体差不多被整个儿圈了个严实。 但是夜气越来越重,十一月的B城郊外,白天还不觉得怎么,到了半夜气温极低,胖嘟嘟的羽绒服下穿着厚毛衣,灯芯绒裤子里还套了毛裤,毛绒绒的雪地靴,厚厚的围巾和帽子一样也不能少。 已经这么全副武装,到了后半夜,薛聆诺也还是觉得身体有些发僵。凌子岳隔一会儿就把自己的脸颊往她脸上贴一贴,对她呵气,不让她唯一裸-露在外面的这一小片皮肤被冻得太难受。 于是薛聆诺就等于是在冬装之外还又穿了一个凌子岳,虽然仍有点冷,却已经不难熬。 但是给她当了一晚上被子的凌子岳就没这么舒服了,看完流星雨回来的第二天,他就重感冒了。 感冒这个东西,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好像吃不吃药效果都不明显,总要缠绵上好一阵子才能彻底康复,让人觉得治好它的不是针药,不是天气,甚至不是自身的抵抗力,而只是时间而已。 何况感冒药这种东西,大多会有些让人犯困嗜睡的副作用,所以凌子岳都不太乐意吃。薛聆诺其实也一样,如果是她自己感冒,若非有人不停敲打,一定也就偷懒混过去了。 但现在是凌子岳感冒,那又另当别论。 整整一个星期,薛聆诺一直像个小管家婆一样地,时时叮嘱凌子岳记得吃药,凌子岳也就老老实实地遵命。为此她还每天都回家住,在督促吃药之外,也方便照顾他。 只是她第一天回家,凌子岳就说在他病好之前,两个人不能同床,以免把她也传染了。 他们俩争执了小半夜,先是为了到底要不要分开睡而各自坚持了很久,然后又为了到底谁睡床谁睡沙发而推让了半天。 当然,最后都是凌子岳获胜,于是薛聆诺在床上睡,他抱着枕头被子去睡沙发。 薛聆诺让他先躺下,替他把被子的边边角角都掖好,以免沙发上地方太小,他半夜翻个身就会使被子掉一半下去,把他冻着。掖好被子之后,薛聆诺俯下脸庞去吻他,他却把头一低,口鼻顿时藏到了被子里,她的吻便羽毛一般落在了他的眉心。 这还是第一次出现她对他主动却被拒绝的场面,薛聆诺不禁苦笑,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眼皮上,让他乖乖闭上眼睛。 然后她起身,关了客厅的灯,回到卧室里躺下。 睡到半夜,薛聆诺忽然被什么动静惊醒。她睁开眼睛,发现是凌子岳,正伏在床边,辗转流连地亲吻着她的颈窝。 她伸手抱住他的脑袋,柔声问:“子岳,怎么了?” 凌子岳鼻音滞重的回答闷闷地飘了出来:“小聆,我想你,我好想你……知道你就在家里,却不是和我睡在一起,我受不了,我睡不着……” 薛聆诺的心顿时就被烤化了。她揉着他的乱发,劝道:“那你快到床上来睡吧!” 他还是摇头,却更紧地抱住她:“会传染你的……” 薛聆诺说:“不会的,我身体可好了,特别难生病,好多次我们宿舍的人感冒,大家都被传染了也没我什么事儿呢。” 凌子岳终于抬起头来,看样子很是心动,却还在犹豫着:“可是我会咳嗽,会吸鼻子,很多噪音,会吵到你的。” 薛聆诺笑了:“不会的,你忘了我是睡睡猪啦?什么也吵不到我!” 凌子岳微笑起来:“我还是怕。我怕我睡着了会梦游来吻你,我会不知不觉地吃你,吃你的小舌头,那样你就真的被传染了。” 薛聆诺轻轻拧了拧他的鼻尖,悄声说:“要是这么个被传染法,我心甘情愿!” 凌子岳终于心满意足地对自己投降,翻身睡到被子里来。他们俩移动身体,寻找着最舒服的位置,最后他把她搂在怀里,而他的亲吻,深深地扎进了她头顶的发丛。 “对不起,小聆,把你吵醒了……”他耳语着道歉。 薛聆诺感到他的身体有些烫,而温度最高的那个中心,俨然燃烧在抵住自己小腹的某个点上。 她心头一阵燥热,悄悄咬住嘴唇,轻轻挪动,让自己不再那么紧贴着他。 可是他马上把双臂一收,把她揽回怀里,更紧地压在自己身前。 大概正是这一下撞击和挤压,让他越发忍不下去,头一低便吻在了她的后颈窝里。 薛聆诺只得小心地挣扎:“子岳,不行,你生着病呢……” 他很坚持,像是在利用病人的特权,有些蛮不讲理:“宝贝儿,我要……没听说过吗?重感冒病人一旦烧退了就能好起来,让我泄泄火,泄了就好了……”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你还爱我吗? 一个星期之后,凌子岳的感冒看起来大体都好了,不再头疼流涕,只是咳嗽老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断断续续停不下来。 家里的止咳药都吃完了,薛聆诺又陪他去药店买了好几种没试过的止咳糖浆,都是第一次喝过之后疗效显著,但撑不过两天就又咳起来。 薛聆诺就催他上医院看看去,他却不放在心上:“小毛病,肯定是因为最近降温,空气质量又不好,每天在外面被刺激的,犯不着为这个跑一趟医院。” 话虽如此,薛聆诺还是有些不放心,尤其是想到他患上这场感冒是为了自己,更是心疼又过意不去。 在这个时候,她倒是想起莫子川来了。 说起来莫子川有一阵子没跟他们见面了,凌子岳最近找了他几次,说要一起吃饭,他也都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过不来。 莫子川是医生,要是正好他来,让他给凌子岳看看就好了。 说巧不巧的,就在薛聆诺刚刚开始惦记起这一节来的时候,莫子川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就顺便跟他说了一下凌子岳的咳嗽拖了小一个月也不见好。 莫子川的声音很严肃:“这家伙,怎么这么不听话?回头我给他打电话让他来看看,就我们医院。” 第二天下午,还没到下班时间呢,凌子岳就给薛聆诺打电话说他现在就来A大找她。 薛聆诺很是意外:“这么早?你们今天提前下班?” 凌子岳说:“不是,昨天答应了子川今天会去他们医院看病,所以就请了一下午的假,这会儿刚看完出来,正好就过去了。” 薛聆诺一下子开心起来:“医生怎么说?” “刚才检查了一通,过两天才出结果,子川到时会通知我。”凌子岳的声音也很是轻松,“放心吧,肯定没事儿,也就是走走流程罢了。” 总算了了一桩事,又能提前见到凌子岳,薛聆诺自然很雀跃。她估摸着他从医院过来的时间,走到他下车的校门口去接他。 这天正好是B城这个冬天里下起第一场鹅毛大雪的日子,风很大,接到凌子岳之后,他们俩低着头在漫天的飞雪里顶着风艰难地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好让自己暖和一点。 凌子岳说:“子川真不愧是医科大本硕连读的高材生,就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也没在电话里咳嗽,他都能听出我嗓子不对劲来。” 薛聆诺嗤的一笑,揭穿道:“他哪有那么厉害!是我告诉他的啦。” 她把自己出马让莫子川去把他这个不肯看医生的家伙搞定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还忍不住得意洋洋地补充了一句:“怎么样?现在知道我有多重要了吧?” 这话说完,她才意识到其中有刺,以为凌子岳必定会中圈套,没想到他一点也没迷糊,迅速答道:“你一直都很重要啊,你是最重要的,又不是现在才发现。” 听到这句话,薛聆诺便想要抬头对他笑,然而他的大手正扶在她的帽子上,把她的脑袋低低压着垂向脚面,好让她的脸避开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 她抬不起头,只好继续被他揽着向一个不知什么方向、然而一定是安全的所在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凌子岳说医院检查的结果过两天出来,薛聆诺就掐准了时间,两天后问他,他说结果已经出来了,只是一点轻度的支气管炎而已,不碍事。 薛聆诺笑起来,故意少说了一个字:“啊?气管炎啊?” 凌子岳便也嗤的笑了一声:“对呀!你说我这病生得多准确!” 那之后再回家,薛聆诺就注意到凌子岳在吃和先前不一样的药了。对症下药就是管用,他的咳嗽渐渐没了,只是人瘦了些,苍白了些。 本来薛聆诺天天都见他,应该是看不出来这么细微的变化的,但春天来了之后,他们一起外出游玩,拍了不少照片,薛聆诺把照片洗出来放到相册里去的时候,翻到一年以前的旧照片了,这么一对比,就觉得凌子岳好像看起来身体没有去年那么好了似的。 他们俩的春游未必是去多远的地方,可能只是某个公园,B城中某个有树有水的地方,凌子岳的母校B城师大,或者A大的湖区。那天他们拍了许多照片,晚上导到电脑里打开来一张一张欣赏。 就是这个晚上,薛聆诺发现凌子岳比起一年以前、甚至就是不太远的前段时间来,好像憔悴了一些,似乎头发也少了一点。 她立即又想起他头上本就已经有了的白发,心里酸酸的,不禁抱住正靠在身旁和她一起看照片的他,柔声问:“子岳,你最近好像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工作太忙了累的?” 凌子岳似乎愣了一下,才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可能是有点儿。唉呀,老了呀,岁月不饶人呐!” 他故意学出来的老态龙钟的语气逗得薛聆诺发笑,但她马上又严肃起来:“真的,子岳,如果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就算仅仅是太累了,你要跟我说啊,哪怕就是让我多承担一些家务也好——这样吧,我搬回来住,每天多照顾你;早上我先起床做早点;你以后不用去学校接我了,我自己回来;还有……” 她接下来的话被凌子岳的两根手指头封在了嘴唇间。 他低头抵住她的额,用自己的腮在她颊上亲昵地蹭了蹭:“没关系,真的。小聆,你还小,我希望你只知道你这个年龄应该知道的事情,把这应当无忧无虑的几年就这么无忧无虑地过过去,至于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处理好,你快快乐乐的就是给我最好的分担,好不好?” 薛聆诺不接受他的这个说法,可她同时又觉得没法说服他。 其实他这样对她,她应该只要感动就好,可这一回除了感动之外,她还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她忽然想起秦芳来了,那位已经让她有些淡忘了的漂亮的英语老师。 那段日子,秦芳和凌子岳之间莫须有的恋爱被全校同学传得沸沸扬扬言之凿凿的时候,大家都秉持着同一种观点,连薛聆诺自己也同意的观点。 不管薛聆诺在其他方面强过秦芳多少,有一点她是无法与之相比的,就是年龄。 此时她就在想:如果子岳的女朋友换成秦芳,会不会一切就不是这样?会不会他现在就还是青春勃发精力充沛,完全不会这么早就出现这些身心俱疲的症状? 秦芳和凌子岳年龄相当,她甚至还比他高一级,有足够的工作经验、社会阅历以及成熟的心态,去和他一起应付许多薛聆诺所无法应付——至少凌子岳认为她无法应付的事情。 如果换成秦芳,凌子岳一定可以轻轻松松无所顾忌地把自己身上的担子分一部分给女朋友吧,甚至他也许都不会有这些担子。他会一直留在一切都上了轨道一帆风顺的逸仙中学,作为一名老师,压力没有现在的工作这么大,也不需要一个人如此辛苦地打拼,为了早点买到房子车子,给未来的小妻子一个尽量优渥的环境。 想到成熟的秦芳,薛聆诺觉得很自卑,同时还有点不服气。 这天晚上她一直想啊想,终于在关灯睡觉的时候,有了一点拨云见日的感觉。 所以,和凌子岳接过晚安吻之后,薛聆诺没有放开搂着他脖子的胳膊,而是更紧地往他怀里靠了靠,贴在他耳边说:“子岳,我想要你知道,如果只是贪图无忧无虑成天只要傻乐就好的爱情,我当初就不会那么坚持地爱你了。我只要找一个同龄的男生,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度过大学这几年就好。 可我选择的是你啊,也就是说,我选择了和你一起的生活,你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就应该让我看到,应该让我和你一起过。子岳,我们是切切实实在恋爱,不是在演戏给谁看,你真的不需要一个人那么累的。” 凌子岳搂着她,听她说完这些话,伸手拍了拍她的脸。 她觉得他应该是在笑着的,然后,他只说了简简单单两个字:“睡吧。” 就是这样,睡吧。 没有别的,没有薛聆诺希望中的开诚布公,甚至没有对她这份心意表示感动和接受的意思。 其实在薛聆诺原先的设想里,还应该会有更多的事情在她这段告白之后陆续发生。 按照历来的经验和逻辑,他们应该会好好谈上一场,其间当然要穿插许多情话与亲热,然后到最后,就会变成…… 说起来,凌子岳这段时间,连那方面的要求都少了呢。 已经有一阵子了,薛聆诺始终不允许自己往这个方向上想,每次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她就会命令自己立即刹车。 她是女孩子啊,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 可是现在,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容回避——当然,也只是在她的心里秘密进行而已。 但她不太清楚,这究竟是因为凌子岳体力不支,还是因为他被他所不肯告诉她的那些烦心事累得没了心情? 薛聆诺反复告诉自己,她并不是因为欲求不满才会注意到凌子岳的这个微妙的变化,可是…… 在人还年轻的时候,这件事情在爱情中还是挺重要的。虽然知道不应该,可是也许每个人都没法不把它当成衡量爱情深度与强度的一大标准。 男人很频繁地有这方面要求的时候,也许未必意味着他就有多么爱你,可是如果他曾经很频繁地有这个要求、后来却变少了,就无法不让女人敏感,开始质疑自己的魅力和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开始流失掉安全感。 其实,认真说起来,他都还没有真正得到她,难道就已经开始腻了吗? 这件事情让薛聆诺非常苦恼,一方面她没有足够的经验来自己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另一方面她又没有足够的脸皮来把它提出来跟任何人讨论。 所以,她只能伏在凌子岳胸前,又轻声说了一句:“子岳,你老是顾及我这个,担心我那个。其实你可以不必对我这么好的,因为就算不到这个程度,你对我也已经足够好了。” 想了想,她又加了句玩笑:“如果换成别的女人,男朋友或者老公对自己这么好,说不定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啦,好在是咱们俩,我不必有这种担心。” 这句话说完,她明显地感觉到凌子岳一直轻轻爱抚着她面庞的手停了一下。 凌子岳既然没有答应她从此搬回家住的要求,她就仍然还是只周末才回来。其实她可以更主动更坚持一点的吧?可她毕竟只是个小女孩,能够主动提出就已经是她所能拿得出的最大的勇敢了,要她不顾对方的阻止而硬要搬到他那里住这种事,她做不出来。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如果跑得快就能逃开背叛 接下来的日子显得有一点沉寂和平淡。凌子岳的气色还是没有好起来,也还是很温柔,还是在薛聆诺每每问起因为什么事情觉得累的时候拒不回答。 唯一的一个改变是他开始假装,常常掩饰自己的——不管是疲劳也好,坏心情也罢。他是真的打定主意不让薛聆诺介入自己的烦恼了。 这让薛聆诺很失望。但是不久之后,她又重新振奋,因为五月又要来了。 薛聆诺格外地看重他们在一起两周年的纪念日。无论如何,如果她和凌子岳之间出现了什么芥蒂或者僵局的话,那么这天大概就是最好的打破它的契机了吧。 她决心好好表现一次。这一回,不要出去下馆子,不要凌子岳下厨。她要两个人完全换位,变成她去接他下班,然后自己做出一桌菜来,让他看看自己真的已经长大,很多事情是可以承担的了。 两个完全成熟的人之间的爱情才是更加根深蒂固的,她希望她的爱情能在两周年这天达到这样一个高度。 这天一大早,他们就在电话里约好了晚上一起过,但是薛聆诺要求凌子岳不要来学校接她。 他同意了。 这当然是薛聆诺想要的,可他真的同意了之后,她还是忍不住有一点点失望和委屈。 因为他从来没有同意过,他向来都是要坚持的,他总是一定要来学校接她的。 好在年轻的心是很容易复原和重新快乐起来的。薛聆诺很快就说服自己摒除掉这么点不应有的多心和敏感,好好地让这一天变得完美。 她逃掉了最后两节课,早早的就搭上公交车,去超市买了菜和蜡烛,准备带回家炮制她计划已久的烛光晚餐。 购完物出来是四点钟,看看时间,这会儿到凌子岳的办公楼下大约需要半个多小时,在那里等到五点钟他就该下班了,她一定赶得及让他从大楼里一走出来就看见自己,然后惊喜得从心底里笑出来。 她把买到的东西都装到事先准备好的空书包里,背到背上的时候颇觉得有些吃力。但也不要紧,为了子岳而辛苦这一次,我心甘情愿——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自己偷偷地感动了一下下。 而且,到时候子岳知道我也能为他这么吃苦受累了,就更能知道我长大了懂事了,很多担子能挑得起了。 还没有到下班高峰期,公车上空着一两个座位,所以薛聆诺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都不用被重重的书包压着。这倒让她少了许多成就感,不过要她有地方坐也还硬要把书包背着这么傻的事,她倒也做不出来。 她就这么怀着一颗迫不及待的心,强忍着给凌子岳发短信或打电话通知的冲动,坚持要到他楼下去一直站到他下班出来自己发现为止。这么完美的浪漫情节,绝对不能破坏啊! 可是要忍住这种冲动真的很难很难,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在公车上给他发了条短信:“你今天有没有都在办公室里好好待着呀?没有偷懒旷工吧?” 她真正的用意是要搞清楚凌子岳有没有跑外差,万一他外出办事之后不回办公室就直接回家了,她的一番苦心岂不是要落空? 凌子岳的短信很快就来了:“我在办公室呢,怎么了?” “没怎么,代替你老板来巡视一下,记得告诉你老板要把他这个月工资分一点给我哦!” 薛聆诺抿着嘴笑,然后把手机收了起来。 公车到站的时间比薛聆诺预想的还要早,才四点半。她故意屈服于背上书包的重量,慢吞吞地走到西文译制局楼下,看看手机也才四点四十都不到。 如果是一个成熟有风情的白领丽人,也许就会就近找一家咖啡馆什么的坐一会儿了,就算不是在那里舒舒服服地等到最后,至少也要坐到时间差不多了再出来表演执著守候吧。 可薛聆诺不是,她还只是个天真烂漫纯净如水的大二女生,不好意思学人家小资去装情调,也不愿意舍弃自己要真的为凌子岳执著守候的一片坚决。 她只是在站了五分钟之后,不得已将已经把自己压得肩酸背疼的书包取下来,双手吃力地提着放在身前。 唯一让她感到舒服而自在的是,这是一座节奏紧凑且繁忙而冷漠的都市,过往的车辆行人匆匆忙忙,顶多会因为她的亮丽而在路过的时候多回几下头,不会有人用探究和猎奇的眼光把她看成一只奇怪的动物。 离五点钟还差不到十分钟的时候,薛聆诺动了动已经站得有些发麻的双脚,原本就在脸上凝而不散的一朵浅浅的笑容不知不觉加深了几分,好像是已经看见了幸福渐行渐近的身影。 然后,她就看见她所一直期待的那个身影,竟然真的出现了! 在还没有下班的时候。 而且,不是一个人…… 那两个人走出大楼门口,转过来向一边走去,变成侧面对着薛聆诺,薛聆诺这才发现,他是一条胳膊搂在她腰间的。 他们俩一边这样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一边走了几步之后,她忽然停下来,一手去揉眼睛,大概是被沙子迷了。 他也赶紧停下来,转到她的跟前,脑袋俯近,一脸关切地询问着。 然后,他温柔地握住她那只揉眼睛的手,把它拉开,一手托住她的下巴,另一手分开她的眼皮,偏侧着脑袋,圆起嘴唇,一下一下地吹。吹一下,他的嘴唇就会动一动,应该是在问:好了吗?出来了吗? 终于,在她连摇了好几次头之后,变成点了点头,他便释然地笑了,顺手捧住她的脸,在那片眼皮上亲了一下…… 凌子岳有个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出了国,也迷上了摄影。他的博客上常常出现一些异国风情极为强烈的画面,薛聆诺记得特别清楚的一幅,是一个雕塑感极强的黑发男生正在给他美丽的金发女友吹出落在眼里的沙子,摄影师给那幅照片命名为:Summer Love。 Summer love…… 薛聆诺对它印象特别深刻,她和凌子岳都特别喜欢那幅照片的感觉,只是一件简简单单的小事,可是那种爱情的味道清晰而透彻。 薛聆诺也记得摄影师对那幅照片的处理,背景都是虚的,焦点完全聚在那对情侣身上,而他们身上穿着的都是深色系的衣服,使得整幅画面虽然并非黑白,却给人一种黑白照片才有的厚重沉淀以及怀旧感。 她当时一看到那幅照片就羡慕得不得了,以至于开始偷偷盼望凌子岳的那位同学快快回来,回来给他们俩也拍上一幅这样的照片。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过走进这幅画面的机会。 可是,他已经走进去了。 果然就是那种感觉:周围的背景都虚化了,安静了,变成像默片一样,悄然无声地流动成一片模糊的光与影,只有这对主角,美丽得如此鲜活,幸福得如此悠远绵长。 而最后那个吻,是那幅照片没有能够记录下来的。 所以,它几乎相当于一个追加上去的附属物,一下子惊动了薛聆诺,让她从呆呆的凝注中猛然清醒过来。 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一脚踩到路牙子下,马上就有一辆轿车尖啸着绕了开去。 就在她惊魂未定地张望之后再回过头来,就发现这声异响也惊动了那对幸福的人,他们转过脸,朝她这里看了过来—— 薛聆诺转身没命地跑了起来。她的心咚咚地急跳,每一下都敲出一个字母,飞快地组成一句话: 不!不能让他们看见我!千万不能! 好像她才是那个做了不该做的事的人,如果被逮住,就要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好像只要用尽全力地跑,就能不被真相追上,不被伤害追上。 很有道理,不是吗?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个人如果能够达到超越光速的速度,她就能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回到还不曾出现这一幕的过去…… 是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那不是真的……薛聆诺一边跑一边恍恍惚惚地想。 不是吗?一定是我看错了,不然怎么可能呢?那明明是秦芳啊,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在S城吗? 更重要的是,他不是不爱她吗?…… 薛聆诺一口气跑到再也跑不动,才停下来上了一辆出租车。 她满心庆幸,幸好自己跑得快,不然就要被那两个人追上了。 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她几乎是高兴的,高兴得忘了去想:既然是看错了,那我为什么还要改变初衷,不继续等子岳下班了? 回到家以后,薛聆诺把书包里那几个沉重的购物袋取了出来,把菜放到厨房里去。 然后,她站在料理台前,脑子里一片空茫,很努力很努力地想了很久很久,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想要做什么。 或者应该做什么,怎么做。 第一步该做些什么? 洗菜?洗什么菜呢?怎么洗?是不是该用洗菜盆,还是洗菜篮? 想不起来了……可是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她就这么苦恼地站在那里,不知想了多久,还是一件事都没有做。 而这时,大门上的锁响了一下,有人进来了。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原来你真的会不要我 薛聆诺茫然地转过身,看见凌子岳站在厨房门口,定定地看着她。 他就那样默默地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 他说:“小聆,对不起。” 他转身走了回去,穿过客厅,向着卧室的方向。 薛聆诺还是茫然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 她不太明白地听着凌子岳在走来走去,像是在收拾什么东西。 她没有去问,也没想起来可以走过去看一看。 直到她看见他走进卫生间再出来,手上拿着她的毛巾牙刷洗面奶沐浴露洗发液等一应物品,才忽然有些了解了。 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不知道此时自己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再那么麻木,而是变成越来越惊讶,越来越慌张,像一个碰一下就会整个碎掉的玻璃人,脆弱得可怜。 最后,凌子岳提着她刚才背过来的那个空书包,加上一个旅行袋,走到她跟前。 她忽然醒悟过来,别过脸看着水池里的青菜,忙乱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做饭了,我现在马上就做!你别生气好不好?别怪我,我很快就做好了,真的真的,给我点时间,很快就能开饭了……” 凌子岳捉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拨转回来,目光里痛色暗沉,仿佛是在证明着什么,让她不敢去看。 他低声说:“对不起小聆,你回去吧。这些都是你的东西,我给你收拾好了。坐车的钱还有吧?来,把这个拿着。” 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取出几张钞票,塞到薛聆诺的手里。 薛聆诺依然一动也不能动,她全部的心思只放在了他的那只钱包上。 刚才他打开它的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过去的一年多里一直都夹在那里的那张他们俩的合影,不见了。 也许那里很快就会换上一张新的照片,只是照片里不会再有她。 那么,会有一张名为Summer Love的照片么…… 薛聆诺想得出神,直到凌子岳把那两个包塞到她的手里,然后将她半牵半推着,送到门外。 那扇门在她面前关上了,把她一个人关在了楼道里。 不,不仅仅是她,还有她手里的两个包。 那是她放在这里的全部东西,过去一年多的全部回忆。 呵!多么讽刺!她巴巴地带了一只空书包过来,自以为是装来了满满一包幸福,不想却是收拾了整整一袋失恋。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关门的声音惊醒,突然亮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熄灭。 薛聆诺这才注意到,透过楼道的天窗渗进来的暮气已粘稠成一片沉沉的昏黄。 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下班回来的人们讶异的目光中久久怔立。 薛聆诺再也想不起来,那天晚上她是怎么明白过来自己应该离开的了。 她只知道当她提着那两个包走出那幢居民楼的时候,阑珊的夜色已经扶摇直上。 这座城市的夜生活正在热热闹闹隆重启幕,拥挤的人流与车流缓缓地淌动,各种各样的喧哗在高楼间不知疲惫地回绕。 五月的夜风低低地拂着,薛聆诺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走回到了A大。 这一片是高校区,没有那么光怪陆离,努力地抬头,能够依稀看见空中有一颗黯淡的孤星。 五月、最美的五月…… Summer love…… 快要到夏天了呢…… 可是为什么,在这热气蒸溶的世上,我却只感受得到那浩渺的宇宙里死意凝淀的寒苦? A大校园里有许多雕塑,夜里打上灯光,分外典雅静谧。这天晚上有电影播放,影院门前的喷泉会一直开到散场之后,浪漫的气氛悠悠扬扬,每一幢宿舍楼下都站着几个苦苦守候的男孩和女孩。 薛聆诺一直走到自己的宿舍楼下,在单车棚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时常有一两个熟悉的面孔从跟前走过,他们都在跟她打招呼,她也微笑着点点头回答;有人问她是不是在等男朋友,她也还是微笑着,只是没有点头。 最后,她是被下课回宿舍的肖默默发现的。肖默默一眼看见她坐在那里呆若木鸡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连忙走过来,莫名其妙地问:“聆诺?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回凌子岳那儿了吗?” 她连问了好几遍,薛聆诺都没有回答。 她有些被吓着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多问了一句:“你们怎么了?吵架了?” 这一回,薛聆诺总算有了反应。 她摇了摇头,吐字清晰地说了一句:“不是的,是分手了。” 如果不是清清楚楚地看见薛聆诺目光里的失神,肖默默一定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可她那样子,真的不像。 但要说像分手,也算不上。分手的女生不是都应该哭天抢地的吗?至少也应该哀哀楚楚惨然垂泪啊。 可她几乎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目光和笑容都空得好像已经抽掉了灵魂。 肖默默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只觉得担心极了,却又因为不曾有过经验而不知所措,只好极尽轻柔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薛聆诺的目光忽然急剧而混乱地颤抖起来。她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幕幕像电影倒带般飞快地过,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该怎么说,哪些不该怎么说……她的脑袋像是装上了个搅拌机,飞快地轰响着搅动,响得她听不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她看着肖默默,脸上的表情像是正在演算一道太复杂的数学题。 最后她说:“默默,你能扶我上去吗?我走不动了,我想马上睡觉。” 肖默默赶紧连声答应着,一手替她提起包,另一手搂着她,半托半推地挣扎了半天,才把她带回到宿舍里。 肖默默再也没有办法忘记,薛聆诺那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她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是一个问题:“默默,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对你说了一句话,说我和他分手了?” 肖默默有些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下才谨慎地答道:“是……” 薛聆诺笑了一下,那个笑容万分凄惨。 她说:“所以,那就是真的了,不是我在做梦了。” 这句话说完,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扭曲,痛哭随着毫无征兆的眼泪突然之间喷薄而出。 肖默默冲到她的床沿上去的时候,她正翻身伏在枕头上,使劲挡住簌簌下落的泪水,用力把正在倾泻的嚎啕压在喉底。肖默默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拍着她的背,不停地说着一些因为不明就里而没油没盐的安慰,搭配着胡乱猜测的询问。 薛聆诺显然是想要回答的,可是她每次艰难地试图张嘴,涌上喉头的话语就会把更多的泪水推着向外挤。 肖默默急坏了,想干脆去给凌子岳打电话,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薛聆诺立即死死拖住了她,哀求着说:“不要,不要……” 她努力地从枕头上微微抬起脸,袖隙间漏进来的光线顿时刺痛了那双只这片刻工夫就肿胀起来的眼睛。 她忽然绝望地想: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来替我吹一吹、再亲一亲了…… 她泣不成声地对肖默默说:“不、不要找他,不要、不要打扰他,他、他和秦芳在一起了……”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是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 一个月的匆匆来临与离去,会让人想到下一个月的来临与离去,继而想到这一季,然后是这一年,这段岁月,及至这一生。匆匆走在已然载不动馨香的春风里,感受着周围湿重地压缩着的——书卷气,衣服的霉味,食堂里难开口胃的饭菜味……铺天盖地席涌而来。 本就是中文系的学生,如今期末考正在临近,每天都需要看很多书。薛聆诺感到庆幸,她想她此时正需要这样一种状态,让自己满满实实地累到极点,然后每天都能没有知觉地昏睡一场,那样,也许在某一个幸运的清晨,就能发现自己醒来后什么都忘了,什么都看开了,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而且,在这样的一种状态里,她惨白的脸色与灰沉的情绪就有了理由,成了必然。 她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伪装,在同学们或关切或猎奇的询问中编造理由。 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更加难以求得的轻松呢? 可是这种忙碌,在大多数时候或许真的仅仅只是一种伪装而已,常常地,薛聆诺的目光一边无意识地从一片文字上轻飘飘地溜过,脑子里却一边神游四方地,浮现起那句经典的总结: 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都不知所云。 不知所云也必须强迫自己的目光在这些没有意义的白纸黑字上不断游移,她一页页囫囵吞枣,胸臆间哽得难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每到这时,她就只能低下头,把脸埋在冰凉的纸上,让熟悉的油墨香像氧气救治窒息者一样,缓缓渗入快要溃散的内心。 她这样的状态根本没法学习,可也没法不拼命地用学习去把自己的脑子尽量填满,否则只要一静下心来,她就会想到孤单这个词,然后立即就觉得时间嘎的一声立定稍息,变成那把达摩克利斯悬剑,并且沉重得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落下来,将自己斩杀当场。 《中国当代文学》的教授布置了一篇作业,从给出的书单里任选一部作品来进行赏析,写一篇小论文。 薛聆诺选的是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 这是一部很著名的小说,薛聆诺作为大名鼎鼎的A大中文系学生,却竟然一直都没有看过。其实她高中时就曾经翻看了一下开头,觉得不是特别喜欢,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而当时学业忙,似乎弃之也没那么可惜,也就没看下去。 因为有了那样一种印象,她上大学后也没去找来看,直到现在。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从书单里选了这一部,是想要挑战自己?补上缺憾?还是相信这么一部不那么吸引自己的作品,就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意义上的触动? 然而从看到冰玉留给新月的信那里,她忽然之间就痛心到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瞬之间就碎裂崩塌。 因为不知如何是好,便只有哭泣。 不是看别的小说时常有的那种掉眼泪,而是真正的痛哭,恨不得找一个什么地方趴着嚎啕失声的那种痛哭,直到看完后记。 在中文系已经两年,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这才是文学最可怕的魅力,不必要你有足够的共鸣就能抓住你,不让你意识到就感动你,就像属于自己的这一份无处可避无路可逃的生活。 在这篇赏析论文的初稿里,她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鲁迅先生曾有过一个最为经典的总结——所谓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 那么,如果一个人亲手做出这件美的东西送给另一个人,然后又当着后者的面将这件东西亲手撕碎,是否可算作经典悲剧? 或者不,我们可以把它称为行为艺术。 当然,在最后交上去的定稿里,并没有这段话,她把它删掉了。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这段时间里,肖默默总是觉得,薛聆诺是一朵美丽而透明的肥皂泡,世界上所有所有的东西,对于她来说都是硬的,都是残酷的,甚至自己的这一颗自以为多么真诚的心。 于是,她只能常常哑然,任由满腹想要替薛聆诺开解、为她分担的话,随着窗外刺耳的蝉声,一丝丝地向天边扯去。 薛聆诺在一觉睡醒之前,都不能相信凌子岳是真的移情别恋爱上秦芳,而肖默默则是直到这时都还无法相信。 凌子岳?怎么可能呢? 凌子岳对薛聆诺的爱,是她所见过的、所知道的,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深的程度,他怎么可能会离开薛聆诺转而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而这其中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他根本就不爱秦芳啊! 肖默默的逻辑是:如果他爱秦芳,那么他早就爱了,当初还在逸仙中学的时候就爱了,然而还在逸仙中学的时候,她和另外两个姐妹都看得清清楚楚,凌子岳的眼里除了薛聆诺,根本就没有别人——更确切地说,根本就不可能还容得下别人。她觉得没可能两个人还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爱上,分开了这么远这么久反而爱上了,美产生于距离也不是这么个产生法啊。 然而肖默默苦于凌子岳曾经是自己的老师,她始终没能把这个角色定位转换过来,因此也无法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在自己的姐妹被伤害的时候,气势汹汹地去质问那个该死的男人。 而在薛聆诺这里,这个问题的真相倒是越来越通透。 刚开始,她比肖默默还想不通:怎么凌子岳还是爱秦芳了呢?这么说来,他当初就应该是爱她的,对不对? 所以,会不会这两年都只是我的幻梦一场? 南柯也好,黄梁也罢,总之,会不会是我当年暗恋自己的老师太过,精神上终于出现了问题,患上了臆想症? 所以,其实我这两年里从来都没有跟凌子岳在一起过,是不是?那一切全都是我幻想出来的,是不是? 而那天,我终于看见了真相,这才醒了过来…… 薛聆诺把这个想法告诉肖默默的时候,肖默默真的担心坏了,她觉得薛聆诺会这么想,才是精神上出现问题的某种可能的征兆。 但她不敢说出来,只能悄悄地关注,开始想着如果薛聆诺真有什么不好,自己应该怎么做。 然而薛聆诺毕竟还是比肖默默所以为的要坚强一些。几天之后,她就慢慢地沉淀了下来,不再胡思乱想。 她开始能够一条一条地去梳理这些事情,然后就想起来了,去年夏末,凌子岳曾经到S城出差了几天不是么? 这么说,难道他和秦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想到这样的可能性,薛聆诺心如刀割。凌子岳给她买的那两双阿迪达斯跑步鞋还摆在床下,而她自己还曾经很傻很天真地说过:如果换成别的女人,男朋友或者老公对自己这么好,说不定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啦,好在是咱们俩,我不必有这种担心。——可到底一个男人对女人特别特别好的时候,果真就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凌子岳也不例外。 思路一旦打开,她就陆陆续续地想起了其他许多事情来。譬如,那天晚上她说了那句话之后,凌子岳停了一下的手。 还有,他这几个月来越来越少的对于亲热的要求。 薛聆诺原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必去面对这样的问题,这种当大奶遭遇小三的时候才会不得不细细揣测的尴尬问题,然而自己却终于还是沦入了这番境地。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秦芳早已来了B城工作,所以他们平常都可以在一起吗? 这充分解释了凌子岳为什么会拒绝她每天回家住的要求。 还是秦芳虽然还在S城,但他们每天都可以通过电话或者网络,甚至视频,来满足某种需要? 这也能解释凌子岳为什么会拒绝她每天回家住的要求。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么? 薛聆诺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该怒还是该恨,自己原本奉若珍宝以为完美无瑕的爱情,原来竟也是这么肮脏丑陋的东西! 觉得自己已经想清楚了这一切,薛聆诺对肖默默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说:“上天从我们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那是因为它将要把一件更好的赐还给我们,或是在试图帮助我们去保留那些真正值得珍惜的。” 她看了看一脸惊愕的肖默默,淡淡地笑了一下:“所以,放心吧,默默,我已经好了。” 大约在五月底的时候,莫子川打过一个电话来。 薛聆诺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犹豫了很久。 然而铃声一直锲而不舍地响,她终于还是接了起来。 莫子川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那头问:“薛聆诺,你怎么样?还好吗?我来看看你吧?” 薛聆诺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我不想看见你。” 话没必要说得更白,她不想看见的,是他那张脸。 挂上电话,薛聆诺冷冷地笑了一下。 没有爱又会怎样,谁都要孤独收场。真的,早早晚晚都是分离,哪怕真的厮守一生又能怎样?与生前身后亘古绵延的永恒分离相比起来,就算有生之年常相厮守朝夕恩爱,难道就不会因为被漫长的时间忽略不计而成为幻梦一场么? 觉得已经把一切都想通了的薛聆诺平静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当然,这种生活让她感到陌生而无味。独自走在校园的路上,那些无处不在紧紧相拥的面孔不断地把一片寥落的失恋情怀注入她的心底,在那里兀自颤抖。 Summer Love…… 在她心目中,曾经的最美的画面。 而如今,她绝不认为那有什么美的,如果它的确是美,那么它就更可恶,因为它竟然这么不管不顾地凌驾于一个弱女子的绝望之上! 她常常在梦中来到期待已久的南欧海滩,凌子岳曾经说过要和她一起去度蜜月的地方,然而空旷辽远的海岸线竟呈现出无边无际的寂寥与悲伤。 在这些梦里,她总是撕心裂肺地渴望有人来带自己回家,可是整个世界都遗弃了她,任凭她的爱情、她的整个生命,都陷落在这样的困境里。 薛聆诺也开始像许多A大学子那样,抱着本书到草地上、或是湖边的长椅上去看。她以前不这么做,是因为每次都会引来搭讪,这对她非但没有必要,而且是一大负担。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她也许真的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证明给自己看,让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个不值得关爱不值得珍惜的女孩子。 而且,她终究是没有选对吧?其实一个人就是应该和自己的同龄人在一起的,她的本该无忧无虑的二十岁,就是应该交给一个同样二十岁的阳光又简单的大男孩,两个人心无旁骛,不受那么多别人所认为的他们还不能懂得的东西侵扰,只要纯纯粹粹地开心就好。 薛聆诺坐在草地上一片有树荫的地方,她以为自己是在等待搭讪,可她的耳朵却是关闭的,一如她的眼睛并没有停留在摊开的书本上。到底有没有人来搭讪过,她甚至都不知道。 五月里那么清冽的阳光,阴凉处却还是沁凉凉地冷。只坐了一小忽儿,薛聆诺两条裸-露的手臂上就密密麻麻挤满了鸡皮疙瘩,而且仿佛还有数倍于此的新疙瘩争先恐后地要继续往上冒,却苦于没了立锥之地,直挣扎得她两大片硬邦邦的疼。 她于是想,索性坐到敞开在阳光下的地方去吧。 站起来,拍拍屁股,湿漉漉一层。 那是自己的汗水,不是草地的眼泪——薛聆诺这样对自己说。 对了,那天她用以充作发呆道具的书,是亦舒的《天秤座事故》。 其实这本书是她近一个月前就借来了的,当时选它,不为别的,只因为天秤是凌子岳的星座。 后来一直没有看,直到这时已经快要到期。她原本是想着根本就不要看,直接还了了事,但终于还是翻了开来。 是好学生不忍浪费图书馆资源的习惯么? 这是她所看过的最另类的一部亦舒小说,竟然写到了外星人。外星人赋予女主角焦日朗一个限时三个月的能够穿梭时光隧道回到过去的能力,巧而又巧的是,那位美丽的外星女孩,名字就叫作晨曦。 晨曦…… May…… 薛聆诺用力甩了甩脑袋,把马上就要脱缰的思绪拉了回来。 ——焦日朗偏偏吊人胃口,迟迟不肯启用这个能力,她的理由是,想不出过去有哪一天是特别开心、因而值得再过一次的。 焦日朗在苦苦追忆冥想的时候,薛聆诺也情不自禁地悄悄追忆冥想:如果给我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是想回到哪些天、想要找回什么东西? 然而焦日朗老是想不出来,薛聆诺也挑不出这样的三个月,能够让她放弃其余的时光去特别重温的三个月。过去固然有无数个让她幸福得死去活来的三个月,如今看来却都是假的,再也没有了任何意义和价值。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从她十二岁算起,那么她爱凌子岳已经爱了整整八年。她才只有二十岁,八年几乎是她生命的一半,有几乎一半的生命在突然之间被发现全部落空,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后来,老庄对焦日朗说:真正回到过去,或是看到未来,都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恐怕我们应付不了,还是专心对付今天的好。 看到这里,薛聆诺忽地一凌醒。 梁兆平在回到过去一日之后,恋恋地醒来,坚持对日朗说原来我们曾经那么相爱那么好,几乎忘了眼下家贵妻贤的幸福——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回去一日,不但浪费了现在的一天,而且险些把好不容易走过的路前功尽弃。 张欣在《依然是你》里写到曹虹劝管静竹的时候说:小时候我们听的鬼故事,最后沿着唯一一条生路逃命的时候,指点迷津的人一定会告诉逃命者,一直往前跑,千万千万不能回头,回头则会丧命。 而在薛聆诺的家乡,送葬之后以及接下来的三天,每次去上坟回来的路上,也千万千万不能回头,否则亡灵就会无法放手,跟着回家。 古往今来的传说与民俗似乎都在反复强调,逝者往矣,生人只能前行。 薛聆诺对自己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忘了吧。反正生活总是充满了意外的,有些意外看起来像一个小幽默或恶作剧,让你原本就可能得不到的,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好在来日方长,漫长的时间会把这些意外一个个筛选过滤,一点点消化溶解。 她的这个总结或许很不错,但她忘了,生活中的这些意外,也可能使一些本来就让你很难做到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就在他们俩分手一个月之后,凌子岳重新出现在了薛聆诺的宿舍楼下。 第61章 第六十章 小别胜新婚 这天傍晚,凌子岳穿着薛聆诺最喜欢的那套夏装——衬出修长腿部的牛仔马裤,前襟纹着一个酷酷骷髅头的深红色背心,那样孤独地站在那里,有几分狼狈,让薛聆诺一眼望见之下,整颗心都抽紧了。 她原以为再见到就只会有怨恨和愤怒,然而真的事到临头,才发现竟然是无限的心疼与怜惜,翻江倒海地冲破了自己这层故作冷漠的外壳。 凭什么?明明他才是转身走掉的那个人,凭什么反倒是他要以这种失恋者的姿态出现,骗取和掠夺她的疼惜? 薛聆诺一同他打上照面,便赶紧回身就跑,像那天见到他和秦芳的动人镜头之后落荒而逃那样,只是这一回,一转身就有纷飞的泪水被甩得飘旋起来。她无法自持,除了不让他看着自己失态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一只大手攥住了她的胳膊,她被用力地拽进一个怀抱——太熟悉,又太陌生…… 她低着头,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巨大的厌恶让她伸出双手抵住那面胸膛拼命地推,要把他推开,或使自己挣脱;然而强烈的贪恋却迫使她十指痉挛,狠命揪紧那片衣襟,无论如何都没法放开。 而他的声音满含痛楚,在她头顶上乞求地响了起来:“小聆,对不起……小聆,你听我说!” 她继续同他无声地厮打着,同时下了死力地摇头:不要听!我不要听!我再也不要看见你,听见你,你说什么我都不要再听! “小聆,你一定要听我说——秦芳她生病了!” 薛聆诺的全身骤然一滞。 她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凌子岳,眼睛里写满了讶异与不解,以及—— 一丝无法自欺欺人的希冀。 凌子岳叹了口气,双臂一收,把她紧紧地揽到胸前,布满了短短胡茬的下巴在她的头顶轻轻重重地摩挲,每一下都是无尽的怜爱与不舍。 “小聆,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薛聆诺跺了跺脚,双拳在他胸前恶狠狠地作势,真的砸到他的时候却是轻柔无力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这句话一说出来,她终于忍不住,失控地抽泣起来。 凌子岳更紧地抱住她,一手替她擦着眼泪,喃喃低语:“宝贝、宝贝,不哭,不哭……你要心疼死我了!” 他低头吻着她的头发:“秦芳的身体里长了瘤子,是……子宫癌。她来B城看病,已经确诊是恶性肿瘤。她还没有结婚生育,如果切除子宫,她这辈子就没法再做母亲,再也不是完整的女人,所以,她……她决定不做手术。” 薛聆诺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满脸都写着无法置信。刚才她没有办法不自私,为了和凌子岳之间或许只是误会而欣喜若狂,现在缓了过来,她开始感到同情和心痛。 不管怎么样,她和秦芳曾是一对感情颇为融洽的师生。 她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愣愣地听凌子岳继续往下说:“她来B城,找到了我,我才知道,她、她原来对我……倒的确是有心的。她已经不能活太长,只想在走之前能有一段幸福的日子。小聆,你说,我怎么拒绝?”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几年之后,薛聆诺再长大一点,有了更多的社会阅历,对人情世故也有了更多的体悟以及更多冷眼旁观的漠然。 如果这件事不是凌子岳亲口告诉她,只要不是凌子岳,只要不是从这双于她而言太过致命的嘴唇间说出,其他任何人都好。 她也许不会相信,她也许会气极反笑地狠狠给他一巴掌,指着他的鼻尖说:你这话骗谁呢?以为是写言情小说呐? 至少,她会立即想办法去求证。她并不是不认识秦芳,并不是没有别人认识秦芳,要确认这件事的真伪并不是一件难事。 可这件事偏偏就是发生在当时,薛聆诺还只有二十岁的当时,而且是从凌子岳的口中说出。 所以,她唯一能够给出的反应,就是嘴唇一扁,又哭了起来:“傻瓜,你这个傻瓜!你可以跟我说啊!你、你就说……说,我们、我们先暂时、暂时分开一阵子,我、我……” 她哭得太厉害,终于泣不成声。 凌子岳俯下脸,紧紧贴着她:“是,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你,我不该每次看到你都开不了口,我不该天真地以为就这么拖下去,熬到她……去了以后就好,也许你一辈子都不必知道……” 他狂乱到连亲吻都有些无措起来:“小聆,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是怎么过的……尤其是这最后一个月,太难熬了,太难熬了……” 薛聆诺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来这段时间是因为这样他才总是那么心事重重没精打采、对我遮遮掩掩的啊!并不是他不再爱我,不是的。 她又打了他一拳,这回倒是用上了七分力道,打在他的肩上,疼得他的脸都痛苦地皱了起来:“那你之后不会告诉我么?就算要背着秦芳,你也可以悄悄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啊,哪怕是发邮件呢,msn留言呢!” 凌子岳认罪地连连点头:“是是是……不过,小聆,我不知道那样你会不会相信,再说……我真的不想再脚踏两只船了,在你已经知道了之后还继续那样,我、我做不出来……” 薛聆诺心里又酸又甜,脸上便有笑容破开眼泪轻轻绽放开来:“那今天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凌子岳见她终于笑了,脸上顿时放出光彩来,随即又一黯:“小聆,我不是演员,有你在的时候,我还能应付得下去,可这个月……我真的已经假装不出来了。秦芳回S城去了,她说之前是她不对,明明知道我不爱她,她不该利用自己的病来强迫我,拆散咱俩。两个人实实在在的痛苦换一个人虚假的快乐,这不值得。” 薛聆诺听着这段话,又心酸又感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凌子岳呆呆地看着她,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搂着她的双臂陡然一紧,勒得她胸口一窒,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 这声音大约刺激了他,他低下头,在她脸上小口小口细密又快速地吻着。他从没这样吻过她,就好像一切都是新的,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多以前那个痴狂的雨夜,期待已久的亲吻陌生得让人有些不适,又锋锐得能够轻易触动身体里任何地方的每一根神经末稍,这样贪得无厌的攻城略地,是凌子岳从未有过的决绝与霸道,像是在行使雄性生物的王者特权,宣布着某件战利品的非己莫属。 薛聆诺半阖起双眼,任自己淹没在他无止无休的亲吻里。 这就是失而复得的感觉吧? 或者,小别胜新婚? 真好…… 他们俩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在傍晚时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前痴缠,直到薛聆诺忽然从眼角瞥见肖默默走过。她虽然看不见肖默默的表情,也可以想象得到她的讶然,因为她还没来得及就目前的状况向任何人作出通知和解释。 这让她立即有些不自在起来,便推了推凌子岳,从他的唇齿间挣脱出来,小声说:“好了,已经被不知多少人参观了这么久了……” 凌子岳却仍然揽着她不肯放手:“别,再让我抱会儿……” 他在她耳边悄声补了一句:“你得替我挡一挡!” 薛聆诺一愣,立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了。她脸上轰的一下火烧火燎起来,而两个人紧紧贴合的某个地方,的确有一件鼓鼓胀胀的东西正见不得人。 凌子岳又说:“小聆,跟我回家,现在……不,等一会儿,等我没事了咱们就走!” 薛聆诺用力攀着他的肩头。她真想说好,真想,可是…… 她抱歉地说:“不行,子岳,我们这周是选修课考试,我明天一大早就有一门,今晚上得准备,明天还得早起早到。” 她捧住他立即垮下去的脸,安慰道:“我周五早上一考完试就回去,好不好?” 凌子岳想了想,像个不情不愿的孩子,迫不得已道:“那好吧……那我那天请半天假,在家陪你。” 这天其实已经是周三,都快要过完了的周三,可是心情一旦迫不及待,时间就拖拖拉拉的变成了全世界最难以挣脱的羁绊,缠住你的双脚,使得你老也没法向那个最想往的所在奔去。 薛聆诺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本来之前一个月就无心学习,这两天再让心变野,就干脆直接不要参加考试算了。 于是她再不愿意也只好逼迫自己禁止凌子岳这两天再来学校看她,而周五早上的试一考完,她也顾不上先吃饭,就径直回了家。 凌子岳还没回来,家里显得空空的,东西好像少了一些。 薛聆诺心里悄悄叹气:上回我那些被清走的东西,以后再慢慢搬回来吧。 她半含羞喜地换上凌子岳给她买的一条宽肩带连衣裙。这条裙子是性感型的,她平常在学校都不好意思穿,只有在这里才会穿起来,单给凌子岳看。 因为裙子当初是背着她买回来当惊喜礼物的,买的时候没有试过,穿起来才发觉稍稍有些不合适,却是使她更加性感的那种不合适。胸部稍微有一点紧,肩带却嫌长了些,所以薛聆诺穿着它的时候,肩带老是会不怀好意地滑下来,将她的整个肩膀都裎现无遗;却又因为这种暴露是她所不情愿的,并不会抹煞她的纯真,倒让她有一点被迫的无辜与无奈,这种样子的薛聆诺,诱人到了极点。 凌子岳下班回来一进门,所看见的正是薛聆诺穿着这条裙子坐在love seat上,笔记本电脑放在她的膝盖上,她正劈劈啪啪地打字。 见他进来,她抬头一笑,手上却没有停:“子岳,我在赶一篇论文,明天是deadline,我现在写得正起劲呢,你要是不饿,等我一会儿写完了咱们再一块儿做饭吧。” 凌子岳“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薛聆诺越发想要快点完成,也没再说话,只是一边写的时候,仍得时不时停下来拨拉一下又滑了下去的肩带,这让她有些懊恼:早知道这会儿会这么文思泉涌,刚才就先不着急换衣服了。 当她在凌子岳回来后第三次去拨拉肩带的时候,手刚碰到,就被另一只手牢牢按住了。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什么都失去了 薛聆诺惊讶地扭头,看见凌子岳伏在旁边,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阻止她把肩带复归原位,另一只手则环住她,他的唇舌在她这边赤-裸着的肩膀上潮漉漉地游走,她敏感地一颤,另外一边早已朝不保夕的肩带也倏然滑落。 她轻轻挣扎着,试图抗议:“子岳,等一会儿,再十分钟,好不好?” 她的请求被他置若罔闻,不由分说地自己动手把她的电脑拿开,放到茶几上去。他的动作太急,以至于电脑碰到桌面时发出了一声咚的重响。薛聆诺刚要表示不满,却被一口突然抽入的冷气噎了回去。她有些嗔怪又有些欣喜地看着他侵袭到胸前,在那里,深邃得动人的锁骨之下,略紧的布料裹出了短短一道隐隐的沟壑,被掩盖在下面的更多的内容,火辣辣地撩拨着人的想象。 他手忙脚乱地在她背上摸索,寻找着拉链的源头。薛聆诺忍不住有些失笑:这家伙!到底是男人,就是粗心;也是太着急了吧?居然忘了这条裙子的拉链是在右边腋下。 她不好意思出声说话,便伸手把他引到自己的右侧。 他像是饿极时终于找到奶嘴的婴儿,迫不及待地斯拉一下就把拉链扯了下来! 那片梦想了太久的风景展开在眼前,凌子岳着迷地看着,却没有立即往下行动。 他的目光锁定在搭在她胸前的那枚坠子上,凹陷的沟回里,斑驳着陈旧银器所特有的黑色,更加清晰地勾画出那个刻骨铭心的“岳”字。 他把手伸到她的脖子后面,去解那条链子。 薛聆诺惊讶地看他把自己的项链摘下来,面无表情地放到一边去。 她不解地问:“子岳,你这是……” 他对她笑了笑:“宝贝,知道什么叫一-丝-不-挂么?” 狂啸着的羞涩蓦然席卷,薛聆诺立即失去了惊讶、乃至于进行任何思考的能力。她听凭宰割地紧绷着身体,由着他一边为所欲为着一边把她变成一-丝-不-挂,而她闭着眼睛,一如既往地不好意思去看他释放出来的武器。 接着,她感到他又那么渴望地在自己的门户处来回蹭了蹭,像是一把掌控着泄洪闸的钥匙,只在锁眼上轻轻摩擦,就足以引得张狂的洪水从门缝间挤出来。 然后,他突然一用力,一个冷不防的穿刺猛然将一注钻心的剧痛打进她的身体! 薛聆诺像是被人猛抽了一鞭子,上半身骤然一弓,弹了起来,她的失声尖叫里立即带起了哭音:“好痛!” 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男人动作一顿,低头便看见点点鲜血染了出来。他脱口一愕:“你怎么还是处女?” 薛聆诺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她的目光里满满地写着的,全是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然后,渐渐地,有一丝清明的了悟,恍若剖开皮肉的利刃,将一柄冰凉的绝望一寸一寸送进来,直指心脏。 她盯着眼前这个同她面面相觑当中、自失惊之后一点一点露出被当场捉住的狼狈和拾到意外财富的狂喜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句话。 只是这句话,她说得极轻极轻,像是生怕自己听见,会吓坏了自己。 她说:“你、你不是子岳,你是、你是……莫子川……” 他回过神来,伸手替她将一绺搭到脸上的乱发抚开:“聆诺,是我,我爱……” 不待那个“你”字出口,薛聆诺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了他的脸上,然后,她开始激烈地挣扎,想要从他的压制下逃脱出来。 但是莫子川迅速地反应。他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双手,把它们放到一只掌心内束牢,将它们压到她的头顶上。他双腿用力,紧紧地压住她的下半身使她不能动弹,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腰下,自己则摆动臀部,大幅度地抽动起来。 疼痛从手腕、大腿、当然,更从腿心处发疯地涌过来,然而最痛的地方是在胸腔左边,那个从最深的地方血流如注的所在。薛聆诺痛得叫不出声,眼前一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死过去。 她意识涣散,惟有乞求地拼命摇头,对眼前这显然不管自己死活的野兽发出了濒死般的哀嚎:“不要、不要!求你,放过我、放过我……我不要、不要!” 莫子川两眼发红,脸上也被猛烈的兴奋与快感胀得血红,使得他看起来像一只刚刚才生啖血肉的猛兽。他粗喘着道:“不可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哦!” 他迅速地释放在她的身体里,像是在分秒必争地完成占领,敲定所有权。然而骤然松弛下来的他却只是趴在她的身体上,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也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压得她纹丝不动。 薛聆诺的嗓子已经哑了。她其实没怎么尖叫或大喊,然而五内俱焚,遭殃的还有声带。眼泪从她大大睁着直盯住天花板的双眼里奔涌而出,她不断地轻声问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莫子川咬住她的耳垂,柔腻而急切地告白起来:“聆诺,我爱你,我比凌子岳还要爱你!你难道想不到吗?凌子岳走了,他和秦芳走了,他已经不要你了,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了,你还想着他干嘛?聆诺,知道他竟敢那样对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多愤怒,为什么他抢走了我的女人却又不好好对待你?聆诺,别哭,别伤心了,我已经替你狠狠揍了他一顿,我已经教训过他了!而现在……聆诺,你是我的了,以后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你恨凌子岳,我也恨他,你不用担心,我保证你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我们好好的,我们……” 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薛聆诺仍然保持着那个怔怔望着天花板的姿势,好像全世界都已经与她无关,除了那个看不见的老天,她什么也没法去想、没法去听。 然后,她好像突然惊醒过来,立即把脸扭到一边去:“不!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你这个混蛋,流氓,畜牲,禽兽……” 莫子川用力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回来。他在她的嘴唇上狠狠地啃噬,鲜血和疼痛阻止了她的咒骂,她又哭起来,嘶叫变得含混不清:“你别、别碰我!你放开我,滚,你滚!” 莫子川不理她,他甚至也不再在乎她的叫喊,或者她的叫喊反而给了他更大的激动。他重新变得生龙活虎,在她身上又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 这天,一直到天黑,莫子川继续着,反复着。 到后来,薛聆诺已经无力挣扎,或者她是彻底心灰意冷,失去了斗志。她像是一只没了生命的布偶,麻木地任他肆虐。 于是,他用各种姿势要了她许多次,像是在对一件物品的所有权证书上一层一层地敲下各种钢印,直到她从里到外从骨到血都毫无疑问地属于自己。 最后,他终于精疲力尽,也心满意足。他侧躺着,把她搂在怀里,急风骤雨的侵略化作和风细雨的亲吻。 他一边舔着她的耳廓一边温存地说:“聆诺,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第一次见到你,你那么快乐地对我跑过来,笑靥如花,像是从我的梦里跑出来的一样。然后,你抱住我的胳膊,你看不见你自己那个样子,真是小鸟依人!那一刻我又以为是我弄错了,不是你从我的梦里跑出来,而是我还在自己的梦里呢! 可是你马上就让我知道,你其实是凌子岳的女朋友,你爱的人是他……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多恨!我恨凌子岳,他从一出生就在抢我的东西,最开始是我的脸,后来是我的女人!” 如果这时薛聆诺能够说话,她一定会尖锐地反驳:谁是你的女人!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乖乖地蜷着,像是在陶醉地听着男友情话的最温顺的情人。 莫子川接着说:“你想象不到我每次看着你们俩在一起的情景,心里是什么滋味,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和你在一起,却偏偏不是我自己……我就像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跟我在一起会有多美多好,伸出手却发现眼前只是一面镜子,是一个我触摸不到的世界…… 聆诺,你想想看,我这么骄傲的人,却肯放下身段跟你们俩在一起,只是为了看到你,就要忍受他在我面前堂而皇之地对你那么亲热!聆诺,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比他好,你一定是弄错了,你真正爱的人是我——或者是上天弄错了,它怎么会让凌子岳先遇到你,让你弄错了这么多年? 聆诺,你和他的事情,他都跟我说了。我跟你说实话,我虽然打了他,心里却偷偷高兴,他总算还是放你自由了!他毕竟不是那个对的人,终于还是负了你……聆诺,我早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的,他就不是个好东西,不然我怎么会从小到大都那么讨厌他?这个混蛋,如果可以,我真该杀了他! 聆诺,你真傻,他一天不露出真面目来,你一天都没法清醒。他真的不是你的那个人,我才是,我才是!我都想象不到你这一个月该有多痛苦,为了让你开心起来,我甚至不惜假扮作他,假扮成我最讨厌的人——聆诺,我对你这一片苦心,你真的还不明白吗?你现在恨我也好,我都认了,反正我不会再放手,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说了这么长长的一篇话,终于把薛聆诺说得动了动。 她仍然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某一个所在,并没有在看他:“你会假扮成他……那么,会不会那天那个人也是你?那个和秦芳在一起的人,其实是你,根本就不是他。” 莫子川愣了一下,笑起来:“聆诺,别胡思乱想了!如果那个人是我,那我问你,凌子岳到哪里去了?如果不是他自愿,他一个大活人,我还能把他藏起来一个月都不来见你也不跟你联络吗? 再说我怎么会认识秦芳?我连秦芳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如果不是凌子岳自己告诉我,他跑到我面前炫耀他又换了个漂亮女朋友,我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 薛聆诺默默地又出了会儿神。莫子川估计她是需要时间来消化自己的这番解释,也就坦然地没有去打扰她。 片刻之后,她又问:“你们两个反目,你还打了他,为什么还会有他这里的钥匙?” 莫子川又笑了一下:“你以为这钥匙是他留给我的么?这房子他已经退了,人都走了,又怎么还会留着房子? 至于这房子里的东西,他就更不会带走了,包括我这几天穿的衣服,都是他不要了的。聆诺,你醒醒吧,那些衣服是不是都是你当初和他一起买的?他一件都不肯要了,为了怕触怒他的新欢,什么痕迹都不想留下。 聆诺,这房子是我转租下来的。可是我们明天就搬出去,好不好?我也不想让你再留在同他有关的记忆里了,咱们重新开始,你住到我那里去,那是我自己的房子,我们甚至可以立即结婚!” 薛聆诺木着双眼,没有再说一句话。 莫子川觉得她即便不是已经默认,也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多信息而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而已。他满足地叹了口气,终于熬不住整整半天体力透支的辛苦,放开她一翻身,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三部分 琴结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往事还拖着沉重的尾巴 夏日的拂晓,曙色早早地就在窗户上点开一片朦朦的晕白,立在桌上面对着面的两杯茶,热气早已散尽,香味也在空气里薄薄地渍开,让久久坐在此处的人无法再捕捉得到一分一毫。 肖默默看了看尹啸卿一夜之间似乎长了一截的胡茬,低头噙了一口瓷盏里凉透的茶汤,好歹润一润喉咙。 她真有些累了,彻夜不眠到底是一件辛苦的事情,而薛聆诺的故事,就是令她这个无关的旁人都心力交瘁、不能自已。她原以为能够三言两语就说完,却发现一旦开始讲述,所有那些她所知道的、猜测的、或者仅仅只是想象的细节就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肆无忌惮地霸占了她的语言中枢,令她欲罢不能。 于是她竟然细细地讲了整整一夜,自己的脸也在一茬接一茬的泪水中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终于被纠结着层层遍覆的泪痕硬硬地绷成一片。 她沉默了一小忽儿,又开口说道:“莫子川自以为多么爱聆诺,却一点也不了解聆诺。他以为聆诺的沉默是默认和接受的表现,但其实聆诺只是在刚刚遭受巨大打击的时候会因为无法相信而反应不过来,就像凌子岳把她从家里赶出来,她也要到睡了一天之后才能够开始哭泣。 聆诺的性格里就是有这样一种危险的潜质,悲伤慢慢侵蚀,等到她明白过来的时候,早已渗透骨血,痛入膏肓。这是最深刻的受伤,要复原太难了。 但是怎么说呢?也正是她的这种性格救了她吧?试想如果她当时就对莫子川激烈反抗出言不逊,也许莫子川会因为畏罪而囚禁甚至伤害她都不一定。但是实际情况是,那天晚上莫子川放心地睡着了,聆诺才得以顺利脱身。 她离开那间屋子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报了警,告莫子川强-奸。 其实聆诺虽然看似怯懦,这一举动的勇气却并非许多女孩子都能有,毕竟这是非常说不出口的事,大多数人也许都宁愿咽下这个哑巴亏算了。” 尹啸卿点了点头,他是学法律的,自然对此了解更多:“强-奸案的受理过程在刑法上一直颇具争议,被认为是对受害人的再度伤害。受害人要把自己已然受了重创的身体暴露给陌生人检查,警官、律师以至法院,也都得按程序对受害人反复询问具体过程和细节,不是很多女孩子能够承受这样的压力的。” 肖默默一听这话,眼里痛色更重:“这就难怪了,那段时间聆诺整个人都已经快要精神崩溃。好在她是在学校的派出所报的警,派出所迅速找到我们系主任,双方沟通协调好,为了保护聆诺,这件事被严格保密。 也好在莫子川并不是在校学生,所以要对校内保密不算太难。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也只有我们宿舍的人知道——噢,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你,”肖默默对尹啸卿苦笑了一下,“我们替聆诺当时的精神状况编好了一套对外宣称的解释,免得她受到骚扰。 那些天,我们几个轮流陪在聆诺身边,紧紧看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确定聆诺是不是有过轻生的念头,可就是那样看着她,我都怕她会有一天莫名其妙地猝死,我是真怕呀,谁承受得了这么巨大的打击?何况是她这样水一样的性格……” 尹啸卿闷闷地插问了一句:“那凌子岳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真的跟秦芳走了吗?还是莫子川设了什么计把他支开的?” 肖默默冷冷地笑了笑,盯着尹啸卿,目光凌锐声音冰瑟地反问道:“尹导,你这么聪明,我问你,正常情况下,你能谋划出什么计策来,让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 这句话从尹啸卿耳中一过,背上竟不知不觉激起了一片寒栗。 肖默默摇了摇头:“所以,刚才所说的还没有触及这件事情的真相与全貌。” 尹啸卿微微一震:“怎么?难道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肖默默几乎不能觉察地点了点头:“因为莫子川扮作凌子岳这件事太过离奇,警方到凌子岳的单位——也就是西文译制局去了解了情况,这才知道凌子岳是真的已经辞职,而且离开了B城,时间大概就在他和聆诺提出分手后三天。 他的房东则向警方反映,那套房子是他自己要求转租给莫子川的。事实上,他们兄弟俩当时是一起去办的手续,显然已经协商好。房东对他们俩印象非常深刻,因为他们是孪生,一模一样的帅气,而且看起来关系很融洽。” “关系很融洽?”尹啸卿蹙起了眉。 “不错,也就是说,至少在凌子岳离开的时候,他是以为自己和孪生哥哥已经完全和好、真正成为亲人了的。他把自己的大多数东西都留给了莫子川保管——这也是为什么莫子川会有他的衣服。他离开B城之后就去了T城,因为T城有全国最强的一家肿瘤医院。” “什么?”尹啸卿的脑子转得很快,“你是说,其实果真是有人得了癌症,只不过这个人是凌子岳,而不是秦芳?” 肖默默点点头,因为有些急切和激动,语速快了起来:“不然你以为他怎么会放弃聆诺?他和聆诺那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变心就变心? 其实是他患上了癌症,淋巴癌,在聆诺发现他身体好像不太好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经开始力不从心,既想着不能让聆诺知道,又要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和聆诺分开、以免她将来太伤心。 那天晚上聆诺提到凌子岳对她再好她也不用担心他是因为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我猜他的手顿了那一下,就是因为聆诺给了他一个灵感。他想到了可以制造一个事端来让聆诺离开他,怨恨他,然后忘记他。 五月份那段时间秦芳正好来B城出差,和凌子岳这个老同事联络了一下,凌子岳就决定请她帮忙。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秦芳,秦芳在大哭了一场之后,同意了他的这个请求。 到了五月十二日那天,聆诺去凌子岳那里的路上,给他发短信问他是不是在办公室。呵!小女孩的心思啊,总是自以为藏得很牢,事实上很容易被猜透,何况是那么了解她的凌子岳。凌子岳马上就猜到她是要来接自己下班了——他后来也的确从窗户看见了聆诺——就立即请正好在附近的秦芳马上过来,跟他合演了那出戏。 凌子岳多清楚聆诺的心思,他知道怎样的举动能够伤她最深,那一幕Summer Love,势必能对聆诺一击即中。” 肖默默一口气说完这些后来从秦芳那里得到的验证,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凌子岳那样对聆诺之后,他自己有多伤心我已经无从想象。他离开B城之后,就此消失了,警方也好,我们也罢,追到T城去,却发现他已经离开那家医院,又去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直到现在,究竟是不是尚在人世都无据可查。只是一日没有接到他确切的死讯,聆诺就一日都笃信他还活着。 我始终不太清楚,凌子岳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身后发生了那些可怕的事情。他刚刚以为终于找回的亲人、刚刚开始决定全心信赖的兄弟,竟然利用他的痛苦来占有了他最爱的女孩,如果他知道,或许会比聆诺还要伤心难过吧。” 习惯使然,尹啸卿情不自禁地开始分析:“我觉得他应该是知道的。既然把自己的财物都托付给了莫子川,说不定还托付了他照顾聆诺,他总是要和莫子川联络的。莫子川的强-奸罪成立,势必入狱,他只要一试图和莫子川联络就肯定能知道这个消息,进而挖掘出其余的信息。” 肖默默专注地听着,末了,轻轻点了点头:“所以,他可能是在事情发生了一段时间以后才得到了这些消息。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回来找聆诺……” 她放慢了语速:“我想他是不敢再刺激她,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样都无法改变,他一定是觉得不如索性让聆诺就这么捱着痛忘了他,他自己在某个角落悄悄地死掉,总好过让她先缓和过来,再更深地痛一次。” 尹啸卿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肖默默却又摇着头叹起气来:“啸卿,警方后来还追查出了一件事。你还记得事情的发展脉络么?凌子岳患上、或者说发现有癌症,是在那次感冒之后,也就是聆诺好说歹说让他去了莫子川的医院之后。” 尹啸卿瞪着双眼:“对啊,难道……” 肖默默点点头,满脸肃然:“就是那次,莫子川给他查出来的。可你知道吗?那是一次误诊!” 尹啸卿一惊,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误诊?也就是说,他其实没有癌症?” 肖默默纠正道:“是‘本来’没有癌症,后来真有了,应该就是因为那几个月里医院把他这么好好的一个人当癌症病人治疗,被放射了过多的射线。癌症的治疗本来就是一种两败俱伤的手段,他就这么活活地被整成了癌症!” 尹啸卿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A大最佳辩手的口才,却噎了半天才迸出这么一句:“还有没有天理!是莫子川故意这么干的?妈的,他到底还是不是人!” 肖默默惨然摇了摇头:“其实我也觉得很明显是他故意害凌子岳的,可是警方一直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再加上他的律师很厉害,就没法起诉他故意伤害甚至故意杀人,只能按照一般的医疗事故处理,不然他一定能被判成死刑!” 她缓了口气,又对无言的尹啸卿加了一句,这回音调放低了几分:“聆诺收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有一次上厕所时,身体里流出了一团血块。” 尹啸卿猛地抬起头! 肖默默了然地点点头,径直回答道:“没错,她怀上了莫子川的孩子。可是她那样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胚胎并不健康,是早孕丢失,总算流得干净,不需要再刮宫,省了她身体也受一番苦楚。” 尹啸卿一拳砸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惊动了生意清冷时分缩在远远一角犯困的服务员,打了个凌醒向这边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肖默默接着说:“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那天,聆诺出现了清晰的精神崩溃的症状。她的父母当时已经赶过来陪她了,案件也将将调查结束,他们就给她办理了休学手续,把她接回家治疗了。” 她终于把这个长长的故事全部讲完,不禁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然后,她抬起眼,对着正抱头垂首的尹啸卿,语调悲悯:“尹导,聆诺的事情就是这样了。你现在知道了,她至少暂时是不可能接受任何人的,也没有办法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尹导,真的不是你魅力不够,你已经是我们女生心目中最好最好的白马王子了,可是如果换成你是聆诺,你也做不到的,对不对?”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更加珍惜你 就在肖默默和尹啸卿一宿不眠彻夜长谈的这个通宵,薛聆诺也没有睡着。 一下下都没有,她躺在床上,清醒定格成麻木,无法切换到其他任何一种状态。 她不能自已地想象着此时肖默默的回忆正进行到哪里,讲述正徘徊在何处,她无法自持地也沉落在往事里,就像沉在深深的水底那样。沉重的水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把她钳制得动弹不得,连生命也无法流失,灵魂也不能离去,只能瑟缩在一息残喘之间,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悲伤一寸一寸地凌迟。 天快要亮透的时候,宿舍的门锁终于发出了一声轻细的“嗒”,随后是小心而忍耐的一道“吱呀”,门被悄悄推开,肖默默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薛聆诺一直听着,听见她悄无声息地取了洗漱用具,又出门往水房走去。 过了一会儿,她重又进来,轻手轻脚地爬上自己的床铺,没多久就发出了属于熟睡的均匀的呼吸声。 既然她不想吵醒任何人,那么薛聆诺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彻夜未眠,徒然让她担心。 她看看枕旁的闹钟,七点过了,她八点钟有课,便坐了起来。现在整个宿舍只有她还在上大三,其他人都在享受大四最后的猪一般的生活,因而无人早起。 她便也像肖默默刚才那样,蹑手蹑脚悄然无声地换好衣服、洗漱,再背起书包下楼去。 推开楼门,外面是夏日的早晨,明晃晃的,明明阳光还躲在楼群的阴影后面,却让人觉得已经亮得有些过了,周遭的景物仿佛近乎失真地浮动起来。世界像是不情愿地被早到的太阳唤醒的孩童,一时还没醒透,飘飘忽忽的,宛然还在梦游。 所以,这时所看到的许多东西,是不是都只是幻象而已? 薛聆诺的脚步凝定在宿舍楼前的台阶上,望着正从对面单车棚的台阶上缓缓站起来的那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她忽然发觉眼睛里好像有一点点湿。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把眼睛直瞪了半日,早已酸涩不堪,忙伸手去揉了揉,竟抹下一把泪水。 尹啸卿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他的身影越升越高,等到在台阶下站定的时候,他们俩刚刚好四目相对。 他的双颊有些凹陷发青,整个人看起来却是颇为愉快的。 他对薛聆诺温煦地笑了笑,柔声问:“第一节有课?是在电教大厅吗?” 薛聆诺怔怔地点了点头。 他的下巴往一个方向轻轻一甩,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走,我送你去。” 薛聆诺看着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示意她跟上,英气逼人的眼睛里闪耀出一星疑问:怎么了?走吧? 她回过神来,移动脚步跟了上去。 这天下午,A大BBS的“情爱幽幽”板块上出现了一个帖子,发帖人是著名的含沙射尹。 有心人盘点过,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板块上发帖,而且一改向来凌厉尖刻的笔调,变成悠长绵亘的柔情缱绻—— 就在这个春天里,我爱上了一个女孩。 如今春天已经远逝,留下我郁郁葱葱的爱情。 爱情原本是该让人幸福的,然而我的爱却曾给她带来了诸多苦恼。 我想要对大家说,请对我们公平一点,爱情需要的是祝福,而不是非议,请你们给我们祝福。 我更想要说的,是对我的女孩: 我会等你,一直一直地等下去,等到你能够接受我的那一天。 我知道一定会有那一天,也请你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 所以,你的幸福还在前方等待。 所以,不要害怕,好吗?我会陪你走过去,不管前面还会有什么,记得我就在你的身边,以及我的爱情。 这个帖子在发表后一个小时之内就点击过万,回复过千,迅速攀升到BBS十大热门帖子的首位。 它在这个位置待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被另外一个关于毕业抒怀的帖子压下来,其时点击已经超过十万。 A大校内所有人,包括教职工在内,也只有四五万。当然,一定有些人是把它反复看了许多遍的,同时也会有校外的人来点击,毕竟A大的BBS是对外开放的,而作为名校,它的校内论坛一直都在全国范围内受到热烈的关注。 大家当然知道这个帖子里所指的当事人是谁。这一回,回复中鲜少再出现风凉和不屑,含沙射尹本就人气颇高折服民心,帖子里的文字更是赚人眼泪,网友们蜂拥而上,面面俱到的祝福铺天盖地。 自然,除了祝福之外,还有人直接转向女主角呼吁了起来—— “薛聆诺同学,尹大的表白太让人感动了,你怎么可能到这份儿上了还无动于衷啊?” “薛师姐,从了吧,让我们这些花痴女们早死早超生,不然真是没法活了呀!” “诺诺美女,我们都支持你们,也请你支持幸福,给我们一个爱情童话,好不好?” “如此才子佳人俊男美女,只要这段佳话一成,势必成为咱们A大永传校史的一大经典啊!薛同学,您就行行好成全我们吧!” “哈哈,薛美女,要我说,你这么吊着尹学长也好,让我们来共同见证一下,爱情究竟能伟大到什么地步!来来来,给你出个主意加强对他的考验哈……” …… 尹啸卿每天下课后,都习惯性地登录到BBS去看回帖,有时候他也会给一些有意思的帖子回复一下。 他没法否认,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并且当众表白会耐心等待,他也还是被众人带得有些急躁起来,等不及地希望奇迹立即出现,能够突然发现薛聆诺的回复,而且回复的内容是当众宣布她已经接受了他。 可是,没有。 那么,退而求其次,他会在每次刚登录时查一下,下线之前再查一下,看看薛聆诺是不是在线。 他想要知道她是不是也在关注这些帖子,是不是看到了他的真心,是不是听到了群众的呼声。 其实BBS的帖子不需要登录就能看,所以他这一举动的意义,更多的还是在于想要趁她在线的时候说上几句话。 她的网名是肖默默告诉他的,不知道的人谁也不会猜得到,这个活泼可爱的名字竟然属于一身高贵而忧郁气质的薛聆诺—— 抱抱熊爱睡睡猪。 一听到这个网名,尹啸卿就反应迅速地立即搜索了一下“睡睡猪爱抱抱熊”,果然这个ID是存在的,只不过最后一次上线已在两年多以前。 他忽然想到,抱抱熊爱睡睡猪每次上线的时候,会不会也都要搜索一下,看看睡睡猪爱抱抱熊最近有没有上线,IP地址是在哪里。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冷不防地抽痛了一下,但很快又平复了下来。 毕竟是观察入微逻辑清楚的才子,尹啸卿的猜测并没有错,但他也不曾想到的是,薛聆诺不但每天都会到BBS上转一转,而且一定要看看星座版。 她第一个看的不是自己的双鱼帖,而是凌子岳的天秤帖。 她想知道今天的凌子岳过得好不好。不管他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只要今日星运说他万事顺利,她就会稍微开心一些;但凡今日星运说他会有什么不妥,她就要暗自着急。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一点点微薄的牵挂。 这一秒请你说爱我,请给我幸福的宇宙,我的眼泪就像星尘一样慢慢地滑落,为你我尝过所有对魔法的探索,解不开,猜不透,爱情的魔咒。 含沙射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查看抱抱熊爱睡睡猪的发帖。没有一篇是关于那个长居榜首的帖子的,她在网络内外的表现非常一致,都是有些沉默寡言的,在A大的整个期间所发过的帖子屈指可数,最近的发帖也只有两篇,都是回复的关于某门课考试内容的询问,措辞也非常简洁。 他便根据这两个帖子,在偶尔遇见抱抱熊爱睡睡猪也在线的宝贵瞬间,按捺着满腔激动,尽量平心静气地给她发在线消息—— 含沙射尹:“这个星期有考试吗?” 抱抱熊爱睡睡猪:“嗯,两门通选课。” 含沙射尹:“准备好了吗?” 抱抱熊爱睡睡猪:“其中一门是A类,硬理科,有点痛苦。” 含沙射尹:“要不要我帮你?呵呵,我高中是理科班的,基础还不错哦。” 抱抱熊爱睡睡猪:“谢谢你:)” 尹啸卿苦恼地看着那个用一张笑脸结尾的“谢谢你”,所谓的不置可否,说的就是这个。 她不给他机会,却也不伤害他,这个女孩子真是要命! 尹啸卿仍旧每天都去第一食堂吃饭,有时会遇到薛聆诺。薛聆诺仍然和过去一样,对他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便擦身而过。 他注意到她身边那个已经看熟了的小女生,每次都不厌其烦地用胳膊肘捅她,满脸心急火燎恨铁不成钢的焦虑,嘴皮子动得飞快。不需要会读唇语,他也猜得到她是在跟薛聆诺说些什么。 但是薛聆诺永远头也不回,继续扬长而去。 等待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可是决定一旦作出,人总是会比较心安的。 反正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不必着急。她需要多少时间,他都给她,他相信人非草木,再深重的感情也会被磨没,再绝望的心也还是会复活。 这是一个永远的悖论,因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感情会被等待磨没。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先接受我的友情也可以 到了七月初,这一届毕业生正式离校,包括肖默默以及和薛聆诺同宿舍的其他人。 薛聆诺还有一年才毕业,她现在的宿舍要照例翻新腾给下个学期入校的新生住,所以她也必须和姐妹们一起搬出,新宿舍要等到开学前才能重新确定。 好在肖默默就留在B城工作,她已经租好了一套一居室,就让薛聆诺先搬到她那里去住。薛聆诺正好要去一家广告公司当实习文案,住她那里的话,上班也比较方便。 而在这个暑假,同样还有一年就研究生毕业的尹啸卿也找到了一份律所的实习。上班的地方离A大很远,他便也暂时搬到了校外,离肖默默的住处挺近的。 自从住到了肖默默这里,薛聆诺和尹啸卿不期而遇的机会就大大增多了。 当然,有时候也不算是不期而遇,肖默默是明着把尹啸卿叫过来的。 比如在刚毕业的第一个星期里,她们俩都还没有开始上班,肖默默没事就拉着薛聆诺陪她去逛街。因为她最后敲定的这份工作就是那家时尚杂志的文字编辑,她拼出血本大买时装的同时,还不忘美其名曰考察市场,增强对时尚的敏感度。 那次,她们只在一家商场之内就逛足了一整天,薛聆诺陪着肖默默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忙着算计着怎样把返券利用到极致。最后衣服鞋子没买多少,倒把薛聆诺腿都快累断了,毕竟她是陪太子读书,自己不买,就没法像肖默默那样不知疲倦。 傍晚时分,当肖默默终于决定采买告一段落、就近请薛聆诺在商场一楼的“吉野家”吃一顿的时候,她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 “喂?尹导啊!……忙,怎么不忙?忙了一天大出血哩!……嗯,我和聆诺,在……刚点了餐等着哩,你哪儿呢?……什么?你要来拎包?真的啊?那当然好啦!顺便把单买了就更好了!……呵呵好,没问题,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你赶紧的啊!” 薛聆诺在一旁听着,并不意外,也没说什么。 她知道这些都是肖默默和尹啸卿串通好的安排,说不定是早几天就商量过的,某天某时肖默默会拉着薛聆诺到什么地方去,然后尹啸卿再以什么借口出现。 她只假作不知,见了面就打招呼,他聊什么自己就答什么,不必刻意躲避。 她知道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好,毕竟她一年两年、乃至十年八年地放不下旧情都好,这辈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给别人机会也就是给自己机会,这个道理她懂。 何况她是被一个恶人伤害,她用不着为了那个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再说,尹啸卿为她所做的这一切,她不是不感动的。其实他这样的男生如此深情地对一个人,要云破月明金石为开,大约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在更多的时候,薛聆诺是在晚饭后和肖默默在附近的小区内散步时同尹啸卿“偶遇”的,然后就总免不了到某个地方一坐就是一晚上。这个地方有时是某个小馆,有时是彼此的住处。 肖默默最让薛聆诺舒服的一点在于,她从不找借口刻意避开、给他俩制造二人空间什么的,她知道薛聆诺还不到这个时候,相比起爱情来,此时的她更需要的是友情的陪伴与分担。 他们三个人之间有许多可聊的话题:新的工作或实习,租住的房屋对比起学校宿舍的种种利弊,以及《时光倒流七十年》剧组的各位同学们最近的情况。 从肖默默嘴里说出来最多的一个名字就是洛文,她自己或许还没有感觉,薛聆诺和尹啸卿却往往为此而心照不宣地相视微笑。肖默默的句式永远是千篇一律万变不离其宗的这几句—— “昨晚上洛文在QQ上说……” “今天早晨洛文发了条短信来,笑死我了,哎我给你们念念啊……” “洛文他们公司剥削有力,却不够狡猾,员工电脑上装不了QQ,却没有屏蔽MSN,所以呀……” 终于有一次,薛聆诺忍不住了,一语道破天机:“默默,你知道吗?洛文的合同其实只签了一年,也就是说,明年的这个时候,他如果在B城找到了新工作,就可以离开C城回这儿来了。” 肖默默眉毛一挑:“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薛聆诺抿着嘴笑:“他毕业前告诉我的。” 肖默默立即目光一黯,随之又有些夸张失实地两眼放出光来:“哇!洛文这小子,竟然也打起我们聆诺的主意来啦!” 薛聆诺摇摇头:“默默,洛文的意思很清楚,他希望这个信息能够通过我转达到你这里。” 肖默默一个惊喜之下脱口而出:“不是吧?那你怎么现在才说?” 薛聆诺的笑容更大了:“因为到现在,我终于确定已经是时候了。” 肖默默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薛聆诺的意思,脸上顿时大红特红起来。 一旁早已笑得肩膀直抽的尹啸卿索性把话说白了:“还不赶快行动?找工作很可能是长期奋战噢,你现在赶紧给人家个信号,好让人家马上开始准备了。还是你打算换工作到C城去?要是那样你也得让人家知道好争取续约啊,我可听说他现在那份工作待遇不错哦!——哎哟,多嘴成废话了,这个你当然比我清楚得多啦!” 肖默默追着尹啸卿“去去去”地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熬不过自己的急切,终于在两个人的撺掇下给洛文发了一组非常直白的暧昧短信:“洛文,我找到了一个准到灵异的测试,给你也做做呗?” 不出所料,洛文的回复快得迅雷不及掩耳:“好啊!” “问题一:你的初恋是在什么时候?” 肖默默这条短信发出去之后,整个人明显变得紧张起来。 尹啸卿就逗她:“不是吧?难道你还指望他说就是现在?都多高龄了呀!” 肖默默不服气:“那有什么奇怪的,我就还没初恋呢!” 洛文的回答多少让肖默默有些失望,但也比较释然。他的回答是一个反问:“高中时的暗恋算不算初恋啊?” 肖默默把这个问题念出来之后,忽然大大地后悔起来:聆诺和凌子岳就是从高中开始的呀,而且甚至还可以追溯到更早,也是从两个人对彼此的暗恋开始的…… 她表情尴尬地不敢正视薛聆诺,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怪自己还是该怪洛文。 肖默默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薛聆诺脸上的笑容只是略略凝固了一下,就又化了开来。她知道这时自己应该主动说话才能化解肖默默的不安,便静静地说了这么一句:“算啊,当然算,感情不是理性,与智力发育成熟与否无关;也不是乒乓球比赛,一定要有对手戏有来有往。感情是人的天性和本能,任何时候,只要发自真心,就是真的。” 肖默默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把这句话一字一字原封不动地输入到手机里去,然后发送。 尹啸卿进一步活跃了一下氛围:“默默,你应该好好谢谢聆诺,洛文看到你这么有深度有味道的一句话,更该被你吃得死死的了!” 肖默默一愣,抬眼看了看尹啸卿,又瞅瞅薛聆诺,忍不住贼贼地笑了一下。 尹啸卿这句话无异于不打自招。这话是薛聆诺说的,他是在自承听了这句话之后,更被薛聆诺吃得死死的了吧? 但薛聆诺像是没听见一样。她看了看手表,对他们俩笑道:“你们坐着吧,我回趟学校。” 这天是他们开始上班半个月之后的周六,三个人约好了一大早在这家港粤餐厅喝广式早茶,慢悠悠地点了一大桌各式各样的点心,应该算是早午餐了,从九点多吃到快十二点,下一顿放到晚上绝对没问题。 见薛聆诺打完招呼就站起来要走,尹啸卿连忙问:“你回学校干嘛?有事吗?” 薛聆诺点点头:“图书馆有几本书要到期了,我去还书,顺便去取一下信件。我的地址还没改,信还是会寄到以前的宿舍,宿管阿姨答应了替我收着来着。” 尹啸卿毫不犹豫地也站起来,同时一拍脑袋:“你还真提醒我了,我也该回趟宿舍了,这么多天没回去,也不知道有没有耽误什么急件没收。” 他这话明显是借口,因为他还没毕业,宿舍里总有其他人在住,如果真有什么急件,就算室友不主动通知,他也大可以打个电话回去查问就好,不一定要亲自跑一趟。 可他如果非要回去,那当然也是天经地义,薛聆诺不好说什么,就答应了他两个人一起回去的提议。 她再问肖默默要不要也去,这回肖默默拒绝得很干脆,她晃了晃手机,脸上已经明明白白写上了四个大字:迫不及待。 “我就不去了,洛文让我回家上QQ来着。”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我想收的不是这封信 于是薛聆诺和尹啸卿一起回到了A大。 尹啸卿先陪薛聆诺去图书馆还了书,再各自借了几本书,然后送她回宿舍。 他的宿舍在图书馆和她的宿舍之间,正好顺路,于是他让薛聆诺在门口略微等一等,他冲到楼长室拿了信就立即出来。 最后一站就是薛聆诺原先宿舍的楼长室了。 楼长阿姨显然对薛聆诺非常熟悉,一看她走到窗口就迅速递给她一扎信件。 薛聆诺道了谢,转身取下那条把信件捆得整整齐齐的皮筋,然后非常熟练地从一叠各式各样的信封中捏住一个棕黄色的角,把那封信抽出来,看都不看,就把它撕碎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里。 然后,又是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信封,又重复了一遍相同的举动。 在她急促又坚定的动作间的某个空隙里,尹啸卿一眼看见,信封的右下角印着几个大字: B城第一监狱 尹啸卿心里一惊,立即明白过来,不禁有些出神,便只是跟在薛聆诺身旁,没有说话。 薛聆诺走得很慢,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在迅速浏览手里的信封,大概在通过猜测来路而分辨轻重缓急。 然后,她手里一滞,一大叠信哗啦啦摔在了地上,而她似乎浑然不觉,只紧紧捏着手里那封信,力气大到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尹啸卿吓了一跳,连忙叫了她一声,但她没有答应,仍在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抖着手撕开那封信。 他只好弯下腰替她把那一地摔落的信件都拾起来,再快步追了上去。 薛聆诺拆开那封信。这是一个比标准规格的信封大一号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的字体和发信地址,她认得。 而这个信封里还装着另外一只小一点的信封,白色的,上面没有地址,只有几个大字: 给我的小聆 薛聆诺抖开信纸,刚看到第一句话,突然就有一片刺眼的白浪哗啦啦兜头拍了过来。 她仓惶地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才发现走廊已经尽了,自己暴露在太阳光里。 她膝弯一软,缓缓缓缓地坐了下来,好像台阶就是椅子,她坐下来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尹啸卿一步跨了过来,在伸手扶住她的同时,正好一眼看见她手里那封信,第一句话写的是: “小聆: 对不起,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聆诺!”他担心地搂住薛聆诺,仔细看了看她的脸。 只见她目光发直,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他再叫了她一声,还是没有反应。 他想了想,把他们俩所有的东西都装进她带来的背包里,把它背在自己肩上,然后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往校门口快步走了过去。 在出租车上,薛聆诺一直缩在一角,望着窗外定定的没有说话。 回到她和肖默默的住处楼下时,她自己下车,任由尹啸卿付了钱,再快步追了上去。 她一直不说话,尹啸卿也什么都不敢说。她一路上楼,脚步稳定,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只是到了家门口时,她握住挎在尹啸卿肩上的自己的包,这里捏捏,那里晃晃,看样子是在找钥匙,脸上却一片茫然,尹啸卿分明已经听见了金属撞击的声音,她却懵然不觉,仍是直着双眼手指僵硬地往别的地方努力翻找而去。 尹啸卿又担心又难受,替她把钥匙找出来,一大串拿在手上了,才发现不知道哪把才是。 他知道这时候问薛聆诺也是白问,这才想起来肖默默应该在家,就伸手敲了敲门。 肖默默打开门,一眼看见薛聆诺,立即把手捂在愕然张开的嘴上,再疑惑而惊恐地看了看尹啸卿。 尹啸卿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进去再说。 肖默默料到一定是出大事了,连忙让开,小心翼翼地扶住薛聆诺的胳膊,把她搀进去。 薛聆诺忽然轻飘飘地扭头对她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本身也是轻飘飘的,看起来万分疲惫。 她有些急不可耐地直往里屋的大床上冲过去,倒下来闭上双眼,仿佛马上就睡着了。 她的嘴角边甚至还隐隐浮起一丝释然的笑容。 尹啸卿拉着肖默默出来,把房门掩上,用耳语对她说了一句话。 肖默默立刻哭了出来,她连忙伸手再次把自己的嘴巴捂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薛聆诺听见。 这回,她反拉住尹啸卿,直到把他拉到外面的阳台上去了,才终于放心地啜泣起来:“凌子岳他……聆诺,可怜的聆诺!” ------------------------------------------------------------------------------ 从这个周六的下午两点钟起,到周一的早晨,薛聆诺一直在蒙头大睡,中间只起来上过几次厕所,喝过几杯水,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她安静极了,不说话,不哭,甚至几乎不动。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如果不去看,你根本不会知道那里还有个人。 在睡觉时间之外,尹啸卿一直陪着肖默默守在这里。 肖默默急坏了,私下里对尹啸卿说了好几次:“怎么办?怎么办?我看聆诺的抑郁症有要复发的倾向,是不是该马上通知她爸妈、联系一下她的医生?” 尹啸卿想了想:“一天不吃饭也还好。还是等一等,看看周一她会怎么样吧。” 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本能地对精神科医生及医院有一种微妙的抵触,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让薛聆诺好起来。 他对肖默默说出自己的分析:“其实凌子岳的去世应该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说是伤口上的最后一块死肉,割掉了就好了,最痛也就是这一次。” 肖默默点点头表示同意,却仍是一脸愁容:“我知道聆诺现在是在干什么。她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每次醒来就重新琢磨一下,判断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难过地叹了口气,眼泪又掉了下来:“到现在为止,她一定每次醒来都发现这件事还是真的,所以就不停不停地睡下去,想要睡到发现这件事是假的为止。” 但是肖默默或许只猜对了一半,薛聆诺睡到了周一早晨,便按时起床,照常去上班。 尹啸卿已经提早过来,见她要出门,就绕了段路,先送她去她实习的广告公司。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在见到他和跟他分开的时候,对他微微笑一下。 还没到下班时间,尹啸卿又特意向带自己的律师告了假,跑到薛聆诺的公司去等她,接她下班。 她还是不说话。 他不知道她这样的状态是怎么上班的,可是公司里看起来一切如常,并没有人大发雷霆地轰她走人,或者疑神疑鬼地来对他多嘴多舌。 回到家以后,薛聆诺没再接着睡觉。她看起来精神很好,一直拿着一叠纸,用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涂涂改改,时而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一道难题,时而绽开一脸春风般轻缓而柔和的笑容,看得人心里软软地疼起来,恨不能马上化作一汪水,逐流而去。 尹啸卿和肖默默做好了饭,叫她来吃。她乖乖地出来,对他们笑一笑,就坐下吃了起来。 饭量很正常,没有锐减或暴增。 吃完饭,她又回到屋里去,继续涂写,好像那是全世界最让她沉醉的事情。 这回连肖默默都莫名了,她反倒问起尹啸卿来:“聆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在写什么?信?日记?” 尹啸卿沉吟了一下,倒比头两天更担心了:“她不能总是这样,她得哭出来,不然早晚会憋出毛病的。” 这样的境况一连持续了三天,也没有改观的势头。 三天之后,尹啸卿和肖默默趁着薛聆诺去洗澡,终于看到了她这几天一直在写画的内容。 那是一叠五线谱纸,上面全是形态各异的小蝌蚪。 尹啸卿明白了:“她的确是在写日记!” 他看了看肖默默讶然的表情:“她告诉过我,大多数人是用文字记录心情,有些人用画儿,而她习惯用音符。” 说完这话,他的神色凝定在了一片深思的郑重里。 这周五下班时,尹啸卿照例在薛聆诺实习的公司门口等她。 见她出来,他快步迎上去,一脸明快的笑容:“聆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薛聆诺看了看他,没有好奇,没有不满,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尹啸卿牵起她的手,把她带上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师傅,到A大南门。” 他说完,看了看薛聆诺。 薛聆诺靠在椅背上,默默望着前方,表情淡淡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周五的下班高峰期,街上的人流车流似乎格外浓稠,饶是夏季日长,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也已是华灯初上。 尹啸卿牵着薛聆诺从车上下来,带着她往校内走去。 自他刚一见到她时握住她的手,就再也没有放开过。他感到她的掌心冰凉凉地潮润着,指尖尤其冰得扎手。 薛聆诺温顺地跟着尹啸卿,穿过路人或暧昧或猎奇或自觉恍然的目光。被树荫分割得浓浓淡淡的夜色温柔地簇拥着他们,轻轻推搡着,把他们推到小礼堂的门口。 尹啸卿掏出钥匙,打开侧边的一扇小门,先摸索到开关把灯亮了,才半搂着薛聆诺走进去。 他拥着她一直走到钢琴旁,扶她坐下,手还停留在她的肩膀上:“聆诺,钢琴是你的,你可以拥有它一整个晚上,好吗?” 他说完这话,就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薛聆诺有些机械地伸手启开琴盖,仿佛一时之间还没有明白过来,更仿佛她现在还只是个接收到指令的电脑娃娃,有人让她弹琴,她就准备弹琴。 她微微低头,对着这一列阶梯般黑白交错的琴键出了会儿神。 然后,她好像慢慢地开始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从眼底到唇角,柔情渐次传递,整个人慢慢地活了过来。 她抬起手,在琴键上试探般地轻轻按动,弹出了一条乐句。 尹啸卿眉梢一跳:这个旋律再熟悉不过了——《梁祝》!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永远在你身边 短短的序幕之后,薛聆诺的脸上微微浮起一层陶醉的微笑,这笑容如同一泓水晶般干干净净不染尘埃,把她原本就美丽的脸庞裱衬得光芒四射。 爱情主题:祝英台初遇梁山伯,一见如故,心心相印。 ——小聆,对不起,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先答应我,不要难过,好不好?一定要答应我,快说好! 因为,小聆,癌症还是让人挺不舒服的,更让我难受的是这么长时间都不能和你在一起。如今一切终于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快乐起来了,你应该为我高兴,对不对? 如果你不高兴,那么我也没法高兴,所以,小聆,你一定要答应我,为了我,咱们不难过,好不好? 第二个乐段,自由的散板。两颗心沉浸在各自曼妙的遐思里,漫无边际,无忧无虑。 薛聆诺的眼波里流淌出一层梦幻的光华,仿佛豆蔻往昔翩然复来,那段对彼此的心意一知半解,似明未明,猜测得又辛苦又甜蜜的光阴……真是好年轻的年代啊,年轻得模糊,或者,用诗意一点的词,是朦胧。 ——小聆,灵魂是自由的,比身体自由,所以我很高兴,很快我就能回到你的身边陪伴你、守护你了! 咱们一起看过《人鬼情未了》,对不对?所以你一定知道,在人间有牵挂的灵魂,就能够一直流连不去,虽然你看不见我,可是闭上眼睛,用一点心思,你已经感受到我了,对不对? 你一定也还记得《美梦成真》,那你一定知道当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痛不欲生之时,死去的人也在为活着的人肝肠寸断。我们两个其实离得很近很近,就在咫尺之间,也许现在我就在你身后拥抱着你,也许我就在亲吻你的头发,握紧你的指尖。小聆,你不会需要我也像电影里那位丈夫那样,非要握住妻子的手把着她写出He exists吧? 第三个乐段,欢快的行板。梁山伯与祝英台同窗共读,相伴嬉游,快乐像是无数只拇指大的小精灵,跳跃在他们的发梢足尖,触手可及而掷地有声。 尹啸卿从来没听过薛聆诺这种风格的演奏,那么活泼轻快,娇俏灵动,她的表情也生动得跳跃开一片浓浓的感染力,让在一旁耳闻目睹的人都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轻盈美妙,想要拥抱着什么欢跳着旋转起来才能表达。 ——所以,小聆,我就在你身边,看着你,感受着你的心情,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永远不会离开。这是很幸福的事情,对不对? 从今以后,你快乐,我就也能感到快乐,你悲伤,我就也会感到悲伤。小聆,你带着我们两个人的心情,活着我们两个人的生命,你的快乐会变成两倍那么大,你的悲伤也会变成两倍那么多。我不怕替你分担你的悲伤,但是我更想分享你的快乐。 所以,小聆,为了我,好好地让自己幸福,好不好?重新尝试着去爱上另外一个人,这样我才放心。你怕我会吃醋么?呵!我当然会!可是吃醋会让一个人更加放不下另一个人,对不对?你让我吃醋了,我就更舍不得离开你,我就更要看着你,这多好,对不对? 第四个乐段,十八相送。祝英台被一封家书召返故土,两人在长亭依依话别,互诉衷肠。 薛聆诺的表情变得很专注。十一年前,她第一次和凌子岳合奏的时候,就是在这一段,遭到了老师的批评。 虽然现在她早已将一切技巧和感情把握到绰绰有余地准确,郑重却早已成为习惯。 ——小聆,你曾经说过,你等不及要去看什么是白头偕老,什么是天长地久,等不及要让全世界都看见,天荒地老并不是神话。 我现在特别高兴,因为我这么快就替你实现了这个愿望。我们已经是执手今生,天长地久,对不对?现在,永远已经开始,我们已经一起证明了,天荒地老绝不是神话! 第五个乐段,逼婚。 情绪随着故事的发展急转直下,一段阴沉压抑的反复,速度越来越快,强度越来越高,主旋律渐渐变成祝英台无助的悲泣,所谓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便是如此一番境况。 薛聆诺脸上原本柔情似水的神色迅速凝结,越绷越紧。悲愤和力量互相推逐,一浪高过一浪地倾注到她的尖尖十指,键盘上复杂的和声以及频繁的左右手交叉指法,让一旁的尹啸卿渐渐地看不分明。 ——小聆,我忘了告诉你了,人在临死之前是会通灵的,好多咱们一直以来都不知道或者不确定的事,现在我知道它们是真的了。比如我刚才说的,死后会有灵魂;而且我还知道了,人是会有来生的。 所以,小聆,咱们商量件事儿?不然下辈子你来当男的,我来当女的吧。小丫头,你不是常常犯傻吗?动不动就胡思乱想,觉得我为了你太辛苦,然后为了这个而心怀愧疚。那咱们这样好不好?下辈子换你来为我操劳、为我长白头发吧。 可是你知道吗?要下辈子变成男的,你这辈子就得很坚强,还得活很长很长,这样老天才会觉得你下辈子能挑起当一个好男人的担子来呀。 所以,小聆,为了我而坚强,好不好?为了我而快快乐乐地活到一百岁,好不好? 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因为你是我最好最好的小聆啊! 第六个乐段,楼台会。梁山伯来到祝家,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女孩,却惊闻她马上就要嫁给别人。俩人相对垂泪,字字泣血,这一别之后,便是天人永诀…… 薛聆诺脸上的表情重新柔软下来,直软得漫出一脉痛色。为什么爱情会让人如此有心无力,既敌不过人,也强不过天? 是的,我一直都在试图为了你而坚强。当你还在身边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害怕,不怕看无论多么悲伤的故事,因为就算结局会让我心如刀绞,我也有一个法子来治疗自己,就是把你抓过来甜蜜蜜,说谢谢你,让我有人爱而不会失恋! 而当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两年里,想着你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就是我一直这么活下来的唯一理由。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每天都在等你回来,守在原地,想着你只要回来,就能马上看见我,一如昨日,就像咱们从未分开过。 可你始终没有。 于是日子一样地过。我每天做常规的事,每次在路上走着走着,总会忽然觉得你马上就要出现了,那种感觉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它就是我的兴奋剂,两年来支撑着我的神经,不让它崩溃。 子岳,我的坚强从来都不多,惟有的那些,一直都是为了爱你而坚强,以及为了能被你爱而坚强,我就连坚强都是对你的依赖,而如今我连你都没有了,你要我怎么坚强?怎么坚强! 第七个乐段,投坟。 音乐的节奏更快了,伴奏急促得像是狂风暴雨,主旋律则高亢而凄厉。一身喜服的祝英台在梁山伯的坟前一哭震天,山为之崩而地为之裂,坟墓启开一道豁口,祝英台纵身跃入,终于两情相合! ——小聆,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电影《如果能再爱一次》,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那个美丽的女主角。 那时你对我说:你答应我好不好?你不要比我先死……不!你根本就不要死! 小聆,好,你什么时候问我这个问题,我都会说好。我多么希望我能做到,我多么希望我们两个都永远不死,像你说过的那样:活到像老不死的妖精那么长,好攒出尽量尽量多的爱给对方。 可是,小聆,我现在更想让你知道的是,那部电影想要告诉我们的其实不是这个,而是—— 如果一个人能够拥有真爱,哪怕只有一天,他这一辈子也已经够了,也已经是幸福的了。 而小聆,我幸福了这么多年,远远超过一天,所以,我真的很满足,很感激,再也没有遗憾,没有悲伤。 小聆,不管怎么样,请你一定一定要记得,我爱你。 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爱你。 小聆,我爱你。 我爱你…… 整首大型钢琴史诗在一派恢宏高昂的乐音中结束,最后的渐弱之前,音乐强度大约一直在三个f以上,薛聆诺似乎浑身都在用力,瘦弱的身体里全部的能量都调集到了双手之上,倾尽一切心血的演奏,在空旷的小礼堂里激荡出一派嗡嗡作响的共振,回音融合在一起,像是有一整个交响乐团在协力和声,明亮的乐音辉煌上升,直逼天堂! 事实上,完整的《梁祝》还有最后一段化蝶,不知薛聆诺是还没来得及把它改编出来,还是已经无力继续。她弹出“投坟”的最后一组和弦之后,便顺势伏在了钢琴上。 然后,有一串迅速剧烈起来的痉挛,从她俨然精疲力尽的肩膀上次第蔓延,直带动着她小小的黑发的头颅、臂膀、腰肢、乃至双腿,都虚弱地颤抖起来。 一注再也埋藏不住的呜咽,从那排被覆盖的琴键之间喷薄而出。 一旁的尹啸卿终于放开紧抽了不知已有多久的呼吸,伸手一抹,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是泪流满面。 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等到不再有悲伤 尹啸卿走到钢琴前,坐在琴凳上,轻轻抱起伏在琴键上浑身抽搐的薛聆诺,把她放到自己的怀里。 薛聆诺顺从地任他摆布,任他拉开自己的双臂勾在他的脖子上,眼泪像是长有许多根须的植物,迅速从他的肩膀向四面八方延伸。 尹啸卿小心地拍抚着她的脊背,像是在哄劝一个幼小的孩童。他用讲故事般的语调,柔声说道:“聆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知不知道伊斯兰教女性所受的割礼?” 薛聆诺软弱地点了点头。细微的动作因为两个人正紧紧相贴,而使尹啸卿能够敏锐地觉察到。 极端保守的伊斯兰教义认为,女人的阴-蒂是一切欲望与罪恶的源泉,所以必须割除。很多伊斯兰教女性在受割礼时不过两三岁,并且对她们下手的人通常都不是医生,而只是家中的女性长辈,不要说卫生消毒的不过关容易导致许多女孩伤口感染而夭折,就算有人活活痛死也不足为奇。 这个世界存在着许多超乎想象的残忍,有些人幸运得终其一生都不需要去知道,即便知道了也大可将它当作天方夜谭而不必相信,有些人却在真真切切地经历和承受着。 尹啸卿接着说:“有一个英国籍的白种女人,爱上了一个埃及男子,并且为了嫁给他而追随到埃及,甘愿改宗,加入伊斯兰教。 她受了残酷的割礼,好不容易从非人的伤痛中熬过来,等待着她的却是丈夫的背叛。 她痛不欲生,几乎已经决定了要弃世而去。此时她遇到了一位年长的妇人,老太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要活得越长,福气才会越多。” 薛聆诺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是有别于抽泣的震颤,尹啸卿能够明明白白地感觉出来。 他顿了顿,才说:“多么简单的道理,对不对?聆诺,凌子岳一定告诉过你,要为了他而好好活下去,没错吧?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所以现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承载的是你们两个人的生命,你更要活得又长又好,才能把他那一份遗憾补上啊。 聆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努力地活着才有希望,奇迹毕竟只会在生命里出现,即使等不到和他重圆的那一天,也能等到不再有悲伤。” ------------------------------------------------------------------------------ 薛聆诺被尹啸卿从出租车上抱下来的时候,已经蜷在他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回是真的睡着,因为她会发出声音,时而轻细时而浊重、不那么安稳的呼吸声,偶尔受了惊吓般的悸动,突然紧蹙再慢慢放开的眉心,以及从喉咙深处迸出的含义不明的梦呓。尹啸卿心疼地搂着她,之前是怕她不得安憩,如今又怕她在睡梦中会不会遭遇什么更加催心断肠的梦境。 他猜得不错。这一个星期以来,薛聆诺基本上都没有睡着过,只是旁人无论谁都想象不到她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那种好像整个世界都被突然改变,渲漫着苍白而灰冷的死亡气息的感觉。 她一直都不说话,不敢让生活停下来,是因为任何一丁点的异动都可能轻易地提醒她某件事情的发生。她会立即警醒地发觉自己正要沉没到某种足以致命的情绪中去,于是赶快刹车,切断,停止,只留下一朵淡淡的浅笑。 她是中文系的学生,却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位“而今识尽愁滋味”的古人,之所以再也不肯沾惹那个“愁”字,是因为知道它有多么地揪心断肠,非人所堪,若再重蹈,哪怕只是在心里快进一遍,也是覆辙。 尹啸卿把沉睡中的薛聆诺抱进肖默默家,俩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上去,将一条薄被盖在她的身上,再轻轻退到屋外,掩紧房门,才大大舒了口气。 “终于哭出来了?”肖默默问,语气因为过分的疲惫而无法调动出太多的感激。 尹啸卿点了点头:“她这些天在写的那些音符,其实是一首曲子,改编的钢琴曲《梁祝》。” 只这一句话,就把肖默默的眼泪逼了出来。 她揉着眼睛,小声说:“我刚才下班回来收拾屋子的时候,总算看到那封信了。信封上的笔迹和地址是秦芳的,估计凌子岳托付了秦芳,在他走之后,请她替他把那封信寄给聆诺。” 说到信,尹啸卿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如果没有后来凌子岳的这封信的话,那封信在他看来就是天大的事了。 他对肖默默说:“我那天看到她收了两封信,一眼不看就撕掉扔了。” 肖默默点点头:“那是莫子川写来的信。他自从入狱之后,每周都给聆诺写信。刚开始的大半年,聆诺还在休学,信是我们给收的,一看是从监狱寄来的就知道是他。我们还替聆诺给他回过信,请他不要再打扰她的生活。” “那他怎么说?” 肖默默冷笑着嗤之以鼻:“他说他是真的爱聆诺,他还想要出狱后娶她。哼,真是异想天开!不说别的,到时候他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能给聆诺什么呀?真够自私的!再说了,他如果只是害了聆诺,聆诺兴许还能原谅他,可是他害了凌子岳,聆诺只会巴不得他死——唉,或者也不是吧,凌子岳已经不在了,他哪怕死上一万遍,又有什么用?” 尹啸卿皱起眉头:“他老是这么写信,就等于老是提醒聆诺那段过往,聆诺怎么受得了?” 肖默默顿足:“谁说不是呢?我们还向监狱方面反映过,请他们阻止莫子川,保护受害人。可是监狱答复说这是服刑人员的权利,这样有助于他们心理康复,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呵!真是!什么时候罪犯的心理健康比受害人还要重要啦?” 尹啸卿默默不语。其实监狱这么做,也是在克尽职守,他们关心服刑人员的改造,当然无可厚非。 肖默默又说:“他们还对我们说,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请我们一直代聆诺收信,不要让她知道就好;可是同时又劝我们最好还是说服聆诺,让她给莫子川回信,说莫子川一直等不到她的音讯,精神状态总是不太好。妈的!不是我说,他自己做的好事,到头来倒需要聆诺去哄着了?” 尹啸卿也哭笑不得,半晌才说:“那我看聆诺知道了以后也都还好,不看他的信就还好。” 肖默默摇着头耸耸肩,一身上下都是无奈:“监狱那边的这种说法搞得我们也很没主意,聆诺刚回来那会儿,我们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后来她还是发现了莫子川的来信,倒也没怎么样,只是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撕掉以后,发了好半天抖才平静下来,后来才慢慢习惯,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妥了。” 尹啸卿想了想:“那下学期聆诺换了地址大概就能躲开了吧?” 肖默默扁扁嘴:“谁知道呢?监狱那么支持莫子川,就等于是有政府给他撑腰,你要我怎么说?他个犯罪分子倒有上面罩着,喂,你们搞法律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尹啸卿只得苦笑:“他们是执法人员,我以后应该不会是,根本不对口,你别把火气撒我身上。” 他们俩这么聊了一会儿,才觉得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两个人都没有吃晚饭,而此时夜已颇深,就简单煮了点面条当夜宵了事。 他们把面端到饭桌上的时候,尹啸卿忽然说:“聆诺也什么都没吃呢。” 他们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齐走过去,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往床上望去。 薛聆诺当然没有醒来,她平躺着,脑袋转向外侧,脸庞埋在被褥与台灯勾勒出的阴影之中,更显得娇小可怜。 那两个正用充满友情和爱情的目光柔抚着她的人都不会知道,她自从睡着起,便连连地做着奇怪的梦,经历一些发生在过去的场景。 有些场景发生在A大的某一栋楼里,但A大分明没有那样的一栋楼;有些场景发生在家乡的某个银行,或者S城的某间商场,可是在那些地点,并不存在那样一些场所。 梦中的薛聆诺时而觉得很确定,这些地方的确存在过,这些事情的确发生过;时而又觉得毫无疑问,根本就没有过这样一个地方,从未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这让她觉得万分疑惑,疑惑得着急,着急得忧伤,好像被两个看不见的人左右拽着,向着不同的方向分裂。 子岳,这些都是咱们一起去过或没有去过的地方,一起做过或没有做过的事情,你来告诉我,它们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或者,它们都是我们本来应该一起去的地方、一起做的事情吧,是不是这样? 子岳,你回来,告诉我。 子岳,你回来,我们一起去,一起去把那些事情做完。 子岳,你回来、回来、回来…… 熙熙攘攘颠沛错乱的梦境,喧嚣依旧,苍天依旧,只有心里倔强不肯停息的声音在响:回来、回来、回来、回来…… 你回来了,就在这风里,不然风怎么会这么温柔? 你回来了,回来了,我真高兴…… 这天晚上,肖默默在黑暗中摸索着上床的时候,错手一触,掬到了一枕水润。 她悄无声息地在薛聆诺身边躺下,伸手搂紧她,眼泪又掉了下来。 第69章 第六十八章 恋人未满 开学之后,薛聆诺又搬回了学校。 她被安排和下一级的师妹们住在一起,新的室友个个热情友爱。 而尹啸卿不再继续暑假之前的消极等待,他开始大大方方地每天接送薛聆诺上下课,一起吃饭,一起上自习,像许许多多校园情侣们所做的那样。 只不过他们并不是情侣——还不是情侣。 薛聆诺也没有再退避。在刚刚结束的这个暑假里,他们俩的关系又深入了一步,没什么好掩饰的,虽然恋人未满,但的确比朋友要多一点点。 她只是仍然需要时间,需要再一点时间,来走到他的身边。 薛聆诺的新室友常常陪她一起下楼,刚开始还找找借口——什么打水啦,买东西啦,取信啦,后来就连这一步累赘都免了:“我们就是要下去近距离膜拜尹师兄怎么啦?” 她们的理论非常可爱,说要趁薛聆诺还没给尹啸卿转正,抓紧最后的机会再花痴一下。 她们还常常会问出如此这般的问题:“聆诺,你是怎么忍住的啊?你难道不会常常很想抓住他摇一摇,问:‘你是真的人吗?你怎么能这么帅这么有才这么完美呢?’” 薛聆诺只是微笑:“那你们下次自己去摇他好了呀。” 她们便齐齐作捧心哀叹状,就跟事先排练过似的:“噢——如果上天能赐给我一点点美貌与财富,尹师兄,我也会让你离不开我,就像你现在离不开聆诺!” 薛聆诺扑哧一声,露出了难得的大大的笑容。 正如尹啸卿所预想的那样,人非草木,再大的悲伤也会一步一步化为沉静,直至彻底的欲说还休,生活也便退隐在了天凉好个秋里。 九月是B城最好的时候,天空清澈得深邃,阳光柔滑温凉,像是上好的绸缎,覆在人的身上不出片刻,就能自动调节成体温,熨贴得无可挑剔。 这是难得的享受室外活动的时光,尹啸卿和薛聆诺常常打了饭却不在食堂里吃,而是端着饭盒出来,找一张立在青青草坪斑驳树荫里的粗木桌椅对坐吃饭。 尹啸卿常常给薛聆诺说起一些特别有趣的案例。他整个人的气质本来就明亮热烈如同阳光,说起趣事来再一眉飞色舞,就更是青春勃发:“我下周有个presentation,关于刑法的定罪量刑的,今天在法律图书馆找资料,发现了一组案例,才看了个开头就乐翻了。来,我给你说说啊—— 有个案子里说有一个美国人,在澳大利亚犯下了诈骗、洗钱等一系列罪行,上法庭前又脱逃,所以最后被判处845年徒刑!” 他看了看薛聆诺惊讶而失笑着扬起来的眉毛,说得越发绘声绘色:“判决里还一本正经地郑重说明,如果他在刑期内表现良好的话,可以减到711年。” 薛聆诺噗的一声笑出来:“这个减刑好有意义呀……” 尹啸卿却没笑,劈头来了一句:“所以说你是外行了吧?你知道我们专业人士对此的反应是怎么样的吗?——哇,一次性减刑这么多,他得有多重大的立功表现呀!” 薛聆诺“哈”的一下笑趴在了桌面上,抽动着肩膀咯咯咯乐了半天才缓过劲来,也还是笑着,评论道:“看来西方的法律固然逻辑缜密博大精深,却也不乏西方式幽默哈。你看没看过一部法国电影,叫《埃及艳后的任务》的?里面有一个可怜的建筑师,他从埃及跑到法国去请巫师帮忙,走到的时候正值隆冬,风雪交加,而他衣衫单薄,边在雪地里跋涉边抖抖索索地自言自语道:‘这个鬼地方,起码有零下8000度!’ 哈!就是这句话,让我和子岳狂笑了一晚上……” 她的话头突然硬生生刹住,脸上的表情骤然凝结,像是爆发的火山遭遇突袭而至的冰河世纪,滚滚的岩浆霎时固化,却还保持着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动态。 尹啸卿也呆了一下,有意无意地转开脸,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可不是嘛!有些国家使用的就是这种简单加和累积刑期的方法。好像是意大利吧,他们的法律规定,如果邮差弄丢一封信,就会被判刑几年,结果有一个倒霉的邮差,他一次丢掉了一麻袋的信,就被判了好几十万年的徒刑!” 他这番话说完,薛聆诺又笑了起来,但她同时也合上了手里的饭盒,封闭了只消灭掉一半的饭菜。 这是唯一的一次,薛聆诺在尹啸卿面前——也许是在任何人面前,不小心提到了凌子岳。她后来就再也没有犯过这样的错。 这让尹啸卿又是心疼,又是感激。 在他们俩都比较清闲的傍晚,尤其是周末的傍晚,吃完饭后,他们会一直散步到西门外面去。这一片已经差不多要到达B城的西郊,一直往西走,建筑渐渐稀疏,开始出现大片大片让人心旷神怡的绿地。 他们俩很快就发现了附近有一个居民区,内中建有小小的全木构造的游乐场。在人不多的时候,尹啸卿会努力地鼓励薛聆诺,直到她不能拒绝,然后他陪她跑到里面玩那些长大后就没再玩过的东西——小小的秋千,弯弯曲曲的滑梯,晃晃悠悠的吊桥,还有一些供小孩子爬上爬下钻来钻去的简单装置。尹啸卿身高体重,固然不敢使用这些器具,薛聆诺却苗条轻盈,总是在上面玩得游刃有余笑逐颜开,他就在一旁看着她,俩人的笑声弥散在傍晚柔和的光线里,一双同样漂亮的容颜披光沥彩,恍若天人。 他们走得最远的一次,甚至遇到了一条原先不知其存在的河,两岸长着茂密的树林,堤上离河面很高,并且坡度陡直,杂草丛生,不像是能下到河边的样子。 河面上倒是有几条小艇在悠悠飘荡,应该是从远一些的地方下来的,而那种小船与小船两两比肩而行的样子,很有几分浪漫的感觉——是都市中难得一见的闲适的浪漫,如同西方油画中某个渺无人迹的所在。 他们俩好奇心一起,就沿着河一直走下去,终于遇到了一列台阶,可以下到临水的地方去。 站在水畔,旁边是大块大块的岩石砌成的藤蔓攀爬的墙壁,隐隐透出青涩的霉味。原以为已是世外,不想再走一会儿,却遇到了一个很可爱的幼儿园,隔水相望的对面还有雅致的公寓楼。 薛聆诺忽然起了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心情。未来像隐现在晨雾里的地平线,让人一眼望去就有一种虚幻的幸福感。未知的东西总是未免让人产生隐隐的担忧和害怕,却又因为它是将来而未来,这种担忧和害怕并不切近,因而不会让人不舒服,倒是冲在那种幸福感里,将它收得恰到好处的内敛。 他们俩不知不觉并肩驻足,对着隔岸的人家。 尹啸卿忽然说了一句话:“也许一年之后,我们就也能在这座城市有个这样的家了。是这样的地方还是市中心?你喜欢上班方便一点,还是居家舒适一些?” 薛聆诺奇怪自己并不觉得他这个问题唐突。她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仰头去看天空。河畔栽了许多树,密密的叶把此时顶上巨大的灰云分成一格一格。 在哪里都没有关系,家的关键词只在一个“爱”字上,其余种种,皆无关紧要。 在心里这样回答尹啸卿的时候,薛聆诺看了看他,而他却正笑着眺向别处,于是那个问题就飘落成了他的自言自语。 有些很严肃的事情,在为时尚早的时候,最好的下场,便是被诠释成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薛聆诺率先转身,沿着河堤继续他们的散步。 尹啸卿很快就跟了上来,走在她的身边,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亲密却还有所保留,近切而尚且得体地隐忍。 家这样的意象,不能盯着它看太久,就像切洋葱,长久的注视会让人流下尴尬的眼泪。 而在看过之后,也不能闭上眼睛去想它,否则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当九月将近尾声,就到了中秋节了。 提前三天,肖默默就打电话来叮嘱了:“聆诺,你跟啸卿说一声,你们俩别自己去买月饼了啊,学校里哪有什么好吃的月饼?还贵。我们杂志社发了好多呐,而且是香港客户送的,正宗港式月饼,特——特特特特好吃!到时候你们定个地方吃饭,我下班后就带着月饼去跟你们会合哈,吃完饭咱们正好一块儿去湖边赏月——哎呀,光这么一想我就美的呀!” 薛聆诺笑着连连应声,却紧紧将心闭起来,禁止一切可能的泛滥。 只是在心门的缝隙里,还是稍稍漏出了一丁点湿润——中秋所能带来的,至多也就是亲人的团聚,可是要怎么办呢,如果你想的是和过去团聚? 而就在肖默默给薛聆诺打电话的同时,尹啸卿则在试图拨通肖默默的电话。忙音了十分钟以后,他总算听到肖默默的声音在那头响了起来。 “默默,凌子岳的生日是哪天?” 三年前,凌子岳的生日正好就是当年的中秋节。 而这一年,他的生日则是在中秋节的次日。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你是我的公主 中秋晚上赏完月,尹啸卿和薛聆诺一起把肖默默送到校门口,看她上了出租车,然后并肩转身,往宿舍区走回去。 月色像是兑了清水的银子,在泛凉的夜气里缓缓荡漾。尹啸卿注视着投在前方地上的两个人的影子,轻声说:“聆诺,你明天没课吧?咱们去趟卧佛寺吧,据说去那儿求offer都可灵了。” 薛聆诺仍然如同刚才那样慢慢地走路,但是尹啸卿没来由地觉得她似乎轻轻一震。 然后,他听见她含笑的声音愉快地说:“好啊。” 这是他们俩在A大的最后一年,尹啸卿刚刚开始找工作,而薛聆诺申请了系里的保研,他们俩的确都需要属于自己的offer。 和大多数现在的年轻人一样,薛聆诺和尹啸卿并不信佛,或者说,不信仰任何神祗。 但他们都很喜欢寺院的氛围,在人不多的时候,静穆,庄严,神圣,可以把人心于瞬间之内荡涤一净,通透空灵,宛若一个轻盈的梦境,不那么真实,于是有些心愿,便仿佛真的能被听见,能被实现。 卧佛寺位于远郊,占地颇大,庙堂与庙堂之间相隔甚远,洁净的石板路旁栽着高高大大的树木,此时秋色尚浅,寺内以及毗邻的高山与植物园,一眼望去仍是密密层层的绿。 空气里隐隐弥漫着香火的味道,好像真能漂滤掉尘世的气息,走在其中,便与天国也近了几分。 自打到达这里,一路谈笑风生的尹啸卿也收了声,他们俩鲜少交谈,各拿一把香,走到每一个殿里,在每一尊佛佗前跪拜,燃香默祷。 薛聆诺对每一位神佛说的,都是同一句话:“子岳,生日快乐。” 这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一句祝祷,因为大约没有人会在神佛前如此许愿吧? 但它分明又是一句最纯粹的祝祷:子岳,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所有的心愿,就是想你快乐。 记不清是拜到第几位菩萨的时候,薛聆诺才忽然想到:原来尹啸卿“恰好”邀她今天来卧佛寺,就是为了让她给凌子岳过生日的呀。 她先前一直默念着那句生日快乐,一直内心平静不惹烦恼,此时想到了这一节上,倒让她鼻尖一下子狠狠地酸了。 很想很想,哭出来。 可是,不行,今天是子岳的生日,哪有给人家过生日要人家快乐,自己倒哭起来的道理? 而且,她永远记得凌子岳留给她的最后的话。他说,他会一直在旁边看着她。 他还说,如果她不快乐,他就也没法快乐。 所以,她在今天,无论如何,必须快乐。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默认了尹啸卿在自己身边的存在,但这是第一次,薛聆诺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如果我这一生还能再爱上另外一个人,那么除了他,又还能是谁呢? 跪在神殿之内,她忽然有一种冥冥渺渺的灵感,好像尹啸卿是凌子岳为她选定、送来她身边替他爱她的人一样。 在信里,凌子岳叫她试着重新去爱上一个人,他未必知道尹啸卿,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他好像是知道尹啸卿才会这么说的一样。 她抬起头,直直地望到眼前这尊大佛的双目深处去。 他细长的双眼半阖未阖,淡淡含笑。他自然明了一切,也似乎在默默地肯定着什么。 但他确乎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静静地回应着她的注视,满怀慈悲。 卧佛寺大约真的是很灵的,国庆节刚过,系里保研的名单公布,薛聆诺顺利地通过了。 尹啸卿工作的消息倒还早,不过他作为他们系的辩论代表之一所参加的国际法庭辩论大赛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全国决赛,要在两个月之后对决外交学院代表队。 这当然也是一个非常好的消息,至少可以在他原本就出众的简历上再添一圈光环,也算是卧佛寺间接显灵了。 国际法庭辩论大赛是一个国际性的比赛,一律采用英文,最后将出行日内瓦,在联合国总部与其他国家的代表队当面交锋,争夺总决赛冠军。 尹啸卿本就口才出众,本科又是英语专业,自然优势不小。但他这段时间除了训练之外,还是常常拉着薛聆诺陪他练英文。他说:“聆诺,你得帮帮我,我上法学院两年多,英语口语都丢了不少了。” 薛聆诺刚开始不敢应承,连连摆手:“我英语也不够好,你找我练习,别没的反倒让你退步了。” 尹啸卿握住她的肩膀,目光很坚定:“聆诺,你的英语很好,我知道的。” 薛聆诺愕然抬头,看见他的眼睛里其实说的是:聆诺,你还记得你高中的英语老师是谁吗?他教的你,你怎么会不好? 她愣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All right.” 于是这段时间里,他们俩常常一起去旁听各种各样的英语课,特别是英语系的专业课和外教带的口语课,然后互相练习到下课,往往出了教室也还在继续说着。 有一次,下课后薛聆诺是想去上厕所的,他们俩一直走到女洗手间门口,她一顺口就对他说了句:“Stop following me!” 此时的尹啸卿和薛聆诺在校园内外的注目率仍然非常高——在校外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大家对他们频频回首是贪恋俊男美女的悦目;而在校内,他们所带给大家的则是爱情童话正在慢慢成为现实的赏心。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会轻易牵来一片真诚的祝福与叹息着的艳羡,离得近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竖起耳朵,捕捉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 所以,这一幕立即就被好几个经过的人看见听见,他们当即发出一片善意的哄笑来。 薛聆诺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好笑,就对尹啸卿吐吐舌头笑了起来。 而尹啸卿大大方方对她行了个美式军礼:“Aye,Your highness!” 他说:遵命,殿下! 殿下?为什么是殿下? 薛聆诺怔住了。 有那么一忽儿,她宁愿自己没有听懂。 如果,如果她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是说:遵命,我的公主。 那年夏天,她刚刚开始和凌子岳在一起,却又马上面临着分离。于是,整个暑假,他们在家乡相偎着流连,在暑气蒸腾的白天,常常跑到江边去划船。 夏天里划船的人总是不少,有一次,跟在他们后面的那条船上有一位老太太,凌子岳说:“这老奶奶的气质真好。” 她立即噘起小嘴吃醋,怪他都没有夸她气质好。 他低声下气地哄她:“你的气质当然好啦,还用特意说么?” 她还是不干:“不嘛不嘛,我就要你说嘛!你说老奶奶气质好,那我也要当老奶奶!” 他笑问:“什么?你也要当老奶奶?” 她很认真地点头:“嗯,我本来就是奶奶呀!” 他好奇了:“你是什么奶奶呀?” 她把粉嘟嘟的嘴唇凑到他耳边,得意中又透出几分羞涩来:“少奶奶呗!” 他摇头:“不,你不是少奶奶。” 她怒了…… 他补充:“你是princess!” 你是princess。 你是公主,你是我的小公主。 尹啸卿低头看着薛聆诺突然凝固在唇角的笑容,两朵清凌凌的泪花在她眼底迅速破苞绽放。 他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走廊尽头的角落里,低声对她说:“聆诺,没关系,想哭就哭出来,啊。我知道你是想起凌子岳了,他也曾经对你说过你是他的公主,对不对?不要紧的,聆诺,我想让你知道,想起他没关系,你不用这么辛苦地忍,不用这么努力地掩饰,在我面前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其实我会让你想起他,我特别高兴,真的,因为我知道关于他的往事都是你的幸福与快乐,这说明我也是可以让你感到幸福快乐的,对不对?” 薛聆诺用力地抓住他的双手,低下头去。 尹啸卿默默地等着。 他似乎看到有两道晶莹的光影在他们俩之间的空气里倏地划过,像是稍纵即逝的流星。 然后,薛聆诺抬起头来,脸上和眼睛里都干干净净的:“我去上厕所了,你等我一会儿。” A大国际法庭辩论大赛代表队与外交学院代表队算是宿敌,因为虽然A大法学院是全国顶尖的法学院,但国际法毕竟还是外交学院的强项,再加上外交学院的外语强化训练也非一般综合性大学的非外语专业可比,故而在历年的交锋当中,A大代表队常常失之毫厘,铩羽而归。 不过今年是个例外。 老师和队友们毫不吝啬对尹啸卿的激赏:“啸卿啊,今年多亏有了你啊!” 向来享受惯了成功的尹啸卿也不免有些格外地春风得意。他想起决赛中对方三辩时不时激射过来的不加掩饰咄咄逼人的火热目光,那是个神情骄傲的冰美人,于他而言,无关风月,却十分受用。 被花痴这种事,重在质而不在量,从小到大围绕在自己身周的女生们或明或暗或直白或隐忍的目光,因为他的早已习惯而失去了存在感;而在任何人群当中,漂亮女生总是少数,而且她们也大多骄傲,即便喜欢一个人,想要得到他,也往往掩饰得更深一些,因而每当这样的信号自漂亮女生那里发出,就会让人自觉身价倍增。 受人倾慕的成功者总是踌躇满志的,或许还有些忘乎所以。尹啸卿从决赛上一捧回全国冠军的证书,立即就给薛聆诺打电话,将好消息第一个通知她。 第71章 第七十章 一吻就能定情吗? 尹啸卿电话打过去,薛聆诺很快就接了起来。听他快言快语报了喜,她也很高兴,却压着声音:“祝贺你,啸卿!” 他好奇:“你在哪儿?” 薛聆诺说:“图书馆。有个历史系的朋友接了份高考习题集校对的活儿,看了又觉得语文那一块她不太应付得了……” 她似乎在一边说话一边走路,说到这里,声音蓦然放松,应该是走到隔音的楼梯间里了:“——就让我给她帮忙。正好我研究生的导师也刚定下来,老爷子马上给我派了份给他的新书查校注释的活儿。两边都催得紧,我就到图书馆加班来了。” 尹啸卿“哦”了一声,又问:“你在图书馆哪儿?我找你去。” 尹啸卿赶到图书馆的时候,午饭时间都快过了,他一见到薛聆诺就说:“还没吃饭吧?我饿坏了,你就算吃过也得陪我去吃点儿。” 薛聆诺苦着脸摇摇头:“没呢,刚准备去吃饭来着,你说要来,我就等着你了。快走吧,我现在急需吃点香甜的东西。” 尹啸卿仔细看她:“怎么了?” 薛聆诺一边和他并肩往外走一边说:“别提了,我今天早晨起得早,出门急,忙忙地泡了杯茶,来到这儿还正好渴了,一气就喝了一大口,苦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尹啸卿失笑:“什么茶这么厉害?” 薛聆诺也笑,是苦笑:“一定是我抓茶叶的时候手一快伸错了,泡了杯纯的苦荆茶。这茶是我爸专让我带来下火用的,他老人家当初千叮咛万嘱咐过,这茶奇苦,每次只能掺一两片配在别的茶里,我倒好,把它当菊花泡。” 尹啸卿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倒了呗!” 薛聆诺郁闷地摇头:“可不吗?我就喝了那一口就倒了,后来还喝了好多杯水,可嘴里还是苦得不行。我还去买了一大包巧克力呢,吃完后把嘴巴一擦再一舔,嘴唇还是苦丁丁一片!” 她刚说完这话,就听尹啸卿说了一句:“我看看。”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眼前一暗,他已经俯下脸来,柔软的舌头在她双唇上一刷。 薛聆诺霎时惊呆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尹啸卿直起身,皱了眉头,脸上却笑着:“唔,是够苦的。咱们得好好想想,吃点什么东西才够香甜。” 这件事情之后,薛聆诺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示什么。 尹啸卿也没有。 但他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把两个人的关系往前推进了一步,有些事情,薛聆诺已经接受了。 可惜他这段时间更忙了,因为马上就要出国比赛,暂时没有闲暇去把一些东西敲定落实。 不过,有这个必要吗?很多事情是可以心照不宣的,不说出来,那种感觉就更浪漫,更美好,也更珍贵。 在日内瓦,尹啸卿每天无论多忙都要给薛聆诺打电话,聊聊自己一天的见闻,做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细心地算好时差,不在薛聆诺睡觉和上课的时间打扰她。 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队友时常嘲笑他:“啸卿,瞧你这英雄气短的样子,平常看你在外面那么意满志得,谁能想得到其实你才是那个回了家要给老婆倒洗脚水的人?省着点儿吧啊,这么着下去,每天的补助都不够你交电话费的。” 尹啸卿满不在乎地嗤他:“你知道什么呀?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有女朋友了吧!转个正容易嘛我!” 他这句话其实也不算是说错,它可以被理解为:转正不容易,我得这么努力呢都还革命尚未成功啊。 不过,也可以被理解为:转正不容易,好不容易转了正,我要好好守住这片江山啊。 严格说来,似乎理解为第二种含义是一个更为自然的倾向。 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也正是要听者这么理解。 他有时候也问自己:我是不是其实就是这么相信的呢?我应不应该这么认为呢? 他不确定,可他马上又会想起那天,薛聆诺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的舌头将她的嘴唇描画了个遍,之后也并没有不悦的表示。 每当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无心比赛,发疯地想要马上回去,回到薛聆诺身边去。 在日内瓦整整十天紧锣密鼓的比赛,他们最后杀入了决赛,虽然与冠军失之交臂,但也已是中国代表队所赢得的最好成绩。 大家欢欣鼓舞,第二天是半天的飞行,一回到学校,趁着时差,一个个精神百倍呼朋唤友地出去搓一顿,以示庆祝。 到场的都是法学院的人,包括所有在整个比赛过程中担任过陪练或出了笔头之力给过好点子的同学。喝了几轮酒之后,就开始有人撺掇尹啸卿把薛聆诺也叫来。 这撺掇他的人当然就是尹啸卿在日内瓦的室友了,他酒量一般,几大杯下去之后,目光已经有些涣散,舌头也厚了一层:“啸卿,怎么着?您那正主儿还不想得慌?在国外天天抱着电话亲,这会儿回来还没见着呢吧?叫过来吧,准你们早点团聚,大家也一块儿高兴高兴!” 他这么一说,顿时就提醒了在场其他人,一个个都找到了新的焦点:“说薛聆诺呢吧?对啊,老兄,这位发展得也差不多了哈?看你最近满面春风的样子,就是和以前不一样啊!现在你差不多也算是金榜题名时了,干脆双喜临门,把洞房花烛夜也一块儿了吧!” 哄笑声乘着酒气热烘烘地腾了起来,熏得尹啸卿满面通红,又笑又骂。 而半噙羡慕半含酸的女同学们一旦八卦心起,就更是不容抗拒了:“就是嘛,啸卿,你们俩在一起没准儿都多久了呢,怎么还不带出来让我们正式认识啊?害得我们老遇见,又不是不知道名字,倒连个招呼都不好打,不尴不尬的,算什么事儿啊!” 尹啸卿半真半假地推辞着,心里却乐呵得紧。这些话听着都跟道喜似的,真是让人舒服,而他也的确很想赶快见到薛聆诺,就顺水推舟地拿出手机:“那我出去打个电话问问。” 大家齐刷刷地不干了:“不行不行!就在这儿打,得当着我们的面腻歪!” 室友更是不放过他:“得了吧你,什么肉麻话我没听过啊?好东西我不敢一人独享,得让大家伙儿也尝尝这味儿!” 他这么一说,一桌人更是起哄起得热火朝天,好几条手臂都伸过来拦着尹啸卿不让他动。 他只好当着大家的面拨通了薛聆诺的手机:“喂,聆诺,我回来了! …… 嗯,正吃着呢,就在南门外的蜀天火锅城。 …… 对,庆着功呢,你吃过了吗? …… 现在过来一趟行吗?大家都想见见你。 …… 噢,那算了吧。你忙,bye bye。” 薛聆诺最后那句话说的是:“我就不去了吧,正准备去洗澡呢,都提着东西在路上了。” 她没有说:我正准备去洗澡呢,你们还在那儿呆多久?我洗完澡赶过去来得及吗? 她直接就说:我不去了。 尹啸卿挂了电话之后,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最自然的人倒是他自己。只见他收起手机,马上就又笑容满面地端起了酒杯:“来来来,愣什么呢?喝!” 在这个饭局之后,接下来的半个月,尹啸卿都没有再联络过薛聆诺。 加上出国的那十来天,算起来他们有将近一个月没见过面了。 尹啸卿心里窝着一团火,又苦于无处发泄,于是这团火慢慢沉淀冷凝,变成了极有份量的一句话—— 薛聆诺,我的感情虽然多了点儿,多得都让人瞧不起、多得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出息,可它也是感情。 是感情,就不该被你这么满不在乎地挥霍,这么轻描淡写地践踏! 可是这句话,必须得是薛聆诺主动来找他,怯怯地问“你怎么都不肯见我了”的时候才能出口的。 只有在这个时候出口,它才有份量。 否则就会变成一个自我感觉太过良好的笑话。 可是他始终没有等到把这句话说出去的机会。 因为薛聆诺一次也没有主动来找过他。 他觉得有些心灰意冷了。之前说了无条件无限期地给她时间,现在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很多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忍受的。 说到底,他为什么要这么热着脸去贴一个心都随另一个男人死去的女人? 他用得着吗?难道是追不到女人吗?难道是没有漂亮女生倒追吗? 快节奏的现代生活,聪明人都在随时随地地遗忘,生命已然太短暂又太精彩,谁会傻到把时间浪费在一段会让自己受苦的感情上? 当然,薛聆诺会,可他为什么要陪着她一块儿傻? 如果他自己就是那个让她犯傻的人,那还值当,可他不是,那他到底图的什么? 原本还会让他踌躇的是那个完成了一半的不曾被反抗的吻,可是现在就是这个吻,让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她没有反抗,到底是接受了,还是只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被莫子川强-暴的时候,后来也没有反抗,不是吗? 这个类比让尹啸卿有一种吞了苍蝇的感觉,顿时对自己大大地厌恨憎恶起来。 此时就算是把薛聆诺送到他面前,他也不想再见她了。 而且,她不主动来找他,自有别人主动来找他。 未必不如她漂亮、不如她聪明、不如她能干的一个女孩子 第72章 第七十一章 再也没有别人 那天尹啸卿从一个面试回来,看到等在宿舍里的那个女生。他知道她是谁,只是忘了名字。 女生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同他握手:“尹啸卿,你还记得我吧?我是谢萌。” 尹啸卿点头:“当然,你好!” 他知道她是外交学院辩论队的三辩,现在还知道了她叫谢萌。 谢萌肆无忌惮地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了一遍,目光里有着从不打算掩饰的欣赏。 他不动声色地松了松领带。因为是刚面试回来,此时的他西装革履,更有一分成功男士的英俊潇洒。 和谢萌在一起轻松得多,不是吗? 没有沉重的回忆,没有因为死去而永远无法战胜的前男友,没有遥遥无期的等待和无法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忍耐。 尹啸卿和谢萌一起去酒吧,谢萌很老练,在B城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外面一件长羽绒服配高帮皮靴就严密地保护了自己,而到了热气蒸腾的室内,外套一除,就露出低胸紧身的豹纹上衣和超短皮裙来。 她比薛聆诺有女人味多了。 但是,当他们俩勾肩搭背地从酒吧里出来,都走到宾馆门口了,他却忽然一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他塞给司机一张钞票:“送她回外交学院。” 他脚步匆匆地往宿舍赶,忍着酒后的头痛打开电脑,又艰难地挂代理,翻过校内网登录上msn。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等那个头像亮起来。 虽然他都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亮起来,什么时候才会。 BBS也登录上了,他搜索了一下,发现“抱抱熊爱睡睡猪”此时在线。 与此同时,msn弹出提示,她上了线。 但是他却立即把自己的两个账户都退出了。 她的msn,曾经承载着关于凌子岳的多少回忆。也许她现在还会时常打开他们俩当初的聊天记录,一句一句反复温习吧? 至于BBS,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改掉自己的昵称,永远都在向世人宣布,凌子岳爱她,她是凌子岳的。 他现在发现,就在两个月前才说过的那句不怕她联想起凌子岳,其实是一个多么天真的自欺欺人。 他当然不愿意,不愿意这么卑微地活在凌子岳的阴影里。他也是男人,而且是这么优秀的男人,他的尊严不容轻慢。 他继续常常和谢萌在一起。那天晚上的突然分开其实挺折女孩面子的,可是谢萌就是这么让人舒服,她没两天就又来了,云淡风轻的样子,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只是他们也没再试图靠近宾馆,每次约会结束,他送她上出租车,替她付车费,礼貌地吻别。 总是她来找他,他一次也没去找过她。 他也没打算去找她,因为他正需要从她身上找回在薛聆诺那里失去的一切。 这是个不太正常的稍嫌温暖的冬天,但是在快要到圣诞的时候,气温一天天地降了下来,虽然还没有开始雪季,也已经冷得可怜,天气预报里也充斥起马上就要下雪的警示。 这个暖暖的冬天就要结束了,无论是以什么方式——变成冷冷的冬天,或是变成乍暖还寒虚假却令人舒服的春天。 这年的圣诞节是在周三。平安夜的早上,谢萌来找尹啸卿,雀跃地拉着他的手提议道:“咱们过一个地道的圣诞节吧,到天主教堂去!” 尹啸卿没有异议。 谢萌又说:“要去就赶快,咱们一会儿吃过午饭就去,趁着其他人还没下班,赶紧去占座。那地方我去过一次,礼拜日,人挤得要爆了,今天肯定更加无法想象。” 尹啸卿发现自己其实不怎么认识她:“你是教徒吗?” 谢萌摇头:“不是教徒就不可以去吗?去教堂多浪漫啊,将来我还打算在那儿举行婚礼呢!” 她说着这句话,不无暗示地抛来一个媚眼。 尹啸卿装作没看见:“你不是教徒,人家能让你在那儿结婚吗?” 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到时候再说呗!” 于是他们俩吃过午饭就搭上车往天主教堂去了,到站后逛了一会儿,走到教堂里,发现已经人头济济,没什么好位置了。 谢萌很是为了自己的失算而懊恼:“怎么回事啊!难道这些人都不用上班的吗?” 她想了想,又有了新主意:“啸卿,咱们到外面去,外面有个许愿岩,这会儿天冷,人肯定不会太多,咱们去许圣诞愿望吧!” 他们俩于是从后门出来,下几级台阶转个弯就是许愿岩,前面的草地上搭着一组塑像,是耶稣降世的场景,看起来还新崭崭的,大约是今年的圣诞献礼。 尹啸卿被谢萌拉着,耳朵里听她叽叽喳喳地讲解应该怎么做:这儿整个半岩里都摆满了一盏一盏的蜡烛,要先抽一根细竹签引了火,去点燃那些尚未被点燃的蜡烛,每点一根就许一个心愿。 她快乐地说:“我可喜欢这儿了!上回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好奇还是贪婪,总之我一口气点了许多根就对了,然后今年就真的很幸福呢!” 她说到“今年就真的很幸福”的时候,有些意味深长地晃了晃尹啸卿的胳膊。 尹啸卿心里一动。 他听见她所说的在这里许愿就能得到幸福了。 而他同时也看见了一个人。 这天是平安夜。薛聆诺替导师整理完资料之后,就到天主教堂来了。 她并不是教徒,但是自从上次在卧佛寺许愿之后,她忽然喜欢上了这种宗教场所的氛围。 她先在教堂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唱诗班随着管风琴唱出恢宏而祥和的圣诞颂歌。 然后,她轻轻起身,绕到后面的半岩里去点蜡烛许愿。 大约因为太潮,这些蜡烛比平常难点燃得多了,但是她非常耐心,锲而不舍地,为了自己的心愿而努力。 然后,看着那些费尽吹灰之力才燃烧起来的蜡烛,心里很是振奋。正是因为不容易,才更可能心诚而灵吧?不管圣母能不能听到我的心愿,只要我自己怀揣着希望,就是送给自己的最好的圣诞礼物。 她对着自己好不容易点燃的那根蜡烛默默肃立。这天阴沉沉的,恐怕马上就要下雪,空气在十二月的云层之下,仿佛凝成了一块巨大而坚硬的冰。 而那朵小小的跳跃的火苗,在这样的气氛里燃开了一片超乎寻常的温暖。 她对着它凝望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拽住了她的胳膊。 她微讶地回头,然后轻轻吐出两个字:“啸卿。” 尹啸卿紧紧地咬着牙,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聆诺!” 他们俩身后数米开外,有一个女孩正默默转身离开。 刚才,她原以为给了自己幸福的那个人对她说了一句话,沉甸甸的一句话,将她轻轻巧巧地打发掉。 他说:“对不起,谢萌,对于我而言,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她,就再也没有别人。” 尹啸卿把脸埋在薛聆诺头顶柔柔绒绒的毛线帽里,有些无措地揉着她流泻了一背的黑发,明明是好不容易才找回失去珍宝的姿势,却又好像在她的面前他才是那个无依无助而不能被抛弃的孩子。 他用唇拨开她的鬓发,轻轻咬弄着她的耳珠,喃喃道:“聆诺,我想你、我想你……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薛聆诺一动不动地任他拥着,但是身体并不僵硬,显得柔软而顺从,因而既贴身又贴心。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说:“啸卿,有一件事,我想要去做——我必须去做。” 他点头,没问是什么便无条件地答允:“那就去做。” 她又说:“可是我有点害怕,我怕我会没有办法把它做完。” 他仍然没有问是什么事情,只是无怨无悔地说:“那我陪你,我陪你去做,好不好?” “好。” 薛聆诺是真的害怕。 因为担心到时候自己会舍不得离开,那么多的地方,每一个都有可能会让她舍不得离开,或者在离开的时候,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她也害怕将要看见的那些东西,恐怕看过之后,花了这么长时间才逐渐平静下来的情绪就会重新疯长,然后自己就会走火入魔,会痛彻心肺,会一想到不能回到过去就生不如死,会在想要回到过去的同时却又舍不得眼前同样值得珍惜的一切而陷入五马分尸般的两难境地,会在终于不得不离开之后又得重新开始一段更为艰难的治疗思念的过程。 如果没有尹啸卿陪伴——不是说没有人陪伴,而是说如果没有他的陪伴,必须是他,只能是他——她觉得自己一定做不到。 而现在好了,他说:我陪你去做。 所以,等到离开的时候,身边会有他。如果实在忍不住,他会用大大的外套接住她所有的泪水。 肖默默最近已经和洛文定下了关系,两个人开始痛并快乐着的异地恋。她有一次烦恼地说:真讨厌人是感情的动物。 可是如果没有了感情,虽然感受不到悲伤,却也感受不到了快乐,这是永远的两难,妥协来妥协去,唯一的法子,快乐也只好和悲伤一荣俱荣,唇齿相依。 很久很久以前,她和凌子岳刚刚在一起的时候,凌子岳曾经感叹:“当初喜欢上你,只觉得那么那么的快乐,可没想到马上就有这么多的痛苦,仿佛比快乐还要多的痛苦……可无论如何,我都愿意为了这些快乐,承担这些痛苦。” 现在想来,这句话其实说的并不是他们俩吧,它说的是爱情,是感情,甚至,是人生。 所以,为了换回快乐,重新开始幸福,有一件事,再痛也要做,只有把它完成之后,才能卸下往昔,一身轻松地向前走去。 是该向前走了,有一个人,已经等了太久,已经等得开始会觉得痛了。 她不忍心他这么痛,所以,让她来,最后地痛一次。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两个人的记忆匣子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在下雪。 下雪的时候,人的心仿佛就会特别地安静,时间失去了声息,一夕凝止,默默注视着慢动作般一格一格推进的朵朵花絮将往昔一片片串起。 尹啸卿陪着薛聆诺。薛聆诺的手里拿着一只相机,两个人一起在A大的各个角落徜徉。薛聆诺偶尔会从某个角度拍下一张照片,没有人,只有静默的风景。 尹啸卿没有问,因为他很快就已明白她是在做什么了。 于是他也很少说话,只是伴在她的身边,一起把心交给她的回忆。 回忆总是一件很沉重的东西,甚至在回忆还没真正开始的时候,甚至在你还不知道回忆的内容究竟是些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感到喘不过气来的悲伤,让你有些害怕却又觉得宛若人生般无处可逃的悲伤,因为无缘无故所以让你无能为力的悲伤。 而回忆也总是会省略昨天的昨天,滤出最深刻的那部分,如今就这样一张一张地记录在薛聆诺的相机里。 A大其实是这整个行程中最轻松的一部分,因为薛聆诺本来就每天都在这里,于她而言,这里并不存在着什么如针如芒的刺激。 她真正需要尹啸卿的陪伴,是从去B城师大的这一天开始的。 自尹啸卿把她接出来起,她就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尹啸卿的手,像是要拼命地把他的力量借一些过来。 尹啸卿反握住她。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像武侠小说中的高手那样,将自己的内力源源地输送到她的身体里去,让她不必明明这么虚弱却还要咬牙坚持。 她的确是在咬牙坚持,他能听见她的牙齿不时地咯咯打架,像是穿得不够多,冷得直哆嗦那样。 不过,她还是顺利地撑到了B城师大。 他随着她一起走到这座校园的池塘边,再走到小桥上。 然后,他们很意外地发现坚冰下的鱼儿竟然还在游动,仿佛整个冬天都被关在冰外,与它们无关。 薛聆诺最后一次来这里已经是两年以前,那个时候她没有注意到这些不肯睡去的鱼,因为身边还有攫取了她大部分注意力的人。 两年的时间就这样悄然无声地流逝了,虽然在你的脑子里,两年前的时光清清朗朗触手可及,可实际上却是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像是被谁偷走了一般,让你惊讶而心痛。 然而就在你转身离开无法回头之后,无数无数崭新得如同初生婴儿般的幸福仍在你身后前仆后继或重重叠叠地上演着,生动自然,我行我素,就好像你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来过、甚至没有存在过一样。一切静止在岁月里的东西都是不会寂寞的,寂寞是一时之伤在人心头汹涌而起大潮般的灵感。 离开B城师大之后,薛聆诺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一个尹啸卿从未到过的居民小区。 不需要问,他也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这一回,他将薛聆诺的双肩一起兜在自己的臂弯里,给她最大力量的支持。 因为他知道,这个地方,这栋楼的某一个屋子里,曾经记录过薛聆诺最深刻的幸福,却也见证了她最沉重的痛苦。 他们俩站在楼下,照片早已拍完,但是薛聆诺不动,尹啸卿便也无语驻足。 一群鸽子鸣着低如风铃般的哨音从楼间飞过,那是一种从积淀了无数代的生活深处才能发出的声音。 直到鸽哨完全消失,尹啸卿才听见薛聆诺低声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 一月下旬,寒假开始。 尹啸卿和薛聆诺登上了去往S城的火车。 春运已经开始,火车票特别不好买,他们俩只买到了一趟普快的车票,好在是卧铺,尹啸卿很欣慰,虽然他知道薛聆诺未必睡得着,但好歹不能让她那么受苦。 他们俩在冬日阴湿的下午上车,火车行驶在北方因为空空荡荡而显得冷冷清清的大平原上,载着一车归家团圆的期待,气氛里有着淡淡的欣喜,和一些莫名的感伤。 从B城到S城本来不算太远,但因为不是特快,当中就有无数个小站需要停车,原本不长的旅途仿佛被拉长了一倍。 尹啸卿并非没有来过S城,但这是第一次,他来到薛聆诺的S城,见到了她曾经生活了六年的中学校园。 以及那个供她练琴的家。 站在这个已经四年多没有回来过的地方,一种陈旧的香味袅袅而来拥抱了薛聆诺,仿佛含着泪的谁。 她顿时怔住,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熟悉,却已恍若隔世。 她扭头一看,原来正经过那家杭州小笼包店。 那一刹,蓦地觉得自己还是十七八岁,正骑着自行车从一地树影间穿过,心咚咚咚跳得厉害,恨不能跳出这个胸膛来,直接钻进那个絮絮念念一分一秒也放不下的怀抱。 人的记忆在足够长久的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尘封成一个缄默的匣子,轻易地不会亮给你看,但只要一缕熟悉的气味,或一段亲切的旋律,就会自自然然地将这段想念启开。 十几岁的日子,可以想象,可以回忆,却再也无法走近,而那时候的那些亲密无间的人,也已经幻化成了一组符号、一些概念,再触不到活生生的实体。 这时还没到下班时间,四下里不太有人走动。 薛聆诺忽然想起有一天晚上。 那天是她高考结束的日子,就在这个屋子里,她第一次把最真实的自己完完全全地呈给凌子岳,世界天旋地转,幸福变成漩涡,恨不能将他们吞噬,绞碎。 他们俩一直缠绵到天黑,快乐得不想好好吃饭,只想吃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于是他们跑出去找一条一直以来都很向往却从未一起去过的小吃街,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找到,印象中明明在某个地方,走来走去却老是发现有那么点不对,问了那附近的居民才知道它刚刚被拆迁了。 于是他们带着一点点因为太幸福而非常有限的遗憾,重新走回到这里来。当时天已经很有些晚了,也是这个样子,没什么人,只有关了门黑着灯的一些建筑,冷冷清清的,却是那么那么亲切的冷冷清清。 然后他们就注意到了那家不知已在这里做了多久生意、却从未被他们发现的杭州小笼包店。 ——一分神间,薛聆诺觉得自己的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但她很勇敢地拽了拽尹啸卿的袖子,对他说:“我带你去吃他们家的炒面吧,真的特别特别香。” 这家杭州小笼包店,小笼包很好吃,馄饨也很好吃。 但是薛聆诺和凌子岳最喜欢的,是他们的炒面。 油放得很足,把筋道的面线炒得亮晶晶的,上面放着绿汪汪的小油菜,清鲜的味道直透肺腑。 现在,薛聆诺和尹啸卿面对面坐在当年的桌椅上,卖相一如往昔的炒面,味道也没有丝毫改变。 就在刚才重新看见这家店的时候,薛聆诺就开始幻想重新品尝旧日滋味的情景,她以为会如何地震惊和感慨,可是实际上并没有。味蕾,以及身上其他的所有细胞,仿佛都存储着最鲜活的记忆信息,使得一切重温的往事,都好像从未中断过一般日复一日地延续下来,那份再自然不过的了无痕迹的熟悉,就好像这几年来,自己每天都来吃这味面条一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命已经胶着了,混沌了,让人分不清彼此,辨不明今昔,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一样。 也许是她的心已经不够年轻了吧——尽管它是在一具还如此年轻的身体里跳动——以至于好几年的间隔,到了这颗心里,都平滑如缎,一抹则去。 仔细想起来,好像留在这里的记忆,大多与食物有关。 那时候,刚刚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的凌子岳才学着做饭,常常怕自己做的饭菜不够好吃,于是在家里给薛聆诺准备了各种各样的零食,其中总会有她最爱吃的湖南臭豆腐和香辣豆干。这些很便宜的小东西,是那个时候她每个周六来临之前一想起来就要激动的一大理由。 来这里练琴是从那个初冬开始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后来虽然明明经历过四季,却还是让薛聆诺觉得好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冬天一直缠绵不去,而那个小屋子里,温暖,美味,仿佛整个就是一间爱心厨房。 所以,在她一个人在B城上大学的那最初一个月里,在宿舍里待着待着,总是习惯性地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垫垫肚子,要咸的,辣的。 可是翻箱倒柜,手边不是甜味的零食就只有薯片,各种味道都有,却没有一种是她想要的味道。并不是B城就没有凌子岳从前常给她买的那些东西,但是还有凌子岳时的薛聆诺,是一个多么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超市里琳琅满目的货架,很多东西她都找不到。 多么幸福的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女孩。 她记得当时的每一个刹那,自己满心里饥肠辘辘地想要着的,只是数月前的臭豆腐和香辣豆干。原来有些时候,怀念和相思的味道,就和饿肚子的感觉是一样的。 尹啸卿陪着薛聆诺在S城住了两天。他们没有去打扰薛聆诺的叔叔和姑姑,只是住在宾馆里,一个标准间,两张单人床,晚上关了床头灯,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一直说话到睡着。 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最后一个愿望 两天之后,尹啸卿和薛聆诺登上了上了从S城到薛聆诺家乡的火车。 这是一趟夕发朝至的快车,在车上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差不多到了。 出站后,薛聆诺领着尹啸卿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下车后走了一会儿,就拐到了一条幽僻的路上,路的一侧是一幢一幢或精巧或富丽的别墅,临望着一条溶溶湛湛的江流。 尹啸卿便知道了,原来薛聆诺并不打算先回家。 果然是典型的南方冬天,不怎么冷,可是一直有毛毛细细的雨在空气里浮浮沉沉,显得很凄凉,气温都仿佛凭空降了几度——或者不是气温,而只是人心里的温度罢了。 尹啸卿跟着薛聆诺一直走到某幢别墅门前。不需要问,他也已经明白,这是当初她和凌子岳一起学琴的地方。 他以为她会按门铃进去,但她只是拍了几张照片,就拉着他转身离开。 这回,他们上了另一趟公共汽车,在一片略显陈旧的特属于老城区的传统居民楼前下车。 尹啸卿觉得,这好像仍然不是薛聆诺的家。 他记得肖默默告诉过他的,薛聆诺家门口有个小院子,外面栽着许多树,夏天里绿茵匝地,凌子岳曾经在那里听她练琴。 果然,来应门的是一位看起来年近六十的长者,应该不会是薛聆诺的爸爸。 而薛聆诺叫他:“凌伯伯。” 他们俩是在凌子岳家吃的午饭。凌伯伯的手艺非常不错,尹啸卿一边吃一边猜测凌子岳烹出的味道。或许其实不会一样,因为他的厨艺,完全是按照薛聆诺的口味锻造出来的。 午饭后,他们俩去取了送洗的照片,厚厚一大叠,把一只纸袋塞得鼓鼓囊囊。 薛聆诺自己拿着,尹啸卿没有试图去表现绅士风度,他让她和它们再待一会儿,让她和她的回忆,再亲密无间地待一会儿。 他们这回坐的是出租车,目的地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片墓地。 尹啸卿手里捏着凌伯伯写给他们的纸条,上面的地址和活人的住址看起来非常相似,让人心里多少好受一些。 他陪着薛聆诺一行一行地寻找,终于在其中一面墓碑上,见到了凌子岳的样子。 照片上的凌子岳大约还在上大学吧?一脸的青春朝气,头发理得很短,非常青涩的毛头小伙子的样子。 他真是长得很好看,干净利落的五官,线条分明,比例适恰,自自然然一个面对镜头的表情就让人觉得他优雅而快乐,一切都好,仿佛随时都会从照片里走出来,对着你谈笑风生。 尹啸卿感激这张照片,觉得它至少会令薛聆诺心里不那么难受,因为他自己看着这个样子的凌子岳,都会暗暗想:也许上帝这么早带走他,是爱之情切。 他甚至想到,也许这张照片就是凌子岳特意挑选出来给薛聆诺一个慰藉的。 他早已知道凌子岳有多爱薛聆诺,但是他为她所做的这最后一件细小的事情,就是令旁人也感动到无以言表。 薛聆诺慢慢地在这座墓碑前坐了下来。她的手掌在地上撑了一下,有细小而棱角分明的沙粒,毫不顾惜地硌在她的手心。 她抬手将它们拂落,用手指在掌心轻轻摩挲,玩味着这种疼痛的感觉。 自从进入这片墓地,她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此时,她坐在凌子岳的墓前,目光飘散在惨淡灰冷的空气里,似乎是空空的,又似乎是满满的。 从尹啸卿的角度望过去,她浓密的睫毛印在远处苍茫的天际上,仿佛一把不能收起的阴郁的伞。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取出手中纸袋子里的照片,划着一根火柴,先将那只纸袋子点燃。 是引信,也是最后的流连。 尹啸卿有些惊讶,他原以为薛聆诺会在这里嚎啕痛哭一场,他已经做好了用怀抱兜下她所有的眼泪、为她再狠狠地心痛一次的准备。 但她始终安安静静,鼻尖是红的,眼眶是红的,有一泡泪水汪在那里,裹着火光跳跃闪烁。 却直到最后也没有掉下来。 他不明白,其实薛聆诺想哭,真的很想很想,想要抱住凌子岳的墓碑,将嘴唇印在那张脸庞上,不遗余力地大哭一场。 可她总是记得,也确信无疑,凌子岳说过的,他会一直在身旁看着她。 如果她难过,他会比她更难过。 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讲的是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背后的故事。 男主角被抓去深山里淘金,因为试图逃走而被打成残废。他为了不拖累女主角,让人带话给她,告诉她自己已经不在人世。 他还造出了一个假的坟墓,让女主角去看。 薛聆诺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女主角趴在坟上哭得肝肠寸断,男主角拄着拐杖,就躲在一旁的树丛里。他痛哭流涕浑身抽搐的样子不亚于女主角,却只能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她忽然回头四顾—— 可这是现代化的墓地,周围所见只是一座一座墓碑,没有可容肉身藏匿的树丛。 她不能让凌子岳的灵魂也那样狼狈地哭泣,那个画面,属于别人的与她无关的画面,是让她在这么多年之后想起来都还会心痛的,这样的情形,她怎么忍心加诸于她的子岳? 照片,一张一张,全是属于他们俩的过往,没有人,只有背景,悄然无声,只因大爱无言。 子岳,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心里揣了很久很久的一个小计划。 那时候,我常常担心,担心你将来万一不想娶我怎么办? 或者,万一在我已经很想很想嫁你的时候,你却还不那么想娶我怎么办? 所以,我早就想好了,到了那个时候,就由我来向你求婚好了,没有关系,反正我一直都是这样傻傻地爱你,没有办法去计较公平不公平。 何况那么多年里,一直都是你对我更好,我们俩之间,早就没有公平可言。 我会把所有那些承载着我们最美好回忆的地方重新走上一遍,用相机把它们拍下来,再洗出来。 我会买一棵圣诞树摆在家里,把照片挂在树上,密密麻麻挂满一树。 我会把它摆在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的地方,等你回来,一打开门,就会看见我跪在地上,和我们的回忆一起,请求你。 请求你,娶我,好不好? 我想了那么多,那么具体,那么生动,想了那么长的时间,只没有想到,我的求婚树,竟然会是在这个地方。 我们的回忆,竟然会一步一步,走到如此出乎意料的所在,而后戛然而止。 子岳,我原以为只要有爱情在,就什么都不会太迟,却没想到原来幸福也会失约,在一切明明都还太早的时候,就已然来不及了。 可是,子岳,这一刻,我好庆幸自己不是那个离开的人,真的好庆幸,如果非要是如此绝然的离别,那么就由我来守在原地,由我来撑起这份悲伤。 因为只有留在这里,我才有机会来做这件事情,至少从此之后,被亏欠的心愿,算是少了一个。 原来流星并不可信,那一夜无穷无尽无止无休的流星雨,带走了我们一生一世的祈愿,带着它们一头栽向永恒的陨落。 好在我还有一点点力量,总算实现了这一个愿望。 薛聆诺一直在凌子岳的墓前坐到傍晚,终于完成了她漫长的告别。 下一站,终于是薛聆诺的家。 她对尹啸卿说:“你就住在我家吧。” 尹啸卿很高兴:“好!” 看到突然回家的女儿,以及陪伴着她的高大英俊的男孩,薛氏夫妇几乎喜极而泣。 吃过晚饭后,薛妈妈去客房给尹啸卿铺床,薛爸爸对尹啸卿说:“孩子,不然就在这里过年吧——当然,如果你父母同意的话。” 尹啸卿立即激动起来:“可以吗?” 他马上拿起手机到院子里去给家里打电话。 爸爸在那头有些不满:“嘿,臭小子,翅膀还没硬呢,就赶不及地上别人家当倒插门女婿啦?” 他乐呵呵地答:“爸,您今年准了我这一遭,明年我就把媳妇儿领回咱家过年了!” 他挂了电话,回到屋里,对薛氏夫妇说:“叔叔,阿姨,我在这里过年,麻烦你们了。” 薛氏夫妇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答应。 此时薛聆诺正在洗澡,薛妈妈一个忍不住,就背过身去抹开了眼泪。 尹啸卿及时地加了一句:“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对聆诺的。” 这天晚上,薛氏夫妇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薛爸爸毕竟是男人,最后还是他先说了宽心话:“咱们聆聆还是有福气,子岳是没了,又来了个这么好的男孩子,以后咱们可以放心了。” 薛聆诺的家乡纬度颇低,春节时再遇上放晴升温,就暖融融的,只要穿一件薄毛衣加夹层外套就够了,轻便又舒服。 但是南方的冬天,大多数时候外面虽然不怎么冷,屋里却因为背阴而仿佛总是更冷一些。 大年三十除夕日,尹啸卿帮薛家大扫除。薛聆诺向来的任务都是擦木地板。她家是老式的房子,没有装热水管,也不习惯那么麻烦地烧热水来兑成温水做洒扫擦洗,或者戴上塑胶手套干活。 其实薛聆诺自己都不觉得怎样,但尹啸卿舍不得她碰冷水,总是自己去替她润湿抹布,用掌温捂热,再交给她。 薛聆诺担心地说:“啸卿,你会长冻疮的。” 他笑:“冻疮怕什么?不就是又痛又痒吗?难道你给我这样的感觉还不够多?我早习惯了,没有还会想呢!” 薛聆诺看着他,满心感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今天过年,不能哭。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呢…… 不管怎样,有一年又要过去,那就让它过去吧——薛聆诺跪在地上,奋力擦洗,在心里这么想——新年来时,我家会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旧日的痕迹被抹到最淡。 而新的年轮隆隆转动,会带来无数新的材料,让生命得以继续延伸。 第75章 第七十四章 只要你快乐 尹啸卿一直在薛家住到大年初三,才上了回家的火车。 在离开之前,他随着薛聆诺把这座不算太大的城市逛了个遍。 他最喜欢的是那条穿城而过的江,在市中心地带,江岸两旁风情无限。薛聆诺告诉他,这一块是这两年才修起来的,在水畔建起许多精致的小店铺,白天清新喜人,入夜则幽雅神秘。 尹啸卿点头笑道:“你还记得我们去旁听的英语口语课吗?外教所说的那种riverwalk,指的就是这个。” 江流在城市里迂回婉转,安安静静地怀抱着一泓古朴雅致的水上风光。在宽阔的地带,无论在船上还是岸的这一边,对面的风花雪月遥遥回望,让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能触及;而到了狭窄之处,江面就收成了窄窄一渠绿水,身侧的雍容在你怀中,隔岸的烟花则拥你入怀。 水上还遍布着各式各样精巧别致的小桥,有仿古的,也有照抄西方经典名桥的,配合着各个段落的建筑风格,大大方方地雅俗共赏,兴起处,只要移步过桥就是别样风光。 江畔一个颇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扇小门立在宽宽高高的一列台阶之上,里面别有洞天,是不到其中便不能被发现的一条工艺品小街。 薛聆诺毕竟是本地人,虽然这里于她而言也很新奇,却还是很快就从熟人亲友那里听说了,这条街上有一家吹玻璃的作坊,是新迁来的一个老字号,颇有名气。 尹啸卿刚刚在另一家小店里买了件小东西,是一枚最最便宜的简单至极的红豆挂件,正面用正楷刻着两个字:快乐,背面则用花体描着:Happiness。 薛聆诺当时一看到这枚挂件就非常喜欢,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快乐——祝你快乐;英语中对应的词更妙,它还意指幸福。 这大概是每个人所最最需要的、最为真挚的祝福吧。 她不过转了个身,尹啸卿就将这枚挂件买了下来。到了玻璃作坊内,他兴冲冲地对她说:“聆诺,我们给它吹个小玻璃罩子,好不好?” 在师傅的指点下,尹啸卿耐心地练习了半天,吹坏了好多玻璃,才终于吹成了一枚精巧的心,淡粉色的玻璃,因为崭新而清亮无瑕,像一滴硕大的水珠。 把红豆框在其中,鲜红的颜色映出来,清纯的淡粉变成浓艳的玫红,一时情重,最是妥贴的定情信物。 最后的收尾工作还是交给了师傅,把它完善成便于佩戴的挂坠,尹啸卿再请他们给配了条细细的银链子,略微有些长,可以从脖子一直垂到心口,让两颗心贴在一起。 尹啸卿小心翼翼地把手绕到薛聆诺的脖子后面,轻轻解下那里的一个扣褡。 薛聆诺屏着呼吸,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乎有些惊恐,脸色也变得雪白。 但她没有反对,任凭他把那枚在她身上已戴了将近四年的镌着一个“岳”字的项链取了下来,换成那枚艳粉的“快乐”。 尹啸卿再跟老板要了一只精巧的首饰盒,替薛聆诺把那条旧的项链放到里面去。 薛聆诺接过盒子,仍是面平如水,什么也没有说。 从玻璃作坊出来,尹啸卿温柔地牵起薛聆诺的手,一边沿着小街缓缓地走,一边语调轻快地说了起来:“期末那几天,我们院教西方法律思想史的老师找了我们几个人去替他改卷子,你不知道那老师多逗,他出的题目只有一条论述题:如果让你来编写西方法律思想史的教材,你会让哪五位法学家坐前五把交椅?会把哪位法学家踢出去?为什么?” 这个话题果然引起了薛聆诺的兴趣。她抬起头来,清光盈盈的大眼睛好奇地提请他继续往下说。 尹啸卿微笑着,如她所愿:“有个男生说,他要把边沁放在第一把交椅上,理由是大学第一节课上刑法,老师讲到了边沁,坐在他身旁的漂亮女生因为不识这个‘沁’字而给他提供了千载难逢的英雄救美之大好时机,自此良好开端而始,最终赢得佳人芳心。” 薛聆诺惊呼出声:“什么?连‘沁’字都不认识还能考上A大法学院啊?瞎编的吧?” 尹啸卿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当时我们也这么说来着,不过后来马上就明白了,原来这还不算最瞎扯的回答啊。还有人列上了黑格尔,理由是他十分崇拜中学的一位语文老师,某日登门拜访,看见该老师的书架上藏有黑格尔的著作,取下一翻,每个字都认识,每句话都看不懂,于是对这位老师的崇拜之情更如滔滔江水汹涌不绝,所以就把黑格尔列入自己最喜爱的法学家行列,以寄对恩师的怀念之情。” 薛聆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尹啸卿说得越发兴致勃勃:“还有个女生说,她要把那几把交椅之一赏给亚里士多德,因为他是个全才,不但专于文科,还对数学物理啥的样样都精通,而她自己呢,物理特别学不会,数学也不咋的,没有什么就羡慕什么。 我跟你说啊,这女生特可爱,她说她决定把奥古斯丁踢出去,理由有二: 首先他的名字取得就不好,人家另外又有一个奥斯丁,害得她学了一个学期也分不清他们俩谁是谁。虽说如果要怪的话两个人都逃不掉吧,但是人家奥斯丁的名字因为少一个字,简便好记占着理儿,要是没有这个多出来的奥古斯丁,那她也不会老是懵里懵懂云里雾里的了。 其次,这个奥古斯丁早年游手好闲放荡不羁,后来脑子一短路就立即抛弃所有情人潜心学术,这是典型的始乱终弃,她说了:对于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咱们女同胞要坚决唾弃之!” 薛聆诺彻底无语了,憋了半天才问出一句:“那这些人都得了多少分啊?” 尹啸卿耸耸肩:“80多,也有90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薛聆诺大为惊讶地张开想要说话的嘴唇上,让她先听完:“你知道吗?这些例子还算正常的,极端的是这样的—— 有个人在整张答卷上就写了一句话。他说:‘敬爱的老师,我实在什么也不知道,但是请您行行好,让我及格吧。’ 你猜怎么着?这老师还真就给他过了!” 薛聆诺“哈”的一声大笑起来。 尹啸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来,同他面对着面。 然后,他低柔却有力地说道:“聆诺,以后咱们在一起,永远都会这么快快乐乐的,我现在对你发誓,你也要答应我,好不好?” 薛聆诺看着他——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匀澈而幽深,深得可以将她完全地淹没,整个儿地溶化。 而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愿意——无比无比地心甘情愿!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隐了下去,像是退潮后的沙滩,温柔而湿润。 那么真实而温暖的感觉,全部集中在被他握住的手腕上,静脉轻轻搏动,将这温暖缓缓送回心房,把她心中冰封多时的爱情融化得那么彻底。 泪,泉一般涌了出来。 尹啸卿抬起她的下巴,唇颊辗转揉碎了她一脸的泪花。今天她的嘴唇一点也不苦,是咸的,他用舌头在那道小小的门缝上微微一转,她便为他启开,让他终于找到了那后面期待已久的世界。 他一边啜吸着她,一边专注地将他们俩的手缠绕在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你答应了我会快乐的,再也不许变! 她小葱一般的小指,在被勾缠之后微微地颤动,有些无措和羞怯,可爱得把他的心变成了一个冰淇淋,在两个人的体温间甜甜软软地化了。 他将那根细长的指头紧紧握住,握在了自己左边手心里,传说中那掌握着生命与爱情的纹路上。 几天之后,尹啸卿回了家。 此后没过多久新学期就开始了,他们俩都回到了B城。 在寒假结束之前,尹啸卿已经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一家著名律所的offer,从三月份起,他就开始每天去上班了。 薛聆诺常常叫他尹大律师,他总是笑着不厌其烦地纠正她:“现在还不是呢,我去年过的司法考试,那之后的一年之内都只能算是实习,一年实习期满才能正式拿到律师证。” 说到这里,他又低声补充一句:“别急,不就是一年吗?一年之后你就是律师夫人了,时间过得很快的。” 尹啸卿上班的地方离A大很远,他每天一大早出门上班,总要到天黑才回得来,如果遇到加班,回来时往往都是深夜了。 但他没有像暑假时那样搬到外面去住,因为现在薛聆诺住在A大里。 他们只能在晚上或长或短地见面,白天就只好抽空用手机和网络联系,但凡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就会发给彼此,再趁机聊上一会儿。 有一次尹啸卿给薛聆诺发来一篇题目是《我们错过了什么》的英文随笔。文章里说,有人最近做了一项小小的试验,一位世界闻名的大提琴家,有一天默默地到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的一个地铁站去演奏,带着他那架价值好几百万美元的琴。 他是一位非常成功的音乐家,人们会愿意付好几百美元买一张票去听他的独奏会,但是他的街头演奏却无人问津,除了一些被吸引着把家长拉过去的孩子。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女孩子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被他的音乐打动,给了他20美元。 一个小时之后,他所收集到的就只有32美元,人们都脚步匆匆,不肯放慢一点节奏来留意街边正在发生着什么奇迹。 这篇文章让薛聆诺觉得很有意思,也颇受震动。她想着自己在毕业之前,因为已经保研,并不是多么忙碌的人,所以从这天开始,应该微笑着注意路边发生的一切—— 正好,人间已换作美丽的春天。 校园里精心栽培的郁金香打起了花骨朵,马路旁的草地上灿烂闪耀着黄色的野菊花,第一教学楼旁的花圃里有几畦种的是兰花,靠近一点便香味浓郁,熏得人直想舒舒服服地打上几个喷嚏。 薛聆诺便想:所谓云想衣裳花想容,有灵性的花是会想念人的,因而能叫人打喷嚏啊。 而现在她每再走近法学院时,心情也同以前不一样了。在过去,法学院于她而言就是个集中了无数将来要挣大钱的准贵族的地方,而现在,这里有一点点像是半个家,隔着草地和阳光,同她款款脉脉地两两相望。 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年年要大家写春天,薛聆诺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那只是练笔,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的确是年年岁岁看不尽也写不完的,而能有这样欣赏它并将它记录下来的时间和心情,是一种多么宝贵的福祉。 可是,她同时也会想,既然人总是不可能同时拥有任何东西,那么对于身边的一切,无论你多么注意和珍惜,终究还是会错过什么的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特特地留了神,最近她老觉得自己似乎果真总是在错过什么,但那究竟是什么,却如同自己的背影,一回头就又藏到了目光的背面,无论如何都不能看见。 第76章 第七十五章 伤了你的心 在这个清闲的季节里,傍晚的时候,薛聆诺常常去游泳馆游一会儿泳,顺便在这里洗澡。 她最喜欢的泳姿是最休闲的仰泳,她喜欢在仰泳的时候,动得很慢很慢,几乎只是在漂浮,隔上好一会儿才随意划一下腿臂往前蹭一蹭。这样躺在水面上,静静地看世界温柔地漂浮在上方,俯视着自己,像一个不太真实的梦境,一如这些年来这么多的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顺着水挥手而去,而人们总是拼命地想看见前方有什么惊喜或危险,却老也看不真切,于是总有一点怯怯的害怕,却又抵挡不住水流的运动,只好半是身不由己半是勇往直前地,不断前行。 每当想到这里,她便觉得鼻腔里有酸酸甜甜的温暖在轻轻起伏。微笑。生活看得见这蜜一样的泪水,因为自己就在它的心里。 这天薛聆诺一如往常,吃过晚饭后休息了一会儿,就带着换洗衣服和沐浴用具到游泳馆去了。她在泳道上游到大约第五个来回的时候,忽然心念一动,抬起头来,看见尹啸卿正蹲在池边对她微微地笑。 她大为惊讶:“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笑道:“今天下午跟老板跑外差,结束得比我们预想的早,老板就直接放人了。我给你打手机没人接,打到你们宿舍,果然她们说你在这里。” 薛聆诺便把泳镜退到额上,露出眼睛周围两个可爱的圈印。 她伸一手擦去脸上的水花,另一只手拉住尹啸卿递过来的手掌,离水上岸:“那我去冲一下,很快的,你等一会儿。” 尹啸卿点头说好。 他着迷地看着薛聆诺出水不久便很快包起浴巾留给他的背影,可是刚才那一眼便已足够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穿泳装,上下分体的款式,斜条纹图案的一套背心配短裙,鼓胀的胸脯和饱满的臀部之间,露出一小截雪白柔软的腰肢。 而她的腿,漂亮得让人一时间喘不过气来!那双小腿是东亚人里少见的又长又直,大腿则浑圆紧致,比小腿粗不了多少。如此再把两条腿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就会发现她的小腿其实并不是那种无肉的枯瘦,显得非常健美,是通常日本漫画里才能看得到的完美腿形! 大约十多分钟之后,尹啸卿接到了从浴室里出来的薛聆诺。她穿着一条柔软的微喇运动长裤,配紧身长袖T恤,仗着自己腿长,尽可以像西方女孩那样,穿长款的上衣也不会显得身长腿短,还能将自己整个人拔得更显修长。 而她刚刚洗过的长发就随意披在肩上,半湿不湿的样子,另是一番水灵灵清水芙蓉般的风情,直叫人想要双手捧住,圆了嘴唇贪婪地吮一口。 薛聆诺有些不解地看着尹啸卿目不转睛的样子,低头再迅速打量一遍自己,不免有些不安。 于是她再说出话来,就有了几分忸怩:“走吧。” 尹啸卿低低地“嗯”了一声,接过她手里装沐浴用具的小篮子和装换洗衣服的袋子,没多说什么。 薛聆诺便问:“你还没吃晚饭吧?食堂可能都没什么可吃的了,不然我陪你去外面吃?我先回宿舍放东西,你等我一会儿。” 尹啸卿咬着牙说:“我是饿了,不过不想吃饭。” 薛聆诺不明白地抬头看他,用眼睛询问。但他什么话都不肯再说,只沉着脸揽紧她,加快了脚步,大约因为走得太急,呼吸都有些粗重。 薛聆诺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不由有些紧张,也没再问出什么话来。她被尹啸卿一直带着,走到他的宿舍楼里去。 男生宿舍向来管得比女生宿舍松,而研究生宿舍就更松了,因为下面几层住男生,上面几层住女生,楼长根本就没有查问入楼学生的基础。 研究生宿舍是双人间。此时尹啸卿的室友也已经找到工作开始上班,他和尹啸卿不一样,女朋友也是工作了的人,他一早就急急地搬出去和女朋友同居了。 所以,尹啸卿现在等于是一个人住。 他搂着薛聆诺匆匆往自己的屋子走,走廊里遇到了几个熟人,都笑着同他们打招呼,但是尹啸卿几乎没怎么回答,倒是薛聆诺一路同他们微笑点头。 这样尴尬的情形让薛聆诺觉得这段路仿佛特别长,老也走不完似的,可是真的看到尹啸卿的房门就在眼前了,她的心却又一下子提了起来,暗暗希望这段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老也走不完才好。 因为,如果老也走不完,那么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情了。 尹啸卿带着薛聆诺一进宿舍,立即就回身把她重重地压在门上,被摔着重新锁上的门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哀号。 他半蹲下身体把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的时候,双唇也紧紧叼着薛聆诺的嘴,半点不肯放松。他甚至增加了一点力量,要把她吸得更牢,绝不允许一丁点让她挣脱的可能。 在重新站直的过程中,他的手顺势钻进她的衣襟下摆。这是岔路口,一上一下,各有美景,他一时间倒拿不准主意该先往哪里走才好。 也许是因为刚才那双长腿的风致太过震撼,他很快就下定决心先往下面游走而去。 薛聆诺无声地反抗着,她的小脸难过地皱了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看起来可怜可爱又可口,不知道吃起来该是多么香甜的滋味。这正是女人在这种时候最为诱人的不甚情愿的样子。她轻轻推拒着他,扭动着身体躲闪、错让,却终究不敢用大力,大约是碍着他是自己的男朋友,有些事情,似乎不应该拒绝,更不能轻易声张,否则闹出去事情就大了。 可不管是碍于什么考虑,她分明是不愿意的,这让尹啸卿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愈加想要立即吃了她! 他原就对她爱得快要发了疯,此时更是爱到甚至有些隐隐地恨起来,恨她为什么要抗拒自己,是因为凌子岳,还是因为莫子川? 如果是因为凌子岳,他嫉妒,嫉妒同样是男朋友,为什么有些事情凌子岳可以做,他却不可以? 如果是因为莫子川,他委屈,遭受过侵犯的女孩子会有心理阴影,这他早也想得到,可为什么她会把他同那个禽兽联系在一起? 他贪婪而惩罚地把牙齿也用上了,狠狠地啃咬着她,鼻息越发沉重如同野兽,双手也自下而上,一只手往上掀,轮流捉住那两团明明就是属于他的坚-挺,随心所欲地揉捏成自己想要的形状;另一只手则揪住她的领口,本来就是宽大的深V领,扯开那几枚碍事的小扣子,她滚圆的肩头很快就露了一边出来。 薛聆诺真的害怕起来,而且越来越害怕。她用上了更大的力气,抓住他的两只手徒劳地要把它们拉开,阻止它们进一步的动向。 尹啸卿当然不会准许。他轻而易举就把她的手和自己正在抚弄的部位揉在了一起,嘴唇湿漉漉地急碾下来,沿着她修长的脖子,滑到深陷的锁骨窝里,再攀爬而出,往下一点一点地窝进去…… 然后,他突然一顿,猛地绷直身体,双眼狠狠地瞪住薛聆诺,眼球上迅速聚集了一片骇人的血色。 薛聆诺脸色发灰,咬着嘴唇不敢同他对视,目光漂悬在他的胸口。 在她自己的胸口,尹啸卿的一只手正捏着她项链末端的那枚吊坠,因为用力太大,他浑身都微微地发起抖来。 那条链子,明明是一个多月前他亲手给她戴上的,他亲自吹出的粉色玻璃心,中间嵌一粒要她快乐的红豆。 而她当时也明明接受了他的誓言,答应了要从此快快乐乐地和他在一起。 可是现在,为什么这枚吊坠又变了回去,变成了银质的倒挂水滴,上面刻着一个“岳”字?! 那个字……那个是不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岳”字…… 尹啸卿绷着脸,一声不吭,嘴唇抿成了棱角锋锐的方形。 两个人对峙良久,然后,他突然伸手把她拨到一边,一摔门就出去了。 这天晚上,尹啸卿一直在酒吧流连到深夜。 有人来同他搭讪,他一概不搭理。好在都是女人,不会一动怒就出手打人。 但如果是男人,他也不怕,他现在倒是很想和谁打上一架,把某个倒霉的男人狠狠揍得鼻青脸肿才好。 他回到学校的时候,就连彻夜供电的研究生和博士生宿舍楼里也有许多窗口是黑洞洞的了,本科生宿舍早已一片漆黑。 他自己的宿舍里,黑灯瞎火,半点人气也没有。 薛聆诺一定早就走了,他一离开,她一定就如获大赦,赶紧逃也似地回去了。 他一头倒在床上,酒意顿时铺天盖地漫了上来,像是从他体内正在倒涌出一条怒吼着的河,瞬间就把他淹没。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什么邪魔,丧失了心智,不然怎么会执迷不悟死不悔改地爱上一个死了男朋友又不肯走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是妖精,她一定是妖精!哪有凡人能够那么不动声色楚楚无辜地就能蛊惑到那个地步? 算他倒霉,他遇上了妖精! 他狼狈不堪地躺在凌乱的枕席上,悔不当初地想起上一次,根本都已经逃出了她的桎梏,还找到了那么好的一个替补。本来生活就应该那样好好地进行下去了,却鬼使神差地又让他遇上了她。 世界怎么能那么小?如果是在A大遇见她也就罢了,偏偏是在天主教堂。这是什么妖孽啊?连上帝都降不住,连圣母也镇不住! 那么,就不能怪他鬼迷心窍了。 所以,只要不再看见她,他有把握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在被她吸尽全身血髓之前,还来得及。 第77章 第七十六章 要你证明你爱我 第二天去上班,尹啸卿开始向同事打听附近的租房信息。 他原本打算毕业后租房也要在A大附近的,拼着每天早出晚归,拼着路上不是长时间堵车就是被挤成照片,也要就着薛聆诺,继续现在的这种生活。 但是现在的当务之急变成逃离魔爪了。 要租到一套称心如意的房子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暑假里租的房子虽然好,却是短期,现在房主早就有了新的住户。 那时的运气似乎更好一些,现在样样都不顺遂。 他一边尽心竭力地找房子,一边却又把尽量多的工作填充到一切空隙里来。 然后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在拖延,只是要谨慎,毕竟每天忙碌之后下班更需要舒心,更何况住处既不能太过奢侈而影响了将来的购房储备,却也要符合自己的身份,不然以后倒不方便把那些美貌又多金的女人往回带了。 生活有这么多让人操心的麻烦事,件件都比薛聆诺来得值得。 可是无论如何拖延,还是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 尹啸卿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高中时代。那会儿文科班有个女生在和他暧昧着,她是那种典型的文艺小女生,常常冒出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字来。有一次他们俩闹了个小别扭,女生给他递了张纸条,上面没有称呼,没有上下文,只突兀却颇有震慑效果地写着这么一句话: “有人说,两个人吵架,如果到了第七天还不和好的话,那么十有八-九就再也好不了了。” 这么想起来,当时那个女生给他传纸条的那天,大概就是他们冷战后的第七天吧? 可是上一次,他有将近一个月没再见到薛聆诺,有足足半个月没再理睬过她,基本上处于把她完全摘出自己生活的状态。 而后来再见到她,所有的坚持却还是在一瞬之间就分崩离析,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在她不过是静静伫立的背影面前,就那么不堪一击! 他到现在还记得高中时那位暧昧女生的模样,甚至能想得起来自己为她经历过的心情。 可是记得这么一个人一件事,对他的自尊竟没有任何益处可言,它只会让他明白原来那不是爱情。 那些曾经令他感动的、得意的、骄傲的、自觉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原来都不是爱情。 真正的爱情是如此卑微的、疼痛的、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的——就是有这么残忍! 又是几天过去了。再也和好不了的提醒不但丝毫不能带给尹啸卿任何解脱、轻松或痛快的感觉,还让他渐渐开始恐慌、焦躁,如同困兽一样恨不能找到什么东西来一把撕个粉碎,把藏在后面的那个人揪出来,揪出来…… 然后…… 然后怎么样呢?他想把她怎么样?他能把她怎么样? 天知道要管住自己不去主动找一个人、甚至避开所有她有可能出现的场合,有多艰难多痛苦! 世界实在是太小了,有时候真能小到……小到不给人活路! 周日,尹啸卿找了一帮哥们儿打排球,一打就是一下午,直到汗津津地吃了晚饭喝了啤酒,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踏着夜色往宿舍走回来。 拿球的兄弟把球一下一下地拍在地上,发出带有共鸣的震响,一点点回音的效果,显得空寂又寥落。 尹啸卿垂着头,脚步拖沓疲懒地走到自己楼下。 旁边的弟兄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懒洋洋地抬眼询问,看见对方一脸暧昧的笑,冲着某个方向努了努嘴。 他扭头望过去,心里猛然间格登了一下—— 薛聆诺! 薛聆诺站在尹啸卿的楼下,已经等了快半个小时。 她觉得这样挺傻的,他不在宿舍,说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说不定今晚上还回不回来。 可她就想这么等着,要她去做别的事,她也不能安心。 她站在从四面八方映过来的昏昏暗暗的灯光里,怯生生地看着尹啸卿。 其他男生都识趣地立即拥进楼门里去了,尹啸卿留在原地,一脸阴沉,也不肯看她。 他的本意是想要面无表情,却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毕竟还是渐渐云集了一片怨怒与恨意。 薛聆诺慢慢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在他跟前站定。 他不说话,她便也一下子没了勇气。 他默不作声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失去耐心和希冀,一狠心就迈开脚步打算上楼去了。 “啸卿……”薛聆诺终于被逼开了口,只是声若蚊蝇。 尹啸卿顿住脚步,却没有回过身来。 “对不起。”薛聆诺鼓起勇气,试探地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倔强地把手一抽,想要把她甩开,终于还是没舍得,便停在了那个不自然的位置上。 薛聆诺更勇敢了一些,抬起他的手,往自己脖子上伸过来。 她低声下气地说:“啸卿,我错了,对不起。” 尹啸卿全身一震,转过来看着她。 只见她脖子上那条细细的银链子被改短了一大截,现在吊坠是露在衣服外面的,春夏的领口,大多遮挡不住。 正是那枚粉色的玻璃心,拥着一团轻灵可爱的“快乐”,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心跳,正微微发颤地望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 他再也撑不下去,顺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往自己唇间送了过来。 亲吻当然不够,早就不够了,当他终于放开轻轻喘息着的女孩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去我宿舍!” 是蛮横的命令的语气,不容商量,那其中的意味是:你别无选择,必须答应,如果你不答应…… 不答应也得答应! 薛聆诺显然听出了这层意思,她红着脸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但他的眼神咄咄逼人,她到底没敢,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这回,尹啸卿直截了当,一进门就粗暴地把薛聆诺扔在床上,三下五除二将自己脱得不着寸缕,然后开始脱她的衣服。 薛聆诺按住他的手,不得已地说道:“啸卿,今天不行……” 尹啸卿停住手,阴悒地瞪着她,仿佛是刽子手在瞪着求饶的死刑犯: 你当然说不行啦!难道你说不行我就不干了? 薛聆诺尴尬地说:“我来那个了……” 尹啸卿沉着脸,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信任,真的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内裤。 这回她总算是没骗他,那里果然厚硬了一层,一碰就发出悉悉索索显然不属于布料的声音。 他握紧她的双臂,手指深深地嵌进她娇嫩的皮肉里去,暴躁而跋扈地说:“我想要,我现在就想要你,怎么办?” 薛聆诺看了他一会儿,不声不响地坐起来,伏到他的小腹下面去。 尹啸卿全身的肌肉立即硬邦邦地绷张起来,腿却忽然一软。他顺势倒在床上,很快就剧烈地呻吟起来。 “妖精,你真是个妖精!”他抓住她的头发,抵死抽动了一会儿之后,快乐和痛苦同时达到顶点。 激情喷射过后,他把薛聆诺拽到怀里来,低头细细舔吻她弥漫着自己味道的口腔。 然后,他强势地又发出了下一道指令:“聆诺,你证明给我看,证明你爱我!” 薛聆诺眼波盈盈地看着他,疑问迅速凝结,却没有出口。 他不留余地地说:“你嫁给我!再过三个月,我们一毕业,马上就结婚!” 薛聆诺和尹啸卿要结婚的消息很快就在他们的小圈子里引起了轰动,尤其是薛聆诺的圈子,因为别说她现在跟的这一届同学了,就算是在原来那届刚大学毕业还没满一年的同学里,她都是最早结婚的。 双方父母都没有意见。尹啸卿的爸妈从来都认为对男孩子就应该海阔天空任凭驰骋,从小就给他尽可能多的自由,以此才养成了他这样不羁的性格;而薛聆诺的爸妈当初一见到尹啸卿就已接纳了他,何况他们毕竟是老一辈人,无论看过多少小年轻的肥皂剧,听过多少新新人类的新潮言论,始终还是认为失去贞操的女孩这辈子是很难再找到一个好男人了,更何况还是尹啸卿这么好的男孩。 他们感激而欣慰,少不得又掉了几回眼泪。 令薛聆诺大感意外的是同学们的态度。她原以为大家会对她这么小就打算结婚不以为然,不料他们个个都支持得无比热情,尤其是女孩子们。 最具代表性的言论来自当年的班长李蓓。她说:“聆诺,你有福气这么早结婚,可别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啊,趁早,赶紧的,抢在二十五岁前把娃生了!” 薛聆诺愕然:“不是都说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生孩子才好吗?” 李蓓在电话那头调动起所有声音表情来鄙视她:“大姐,你那都多老的信息了呀!最新研究成果表明,二十五岁之前生孩子才好呢,母亲在最年轻健康的状态,卵子质量最高,恢复身材也容易,搞不好你以后比现在还要火辣呢,绝对是又苗条又丰满的类型!还有啊,怀孕会大量分泌雌性激素,也能让你更漂亮更女人!再说了,早点把这些麻烦解决了,以后对你的事业发展也有好处,我可是学工商管理的,这个我最清楚了!” 薛聆诺感叹:“我的确很落伍,你的确很早熟……”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客观环境的确如此,薛聆诺发现自己没决定结婚之前都没感觉,一旦答应了尹啸卿的求婚,竟然就满世界都充斥起了关于生孩子的信息。 A大的传统,五月下旬博士和硕士答辩,届时各个导师手下的非毕业生、包括已经保研尚未升学的本科生,都要去答辩现场旁听并帮忙记录。 大多数教授除了主持自己学生的答辩之外,也要参加同事所带学生的评审团。薛聆诺跟着导师去旁听其他组的答辩时,见到了一位女硕士,身孕已经有八个月了,大腹便便地走进来,整个过程——包括幻灯片演示——都是坐在椅子上进行的。教授们对她特别和蔼可亲,生怕一句话不合适刺激了她,出个什么三长两短,谁担得起责任? 趁着某个休息的间隙,薛聆诺身旁一个同学对她说笑:“聆诺,等咱们硕士答辩的时候,你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啊?” 薛聆诺好脾气地随她笑笑,没说什么。 那个同学倒又有了新的灵感:“哎?聆诺,说真的,你不会下个月答辩的时候就这样了吧?你们这么着急结婚,不会是已经奉子了吧?”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半真不假地往薛聆诺平坦的腹部直盯过去。 薛聆诺笑骂起来:“胡说什么呀,哪有这种事!” 她们真的误会了她,其实她和尹啸卿之间,还没有。 自从她答应了一毕业就嫁给他,他就没再提过那方面的要求。 大概是觉得已经尘埃落定,就不必急于一时,大可以从从容容等到婚后。 本科生的毕业本来都还好,但是一旦要筹备结婚,事情就一下子多了起来。 因为尹啸卿要上班,薛聆诺便把找房子的事情担下了大头,不过像买戒指订礼服接洽婚庆公司这些琐碎的环节,还是要两个人齐心协力才可以,同时也要听两边家里的意见。 这么一来,时间就一下子飞转起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六月了。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 我的新郎回来了 这年的六月是从一个周六开始的。薛聆诺早晨起来,一开手机就看到了尹啸卿的短信:“老婆,儿童节快乐! 老公” 她顿时觉得滑稽到没治,哈哈大笑着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们俩这天要去定下影楼约拍婚纱照,所以说好了尹啸卿八点半来接薛聆诺,吃过早饭后出发。 薛聆诺刚洗漱好,尹啸卿的电话就到了,他人已经等在了楼下。 她便拿了手袋下楼,一出门就看见他穿着浅色的休闲裤配细格子翻领T恤,早晨的阳光透过树荫映着他的脸,照亮了他的眼睛。 就是这一下子,薛聆诺觉得自己终于看见了什么叫做“炯炯有神”。 然后,她听见自己心里惊呼了一声:原来你长得这么帅! 学校里那么多女生花痴了尹啸卿这么久,薛聆诺很惭愧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刚刚才注意到他的“绝色”。已经是快要变成丈夫的男朋友,她此时面对着他倒忽然有了惊艳的感觉,于是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她心里满是欢喜,还夹杂着几分初相见般的羞涩。 他展臂揽过来,她抬眼望去,发现这是彻头彻尾晴朗得妙不可言的一天,阳光长盛不凋,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座大花园。 B城的婚纱摄影有一大半都集中在东市,他们乘地铁过去,下车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气温比早晨升高了一节,署意薰人。薛聆诺把手掌当作扇子对着一下子火烫起来的脸庞扇了扇,尹啸卿马上注意到了,于是提议:“不然咱们先吃冰淇淋去?” 他问这话的时候,他们俩正经过一家哈根达斯,薛聆诺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嫌哈根达斯贵,赶紧说:“好啊,不过我不喜欢哈根达斯,肯德基的圣代就行。” 尹啸卿疼爱地揉了揉她的头顶,说:“肯德基干嘛呀?走,我请你吃DQ去!他们家口味比哈根达斯好,你准喜欢!” DQ也不便宜,不过尹啸卿坚持,薛聆诺知道太计较就没意思了,也就由着他。 他们在DQ的店里一项一项仔细地挑,不知是这里服务理念先进还是他们俩璧人一对实在养眼,店员对他们的态度特别好,给他们一种一种耐心地详细介绍。 他们最后选定了Blizzard,一种十分诱人的介于冰淇淋和奶昔之间的新种类。 薛聆诺要了一份香蕉口味的,却大为不解地发现它不但香蕉的味道半点皆无,甚至都不是与香蕉有关的淡黄色。它的大部分是粉色,上面有许多小的草莓块儿,吃到中间的时候还会发现一团香草加巧克力的奶油球。 尹啸卿要的是不知所云的Tropical口味,却好吃得要命,里面有许多碎的核桃块、巧克力块,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脆脆片,引得薛聆诺不停地从他的杯子里抢着吃,最后他们俩基本上是换过来的。 他们俩这样边吃边说笑着并肩走出来。毕竟是大热天,人的胃口本就不大开,薛聆诺完全是眼大肚子小,尹啸卿的大杯她原本还嫌不够,可是才吃到一半就已经吃不下了,却又贪它味美而舍不得停下,只好勉强着,一小口一小口地,隔半天才往嘴里送一次。 路边有一家音像专卖店正在播周杰伦的《困兽之斗》,尹啸卿很自然地就跟着哼起来,直到走过老远,都已经听不到那组旋律了,他也还在无意识地哼个不停,而且反来复去只是其中一句:“在狂风之中,嘶吼,作困兽之斗……” 所以就老是这一句老是这一句,害得薛聆诺心里也老跟着哼这一句,不断地强迫,怎么也停不下来,心里什么都想不了,心绪被不断地强化和模糊着,让她十分折磨,于是略略气恼,连忙制止他:“好了好了,别再唱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她不说倒好,这么一说,尹啸卿反倒换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越发唱得欢了。 薛聆诺正好挽着他的胳膊,这么一急,顺势就用力掐了一下,于是尹啸卿的哼歌被夸张的惨叫打断,终于停下对她的折磨,转为控诉:“薛聆诺,你这可不行啊!我跟你说,我们刑法课上讲过一家暴的案例来着,你知道吗?施暴者是一个身高一米五的小女人,受害人是她身高一米八的老公。这老婆打不动老公,竟然连老虎钳子都用上了——嗳,我怎么觉得你有这个倾向啊?” 薛聆诺便作势要把手从他臂弯里抽出来:“那你再考虑考虑,反正现在什么也没定呢,一切都还来得及。” 尹啸卿却立即收臂一夹,把她的手锁牢了:“想得美!除非你打死我,否则就甭想踹开我!” 他们俩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题迅速转移,心情也立即切换,几乎已经忘了刚才那《困兽之斗》的事了。 此时他们正要过马路。薛聆诺下意识地调整手的姿势,重新挽好尹啸卿。 刚把他的手挽住,就见他猛地转头看过来,然后突如其来地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薛聆诺也被带着一起笑,一边笑脑子一边在高速运转,想要找出这番笑的原因,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就在她伸手重新挽住他那一霎那,他恰好又唱了一句“在狂风之中嘶吼”,敢情是怕她又掐他呢! 想明白了原因,薛聆诺越发觉得好笑,于是两个人又咯咯地笑了好一阵儿。薛聆诺原以为他们俩笑的是同一件事,没想到尹啸卿倒问她:“你刚才到底在笑什么呀?” 她就把她刚刚想通的那个原因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尹啸卿听后笑道:“其实我笑的不是这个,而是我刚唱了个开头,忽然意识到你不让我唱,就立即转换成‘楞格里格楞’了。” 薛聆诺一听,噗的一声又笑喷了。她一边笑得又抽又喘一边往外拔自己的手:“不行了,气死我了你!我不让你老唱同一句歌又不是因为烦那歌词,是那旋律,旋律!你放开我,不然我又要忍不住掐你了啊!” 尹啸卿使劲夹牢她:“不放,你这会儿更烦我了,我更得防止你跑了!” 薛聆诺只好说实话:“那我想接着吃我的冰淇淋怎么办啊?” 尹啸卿这才松开她。薛聆诺笑着拿起杯子里的小勺去搅动已经大半化成液体的冰淇淋,然后舀了一满勺,一边往嘴边送去一边抬起眼来。 就在那须臾电闪之间,尹啸卿猛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他垂目一看,只见薛聆诺脸色大变,勺子举在嘴边,却定定地僵在那里—— 为什么六月的骄阳之下,她却突然变成冰雕? 尹啸卿再也忘不了接下来的这一幕。只见薛聆诺双手一松,一大杯冰淇淋摔落一地,溅起的奶油洒在他们俩穿着凉鞋的脚背上,也有几滴飞起来沾到旁人的腿上,引起他们一阵怒目恶语。 但是薛聆诺肯定是听不见也看不见了。这整个过程大约也就持续了三秒钟,甚至还没容尹啸卿回过神来开口问她是怎么回事。 在三秒钟之后,她猛然拔腿就向前疾冲过去,一路状若疯癫地推开好几个挡在前面的人。 她刚才还笑得快要破掉的声音几乎是立即就带上了哭腔,喊出来的语调如泣如诉,又欣喜若狂—— “子岳!子岳!子——岳——!你等等我!等等我——!” 这天真是幸运的日子,本来就不习惯穿高跟鞋的女大学生,为了应付艰巨的逛街任务而穿着一双平底凉鞋,撒开长腿,她可以跑得很快。 那个一个照面之下就惊惶转身的背影,他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要骗我? 好啊,你骗我,你竟敢骗我!你明明都还在,你这不是好好的吗?还能走能跑,虽然跑得不够快…… 薛聆诺的视线很快就被迅速聚集的水幕遮蔽,她一下都不敢眨,立即伸手擦掉它们,焦点凝聚在那个瘦削得都有些佝偻了的背影上,还有……他的已然失去了所有头发的头颅…… 可是,真好,你骗了我,你是骗我的,你还在,还看得见摸得着地存在于我的世界里! 薛聆诺一路又哭又笑地大喊着凌子岳的名字,终于渐渐逼近了那个背影。她提起最后一口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双臂环过他的腰,将他死死扣在了原地:“子岳,你站住,不许跑,哪里也不准去!你讨厌,讨厌!为什么要跑掉!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你骗我,原来你是骗我的!你真坏,你骗我……你真好,子岳,你太好了,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你还好好的,你还在这里,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是不是?是不是!” 她哭得凄厉,又笑得甜蜜,而那个困在她怀抱中的背影浑身剧战。他们俩几乎是在厮打搏斗,半条街的人都惊愕驻足,无数道目光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笼罩过来,但两个主角旁若无人,一个在一心一意地要把另一个人拨转回来面对自己,另一个则在全心全力地要掰开她的手,妄图把刚刚宣布失败的逃亡重新接续上。 薛聆诺被他挣扎得急了,干脆像个耍赖的小孩子一样跺着脚大哭起来:“子岳,你干嘛呀?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那个背影终于溃软下来。他猛地转过来,狠狠抱住她,语调里是一片血色迷离的又急又痛:“胡说!小聆,不许胡说!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我怎么可能嫌弃你?以后不许再说这个词!” 薛聆诺紧紧抓住他背上的衣服,把满脸的泪水大片大片地抹在他的胸前:“那你不许再跑了,不许再躲起来了,你在哪里我也要在哪里,你一步也不许离开我的视线,就是上厕所我也要跟着你、带着你!你发誓,你现在就给我发誓,用我的性命来对我发誓!不然我就要找条绳子来把我们俩捆在一起,我找个吸盘来把自己吸在你身上,咱们去动手术,变成连体儿,谁也别想离开谁!” 凌子岳叹息着,又是感动又是怜惜,紧紧搂住她,一声接一声地应着。 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 接着,他轻轻拍了拍薛聆诺的肩膀,示意她回头看。 快乐到了极点的薛聆诺心清如水,别无杂念,此时凌子岳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只要不是要她放开他。所以,一收到凌子岳的指令,她就顺从地回过头去—— 尹啸卿站在他们俩几步开外的地方,双拳握得爆肿起来,脸色铁青。 薛聆诺呆呆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又纯洁又无辜,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她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 尹啸卿勉力压制住胸臆间过于澎湃的起伏,尽量和缓地望着她,语气却虚弱得隐隐发起抖来:“聆诺,你得和我谈谈。” 薛聆诺抬头看了看凌子岳,像是不知道自己闯下什么祸的孩子,只会躲在父母的怀里,寻求他们的庇护。 凌子岳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劝道:“小聆,去和他谈谈。” 凌子岳的话终于让薛聆诺有了反应。她慌里慌张地摇头,又往他怀里缩了缩,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把闯下的祸事推给大人去解决了。 尹啸卿的声音已经变了调:“薛聆诺,我是你的未婚夫,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记得吗?” 薛聆诺看着他,像是在看着洪水猛兽,害怕,除了害怕,什么别的感情也没有。 她强抑住心里的害怕,更紧地圈牢凌子岳,说出话来声音也变了调,且发着抖:“对不起,啸卿,我不能和你结婚了,我的子岳回来了。”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剂强心针,所有的害怕顿时烟消云散,她又狂喜起来,仰头看了看身旁的人,满眼都是骄傲:“这是我的子岳,我的子岳回来了!没什么好谈的,啸卿,对不起,抱歉之前只是一个误会。我再也不会跟他分开了,我一步也不让他离开我了,他再也跑不了了,再也不会躲起来了!” 尹啸卿提着双拳,向前大大地跨了一步,周围的一圈人几乎都可以听见他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的声音:“薛聆诺,这就是你给我的下场?这么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当是交待了?就把一切都结束了?薛聆诺,我也是人,我也有感情,我也是会伤心的!” 他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像是一头落败受伤的野兽,不甘的怒吼之余,分明更多的还是乞怜的求恳。 刚才那首歌,那首给他们俩带来一番小小争执与大大欢笑的歌,竟然一语成谶—— 在狂风之中,嘶吼,作困兽之斗…… 他甚至想起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因为周杰伦著名的咬字不清,他其实一直以为这句歌唱的是“在狂风之中,心痛”。 那算是什么?预感?诅咒?还是逃不开的命运? 可是就在他如此绝望哀恳的注视之下,薛聆诺仍然决绝地拥紧了凌子岳,慢慢后退,不停地摇头:“对不起,啸卿,对不起……” 凌子岳还在低声劝她,语气里是轻柔的不赞成:“小聆……” 但是薛聆诺从没有这么倔强,这么坚持。她拉着凌子岳转身,一步一步,很快就湮没在了人群里,再也无从追踪。 这天的滚滚烈日之下,尹啸卿拖着虚软的脚步往回走的时候,满心里只想到了一句话。 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说起来还是在不久以前,是对着另外一个女孩子—— 对不起,对于我而言,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她,就再也没有别人。 是报应么?如今,他所说的这个她,正在把这句话,活生生地反砸回他的身上。 原来,对于她而言,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凌子岳,就再也没有别人。 第四部分 琴圆 第79章 第七十八章 不想遵守给你的诺言 时间一晃就到了春末夏初,算起来薛聆诺回到B城已经小半年了。 这天又是周日,她上完钢琴课回来,刚做好晚饭吃下,就接到了肖默默的电话。 肖默默一上来就唉声叹气:“唉呀聆诺,累死我了,今天跑了一整天,腿都快断了,嘴皮子也快磨破了,眼睛也彻底审美疲劳了,愣是没看上一家完全中意的。那些影楼都太俗,摄影工作室都太怪异,全都不是我们的菜。怎么办啊聆诺,还是你和凌子岳结婚的时候那些照片好啊,我觉得我肯定是被你们的结婚照给spoil了,现在看什么都看不上了!” 薛聆诺脸上浮起一朵柔淡的微笑:“那是子岳的同学给我们拍的,你要是不着急结婚,等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再请他给你们拍一组也行啊。” 肖默默惨叫一声:“那得到什么时候啊?算了算了!我是嫁给洛文,又不是嫁给照片,凑合凑合就认了吧,唉!” 自打肖默默提到她和凌子岳的结婚照,薛聆诺的目光便一直凝注在电话旁的那架相框上。照片里的她和凌子岳穿着一套情侣装,简单的米色套头衫配浅灰色休闲裤,她的长发随意梳成两股垂在胸前,凌子岳戴着一顶帆布宽檐帽,遮住他早已没有头发的脑袋。他们正在一条铁道上并肩走路,薛聆诺踩在铁轨上,小心翼翼地低头去看脚下,凌子岳揽着她的肩膀扶稳她,一侧头便吻在她的头顶上,目光里绵绵浓浓全是深深的情意。 焦点聚集在他们俩的身上,背景虚化了,被处理成墨绿的色调,傍晚的柔暗光线四下里弥漫,铁轨在他们的脚下静静延伸,看不到来路,也触不及尽头,世界原本寂寞得凝重,却因为这对情侣而被瞬间点化,一时间温情无限。 那年,薛聆诺大学一毕业,就和凌子岳回到家乡结婚,然后留在了那里。那个暑假,凌子岳的那位曾拍下令他俩心动不已的那张Summer Love的同学从国外回来,他们便请他给拍结婚照。 于是整整一个星期,凌子岳不做治疗、精神也好的时候,他们就会外出四处游玩,摄影师随跟随拍,抓到了一组异常出色的照片。 因为要陪伴和照顾凌子岳,薛聆诺放弃了当年保送上的研究生,回到家乡后就在南方最大的报业集团《南域新报》在当地的分社谋到了一个编辑的职位。本来她是被安排去跑新闻的,她找社长反映了自己的特殊情况,希望工作能尽量稳定一些,这才发现原来社长是凌子岳的高中同学。于是她不但被调到了编辑的岗位上,而且被分到相对而言较为轻松的社会生活版块,能腾出最多的时间照顾凌子岳。 凌子岳的淋巴癌整整挨了五年,这基本上就是这类病人能达到的最长极限了。差不多就是一年以前,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薛聆诺推着他在医院的花圃间散步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令她蹲下,用松松垮垮的病号服衣袖万般怜爱地替她擦去额头上几粒晶莹的汗珠。 然后,他柔声对她说了一句话:“小聆,我走以后,你还是回B城去吧。” 薛聆诺脸上一僵,愣了一下,趴下来,侧伏在他的腿上,轻轻地、却是坚决地说:“我不。你不会走的,我也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凌子岳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仍然是那副温柔微笑的语调:“好孩子,别说这些傻话了,快答应我,不然我没法放心。” 薛聆诺也仍然是那副轻轻的却坚决的语气:“就不让你放心!你是我老公,咱们的家就在这儿,你能走到哪里去,又要我走到哪里去?” 凌子岳叹了口气。他知道她一定哭了,故而没有勉强她把脸抬起来看着自己。 良久,薛聆诺才听见他又说了一句话:“小聆,B城也有咱们的家呀。” 薛聆诺抬起头来,脸上干干净净清爽透亮。她笑着点头:“好吧,既然是你要我去,那将来你如果真的不要我了,我就去考B城师大的研,好吧?你不就觉得B城是大城市么?S城也是大城市啊,我毕业以后可以去应聘逸仙中学的语文老师,我觉得他们应该会要我的吧,如果实在不行……” “小聆!”凌子岳打断了她,这一回语气比方才不容置疑了许多,“小聆,我早就说过了,不许再说我不要你这种话,你知道你这么说我有多难受么?可我总是要走的,也许……小聆,我走了之后,你要忘了我,不要再去跟我有关的地方,除了B城,可是不要去B城师大,你要想上研究生,就重新去考你们A大。小聆,回B城去,不仅仅因为那是大城市,它和S城不一样,那里有一个人,他是真的爱你,只有把你交给他,我才放心……” 凌子岳才说到那个迟疑的“也许”,薛聆诺就重新把头伏在了他的腿上。这一回她只能忍住声音,却无法控制肩膀的抽动,她心里又气又急又悲伤,她讨厌凌子岳说这种话,要把她交给别人这种话。 但她又没有办法反驳他,因为谈话进行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这场不了了之的谈话之后的第二天,凌子岳就陷入了弥留。他在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痛苦中整整撑了一个星期,主治医生婉转地向家属说明一切抢救手段已经无能为力,不如放弃吧,至少能免去病人许多不必要的折磨。 凌子岳的父亲在辗转一夜之后,终于对薛聆诺说:“孩子,咱们放手,让他走吧。” 当时的薛聆诺已经哭不出来,连嗓子也完全哑了。她就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偶人,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坐在凌子岳床前,握着他的手,直直地看着他,定定地听着他床头的仪器不断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那记录着他最后这段游丝般生命的冰冷的声音。 那是他弥留的第五天,到了晚上,薛聆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一丝声音,涩哑地开口说道:“子岳,我会好好的,爸爸也会好好的。以后我就是爸爸的亲生女儿,我会一直照顾他,让他老人家快快乐乐地长命百岁。爸爸也会很疼爱我的,不会让我受一丝委屈,不会让我有一点点不该有的难过。子岳,你放心去吧。” 仪器里,凌子岳那条细弱的生命线还在固执而艰难地扭动着。 薛聆诺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从眼睛里涌出来,沉甸甸地砸在凌子岳的被子上。她颤抖着声音,又说:“子岳,我答应你,我会去B城,我不会去B城师大,我会忘了你。我答应你会回去找尹啸卿,如果他还要我,我会嫁给他,我会让自己很幸福很幸福,比跟你在一起还要幸福……子岳,你放心去吧。” 凌子岳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薛聆诺攥紧他:子岳,你哪里痛?你到底哪里痛?有多痛?我这样捏你的手你还有感觉吗?让你手指也痛一点,会不会比较能帮你转移? 她索性把他的手指放进嘴里,试图咬他,却只能将它们卡在齿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只是让她的声音更加含混不清:“子岳,求求你,你走吧,你走吧……” 她守在他床前絮絮地说了一夜,又说了一天,直到最后终于支撑不住,伏在他肘边沉沉睡去。 凌子岳是在她的睡梦中去的,就像是和她一起睡着一样。其时已是他弥留后第七天的凌晨,那刚刚过去的一天,是他们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 只有上天才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方能支撑住自己直到陪着心爱的妻子过完这特殊的一天,才肯撒手。 墓地是早就买好的那一块。曾经的那一年,凌子岳通过A大的BBS知道了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男生那么喜欢薛聆诺之后,偷偷地去跟踪过他们无数次、确定了他是真的很爱薛聆诺、也有能力给她真正的幸福。为了成全他们,为了让薛聆诺相信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他寄出了那封信,然后回到家乡,买下这块墓地,做成真的样子。 墓碑上的照片仍旧是原来那张,只是铭文重新刻过了,在立碑人的名字里加上了一个: 爱妻薛聆诺 入殓之后,薛聆诺在墓前静静地陪了凌子岳整整七天。据说人的灵魂要到头七以后才能真正意识到并且相信了自己的死亡,才肯下赴冥府,去往来世。薛聆诺舍不得他在茫然中孤单无措,就在这里相依相伴,拼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对他做到最后一份不离不弃。 只是已经没有照片可烧了。那个冬天她在这里烧掉的那叠照片,早就已经守候在彼岸,他这一去,迎向的亦是他们俩的回忆,终究还是一段温馨旅途吧? 七天之后,薛聆诺回到报社销了假,照常上下班,绝口不提去B城的事。她才只有二十五岁,眼前的人生漫长到令人窒息、让人绝望,她不急于一时,料想凌子岳的在天之灵也不致怪她不守诺言。 不久之后,《南域新报》就开始热烈筹划进入B城。作为垄断南方的报业集团,他们显然有一份走向全国的雄心,不说别的,光是B城有那么多籍贯为南方的外来人口,就使他们不必发愁打不开市场。 于是到了今年年初,B城分社建起,薛聆诺就被抽调过来了。她心里明白,这是凌子岳交待过他那位老同学作出的关照。他多么了解她,她口头上虽然答应,却未必会付诸实践,于是他亲自把她送回B城去。 第80章 第七十九章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有缘? 凌子岳希望薛聆诺回B城固然是想要把她还给尹啸卿,薛聆诺也明白他的这份苦心,但真的到了B城之后,要她去找尹啸卿,她却无法做到。无论如何,凌子岳对她当然是有私心的,她却无法那么冒冒失失完全不为尹啸卿考虑。她当年情急之中,不管不顾,那样地伤了尹啸卿的心,是她后来每每想起来虽然不致后悔、却也不得不惶愧的。一隔两年多,要她以什么身份、什么资格再去求他原谅? 更遑论还要重新开始了。 何况凌子岳去世还不到一年,尸骨未寒,薛聆诺自觉那颗随他死去的心,亦是尸骨未寒。不说尹啸卿那等脾气,又那等条件,单是她自己这方面,也拿不出什么去给他,又何必再去给两人徒惹烦恼? 直到在街头偶遇他和他女朋友那次,薛聆诺更是肯定,她现在连和他平心静气地见面都无法做到,如此狼狈,也只能姑且躲避下去了。 周一一大早,薛聆诺一路奋战着来到报社。从她住的地方过来实在不太方便,要先坐公交车,再转两次地铁。 可她甘于如此麻烦,因为她一定要住在那个地方。 那是当年凌子岳和她的家。刚回到B城时她就去求租,正好当时的租户还有两个月到期,她便先把东西暂存在肖默默那里,在小旅馆里将就了两个月,才终于搬了过来。 她现在的钢琴则是从S城运过来的,就是当年凌子岳买给她的那一台。凌子岳离开S城的时候把它寄放在秦芳家了,薛聆诺付了一大笔运费把它搬到B城,一路颠簸,后来请的调琴师忙了整整一天才把所有音弦都校好。 可是这一切辛苦都多么值得,薛聆诺总算又在B城找回了一点家的感觉,每天下班想着要回去,都会归心似箭,满怀欢喜。 自从调到B城,薛聆诺的工作一下子忙了许多。毕竟是新建的分社,不可能所有员工都从其它地方调过来,总要在这里吸纳新鲜血液。然而招聘是一个漫长而冗杂的过程,何况是如此大规模的招聘,所以他们这几个月来招了一些人,却还没有补充完毕,于是他们广招实习生,基本上每个有经验的在职员工手下都带着至少一名实习生。 跟着薛聆诺的实习生是B城师大传媒学院的本科生,叫荆玲。小姑娘性格活泼开朗,薛聆诺本来觉得她更适合跑记者,也应该转到其他更明快一些的版块。但是荆玲说了,她就喜欢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姐姐混,而且女孩子做做社会生活呀文学艺术之类的,多合适啊。 薛聆诺也就不勉强她。她对这小姑娘背后的B城师大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关键还在于她能够待的时间足够长,因为她已经是大四,还保送了研究生,所以她整个学期和暑假都可以来上班,颇能为她分流负担。 这天薛聆诺刚上班不久,主编就让她到他办公室去。 薛聆诺估摸着是要谈现在他们手头上的那个大项目——罗晓晓抚养权纠纷。 罗晓晓抚养权纠纷是最近炒得比较热的一个案子,上了央视的社会观察节目,关注度颇高,各大媒体都在争相跟进。而该案的当事人都是南方人,有一些涉案人员还就生活在南方,自然是《南域新报》的重点关注对象。 这个案子说起来实在离奇,听者无不产生这就是个八点档连续剧的强烈感觉。 事情要从罗晓晓生母徐晚红的死亡说起。 徐晚红在有一天与其男友穆长海的激烈争执中不慎坠楼而亡,她死后进入追究赔偿责任的法律程序,穆长海才知道,原来她曾婚,而且有一个现年五岁的女儿罗晓晓,生活在湖南农村的爷爷奶奶家。 而徐晚红死后不久,便有一个男人来到罗晓晓的爷爷奶奶家,声称自己是罗晓晓的父亲。 此时,离奇的事情发生了:罗晓晓的爷爷奶奶居然不认识这个男人! 双方就此展开对罗晓晓抚养权的争夺,闹到了法庭上,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徐晚红在若干年前来到B城打工,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并且与饭店的厨师谭大伟相恋。六年前,谭大伟因与饭店老板发生口角而愤然辞职,并且不告而别,抛下身怀有孕的徐晚红。 徐晚红未婚怀孕,自然凄风苦雨,而饭店里的杂工罗憨对她恋慕多时,便向她求婚,把她带回湖南老家,两人婚后生下一女,就是罗晓晓。罗憨夫妇始终对罗憨的父母隐瞒罗晓晓并非罗憨骨肉的事实,所以罗晓晓的爷爷奶奶一直蒙在鼓里。 罗晓晓三岁这年,罗憨因意外事故死亡,徐晚红重新回到B城打工,不时把攒下的钱寄回湖南公婆家作为罗晓晓的抚养费。她鲜少对人提起过自己曾婚有女,而因为对女儿的牵挂,她的精神状态自然异于常人,经济上的用度也显得更大,却又去路不明,如此一来二去,就引起了她后来的男朋友穆长海的猜疑。穆长海怀疑她是在外面有人,那天他们俩的激烈争吵就是因此而起,却不料最终导致了徐晚红的丧命。 再说后来出现的罗晓晓的生父谭大伟,他当年离开饭店之后,心里憋着一口气,想要自己闯出一番名堂来给原来的老板看看;而且他并不知道徐晚红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一心想着等到出人头地再回来接她。他其实并未走远,还是在B城,只是B城何其大,茫茫人海,一个人藏进去,别人很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 经过几年的打拼,他自己开了一家小饭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应该说当年的抱负已经达到,便回过头来寻找徐晚红,这才顺藤摸瓜找到了湖南的罗家去,要求拿回女儿的抚养权。 这个案子当中隐藏着方方面面的亮点,所以《南域新报》不仅仅是法制版块在跟进,薛聆诺所在的社会生活版块也参与其中,主编让他们组成一个专题组,互相配合。 薛聆诺的估计没有错,主编这天就是为了这事儿找她。 他说:“小薛啊,最近法制版又拿到了几个很有意思的大案子,他们人手一时腾不开,你这边稍微轻松一点,能不能把罗晓晓那个案子的任务多承担一点下来?你放心,这只是暂时的,等你这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照样会从别的组调人手来帮你;还有招聘那边,人力资源部已经加快进度了,只是新手一时间也插不进来,还是得靠你们这些干将多多出力啊。” 薛聆诺答应得很爽快:“没问题,我这里还忙得过来,有什么任务主编您就派下来吧。” 主编满意地点点头:“这两天的任务是去采访双方的律师,特别是罗憨父母的律师。你要知道,这个案子其实在法律上争议不大,谭大伟是罗晓晓的生父,他有第一顺位的抚养权,又没有什么过错,基本上这个官司他是稳赢的。越是这样,罗氏两老的律师那边就越是有采访价值,要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而且这罗氏两老的律师是个名律师,年纪还很轻,执业也只有三年,却创下了B城同一年龄段律师的各种纪录。他很少接诉讼案件,但是做过的寥寥三两单诉讼,就让他赢得了个‘名嘴’的盛誉。所以哪怕是脱离案件本身,光是对他的采访都很能增加我们报纸的销量。 哦,对了,他还是你们A大的校友,由你出面,怕是比法制版那几个人更容易约到他。他可是钻石王老五型的精品男人哦,听说架子不小,一般媒体很难拿到他的采访的。” 薛聆诺心里一悠,抬头已看见主编递过了一张纸片来。 她讷讷地伸手接过,看见上面写着的是: 悦诚律师事务所尹啸卿律师 自从那次街头邂逅自己毫无风度地落荒而逃之后,薛聆诺不指望尹啸卿还会对她的主动约见不摔冷脸子上闭门羹,好在主编自己也说了,尹啸卿架子颇大,很少接受采访,所以她约不到他应该也在情理之中,算不上特别无能吧。 意料之内,电话拨过去,接起来的是尹啸卿的助理。她礼貌地留下了薛聆诺的姓名、单位、联系方式和来意,表示会尽力帮她同尹律师预约时间。 薛聆诺听得出对方的语气是一种职业的客套,原本想一天之后再打电话去拿到肯定的拒绝,然后上报给主编了事,不料不过隔了一个小时,对方就主动打电话过来,告诉她周三上午十点到十一点,尹律师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薛聆诺连忙道谢,心里却一下子抽紧成一团。 她其实完全没有这样的准备,她全部的心理预期都放在了被他干净利落地拒绝、然后继续回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当中去。 但他既然已经答应了跟她见面,她自然不能不去,这是工作,成熟的职业人是必须公私分明的。 第81章 第八十章 你欠我的幸福 周二下班之前,薛聆诺交代了一下荆玲,自己第二天早上不会来办公室,给了她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让她独立完成。 荆玲自然而然地追问起她不来办公室是要去哪儿,她便照实说了。才说了个开头,都还不曾提及人名,荆玲就尖叫起来:“啊!聆诺姐,你是要去见尹啸卿律师啊?好幸福哦!天哪,他是你们A大以前的风云校草啊!可惜我太笨了,当初高考就差十分,同A大失之交臂呀……不过他上学期来我们学校做过一次讲座,哇师姐你不知道,真是爆满啊,我们最大的阶梯教室都水泄不通了,还有女生晕倒了呢,也不知道是通风不畅还是太激动了。不过尹律师也真是要命,那么帅那么风度翩翩,绝对有让人晕倒的功力啊!哇师姐,要是我也能去采访他就好了……” 薛聆诺暗自苦笑。她倒是真想把这个采访任务扔给这小丫头,自己就可以悠哉游哉地继续当逃兵了。可惜按照报社的规定,实习生不具备独立采访的资格,尤其是这么重要的采访任务;而且现在手头工作太紧,社里也不会允许她带着荆玲去,耽误了案头工作;何况她约见尹啸卿的时候用的是自己的名字,如果临时换人,恐怕更会触怒尹啸卿,后果不堪设想。 周三早上,薛聆诺起床后,对着镜子深呼吸,按照商务礼仪换上正式的衬衫西裙高跟鞋,把头发一丝不乱地盘起来,化了淡妆,然后叫了出租车直奔悦诚律师事务所。 她提前五分钟到达,前台替她打了电话,尹啸卿的助理很快就迎了出来,一边说尹律师很快就到,一边把她领到小会议室,给她倒了杯绿茶。 薛聆诺有些紧张,食道口似乎是关闭起来的,连茶水也几乎无法下咽。她有些拘谨地坐在亮堂堂能够清晰映照出周围一切的实木长桌后面,约莫等了十分钟,尹啸卿终于出现在小会议室的玻璃门外。 薛聆诺局促地站了起来,勉力按下心头的不安,微笑着走过去,对尹啸卿伸出右手:“你好,尹律师,非常感谢你能接受我的采访!” 尹啸卿看了看她伸过来的手,又看了看她,脸上毫无表情,只冷淡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薛聆诺尴尬地收回手,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 尹啸卿也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人隔着桌子,面面相觑。 薛聆诺连忙低下头避开他冷锐得硬梆梆的目光,拿出一只录音笔,征求他的同意:“可以吗?” 尹啸卿略略颔首,这才简洁地吐出两个与目光同样冷硬如冰的字:“请便。” 薛聆诺道了谢,按下开关。红色的小灯亮了起来,但她还是掏出记录的纸笔,一来这是职业习惯,二来她该问的问题都由法制版的同事事先列了出来,她记在本子上了,只要照本宣科就好。 这些问题她来之前已经过了好几遍,全部烂熟于心,也基本上把握了其中的脉络。此时她迅速扫了一眼第一个问题,便抬起脸来看着尹啸卿:“尹律师,我们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就是,是什么促使你接受了罗老夫妇的委托?我们都知道你平常工作非常忙,而罗老夫妇因为经济上的原因,基本上付不起律师费,所以你的这次代理差不多就是法律援助性质的;而这个案子——恕我直言,你们的胜算似乎并不算太高,所以……” 尹啸卿早已听明白这个问题,不待她说完,就在桌子上嗒嗒敲了两下,显得有些轻蔑,以及一点不耐烦:“我接这个案子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出于人类的同情。” 薛聆诺在记录本上写下那个关键词:同情。 她示意他继续,一抬头却被他益发冰冷的目光蜇得心里一抽。 尹啸卿冷冷地说:“薛小姐,这个问题不需要正面解释,我给你讲一个英国的著名案例你就明白了。 英国有一位老太太,她丈夫去世之后,她完全依靠储蓄金过活。在十五年以后,银行忽然发现自己在过去这么多年里一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就是给她的利息过高,因而想要收回这笔多出来的钱。但是银行是不能从储户账头上直接把钱划走的,那是侵犯私人财产的行为,所以银行向法院起诉,请求允许自己拿回错误支出的金钱。 但是这个案件的最后结果是老太太胜诉。法院给出的理由是:在过去的十五年中,由于银行自身的错误,而使得老太太对这一层次的收入以及由此形成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合理的依赖,因而继续维持这样的生活已经成为老太太的权利,所以银行不但不能收回她那部分多拿到的钱,而且还要继续按照原先的利率支付她利息。” 薛聆诺刷刷刷地快速记录着,一边轻轻点头。尹啸卿停顿的时候,她也正好写完,抬头看他,见他的眼睛里闪出了一缕她一时之间无法直视的光芒:“这个案件,我认为与此同理。罗老夫妇在过去的五年当中,始终合理地认为罗晓晓是他们的亲孙女,这也是他们痛失爱子之后的最大慰藉,他们在感情上已经对罗晓晓的存在产生了依赖,罗晓晓带给他们的幸福已经成为他们的一项不容轻易剥夺的福利,这与血缘无关,只是关乎感情。” 他紧盯着薛聆诺,目光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幸福原本并不是一种权利,但是如果一个人曾经让另一个人幸福,她就可能已经给自己建立起一种责任与义务,就不能随随便便把这种幸福拿走了,否则伤害照样成立,就算是在法庭上也同样存在商榷的空间,这就是为什么离婚案件要考虑哪方存在更大过错。” 薛聆诺无声地吸了口气,假装还在匆忙写字,不敢再抬头面对他,也不敢做出任何回应。 静了几秒钟之后,又听见尹啸卿冷笑了一声:“我刚才说过的一句话恐怕是信心过剩了。我说你听了那个英国案例就会明白,其实未必,这种感觉,有心的人自然一听之下就能明白,但如果是没有心的人,恐怕是说破了天也不会明白。” 薛聆诺假装没有听懂他这句话里的刺,赶紧拿出下一个问题:“那么请问,你希望为罗老夫妇争取到的权益能够到哪一步呢?” 尹啸卿轻嘲地勾了勾嘴角,似乎是在对这个问题的水准表示不屑:“那当然是由他们俩继续抚养罗晓晓。如果在罗晓晓成年之前二老不幸去世、或者丧失了抚养能力,才由谭大伟获得罗晓晓的抚养权,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罗老夫妇尚在人世,就应该继续对罗晓晓享有无限的探视权。” 薛聆诺一失神,不由自主地就问出了一个计划里没有的问题:“可是……坦率地说,你不觉得这样可能对罗晓晓不是很公平吗?她的生父能够给她提供优越得多的生活条件,他作为年轻力壮事业有成的男子,对罗晓晓也更具备妥善照顾的能力。如果让罗晓晓继续留在罗老夫妇身边,将来罗老夫妇的健康乃至生命出现任何状况的话,倒可能会对罗晓晓造成更大的心理创伤,反而折损了她的幸福。” 尹啸卿尖刻地答道:“薛小姐,你的逻辑非常矛盾,思路极其混乱。你一方面似乎认为一个人的幸福是完全同她的物质环境挂钩的,另一方面又似乎对于人的精神状态放了过重的砝码。我接触过罗晓晓,她今年虽然只有五岁,但已经非常懂事,她对爷爷奶奶感情很深,她并不愿意离开那个湖南小乡村。孩子其实是比许多大人都更加有情有意的,她不在乎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能给她带来怎样奢华舒适的大城市生活,如果让她离开年迈的祖父母,她只会感到巨大的痛苦。 即便在她成年以前就要遭受祖父母离世的悲伤,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幸福的。薛小姐,难道你不是应该比我更理解这一点吗?她爱的人虽然死了,但是在他们死之前,她是陪在他们身边的,这样她才比较没有遗憾。如果因为害怕面对丧失亲人的痛苦就选择早早逃开,她所得到的虚假的清静也不是什么幸福,难道你不是这么认为的吗,薛小姐?为了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人而弃很可能更爱自己的生父于不顾,将年迈多病的老人当作弱者而给予更多的同情与关注、把另一个男人的痛苦视若无物,这对于你而言难道不是更加符合人之常情吗?再说了,被自己所爱的人一直爱到死,其后又能紧接着马上投入另一份关爱的怀抱,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有这种运气?她还有什么不幸福不满意的!” 尹啸卿的这番话越说越刻薄,到了最后完全成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薛聆诺只觉得有一根血管在自己薄薄的太阳穴里笃笃地敲,头痛迅速波及心脉,全身蓦然虚软无力,眼泪却不争气地涌入眼眶。 她低着头,完全不能和他对视。她拼命地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心里暗骂自己太不职业太没出息。可是她工作时间毕竟不长,而且因为有凌子岳老同学的招拂,各方面一直都很顺遂,没有遇到过这么直接的刁难,何况他还句句直刺心窝,唇枪舌剑全部准确地扎在她那个本就还血流如注的伤口之上。 她的脑子随着心一起乱了起来,接下来的几个问题问得甚是潦草,好在尹啸卿给她的时间原就不长,他的助理不久便敲门进来,得体地提醒他下一个约会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第82章 第八十一章 我拿什么和你计较 一看到尹啸卿的助理,薛聆诺如获大赦,连忙站起来,感谢尹啸卿的宝贵时间。道别仍然需要握手,她想到刚才尹啸卿的冷淡,心下发怵,却又碍于助理就在旁边看着,如果自己不把场面步步走到,未免失礼得突兀。 她只好硬着头皮再次走到尹啸卿跟前,对他伸出右手。 尹啸卿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做了个好走不送的姿势。 这回连助理都觉得难堪了。她一见到这位薛小姐就颇有好感,她非常漂亮,却并没有通常大美女的那种趾高气扬,显得谦逊而低调,让人很难不对她生出亲近之意。而她此时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惹得人的心也不由随着她眼波荡漾而一颤一颤,我见犹怜。 于是她不禁想要替尹啸卿弥补一下礼貌,便殷勤地对薛聆诺说:“薛小姐,我送您去搭电梯。” 尹啸卿却毫不买账,他人都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不悦地说道:“人家客户马上就要到了,你还不快点去大会议室那边准备准备?” 助理只好尴尬地对薛聆诺说:“那……薛小姐,我就不送了,您请这边走。” 薛聆诺感激她的好意,对她道了谢,便向门外走去。 她在电梯前刚按下键,又见尹啸卿的助理忙忙地跑过来,双手捧着一张名片:“薛小姐,这是尹律师的名片,这上面有他全部的联系方式。他让我转告您,如果以后还有需要联络他,可以直接打他手机。” 薛聆诺不无意外,连忙恭谨地双手接过,再次道谢。 助理返身往回走的时候,还在继续刚才的纳闷儿。她先前是感慨自己这个上司的酷劲已经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居然对这么楚楚可怜无可挑剔的漂亮记者也如此不留情面;可是一转眼,他又作出了这么个一反常态的姿态,到底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呢,要说他平常虽然阅美无数,这个薛小姐却的确是美得不同寻常,尹律师也不过是普通男人而已。 可是……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助理又想起一件事来,顿时觉得心里的疑惑更重了:尹律师这次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决定接受她的采访的?为此还推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会面。难道他在这之前就知道这位薛小姐美得不同寻常? 他们俩倒的确是校友,可看样子也不像是认识啊…… 不对,不是不认识,而更像是太认识,认识到……有仇? 对尹啸卿的采访不过一个小时,薛聆诺却觉得心力交瘁,回到报社后,一整天都有些没精打采的。 她一回来,荆玲就兴致勃勃地追问个不停,她却给不出太多信息,只简单告诉她:“尹律师很严肃的,不是很好打交道。” 这句话倒让小女孩的花痴更重了:“好酷哦!” 下班后,薛聆诺还在公车上挤着呢,肖默默的电话就追来了:“聆诺,你这周六晚上应该没什么事吧?剧组的人要给我和洛文开一个告别单身party,我已经在钱柜包了一个party包厢,八点钟开始,你一定要来哦!” 薛聆诺这几年一直听肖默默说,当年《时光倒流七十年》剧组还留在B城的成员每年都会全体聚会一次。她回到B城才半年不到,之前还没有赶上过。 她这边一迟疑,肖默默就补充了一条:“聆诺你放心来吧,尹导从来没参加过我们的聚会,就好像全剧组每个人都欠了他800块钱似的,他简直就是仇恨我们!我跟大家说了你已经回B城来了,他们都特别高兴,说好几年没见你了,这次一定要好好跟你叙叙旧。” 薛聆诺一听是这么回事就放了心,于是答应下来:“我周六晚上正好有一节钢琴课上到八点钟,会晚一点到,你们先开始就好了,不用等我,我会尽快赶过去的。” 肖默默刚给薛聆诺打完电话,就很意外地看到来电显示闪了起来,居然是尹啸卿! 他开门见山地问:“肖默默,你们今年聚会过了吗?” 肖默默惊讶得直抽凉气,脱口而出:“正计划这周六呢,尹导,您老这些日子不见,居然修炼到通灵啦?” 尹啸卿不跟她废话:“时间,地点?” 肖默默噎了一下,马上就想起刚才对薛聆诺说的那句“尹导从来没参加过我们的聚会”。 但她心里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回答了尹啸卿的问题。 尹啸卿 “嗯”了一声,就干脆利落地把电话挂了。 对于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的人来说,从周三到周六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周六晚上八点钟,尹啸卿准时出现在剧组的KTV包厢里时,着实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大家纷纷迎上来跟他东拉西扯,一时间都没人唱歌,只任凭原声开着,一首接一首随机播放。尹啸卿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看看手表,脸色渐渐难看下来。 快到九点钟的时候,包厢门再次被推开,薛聆诺站在那里,目光一定,脸上一下子就浮起慌张与无措。 大家再次轰动起来,好些人都一跃而起,迎了过去,七嘴八舌地或尖叫或询问: “聆诺,你终于来啦!” “姗姗来迟姗姗来迟!你说,是罚喝酒还是罚唱歌?” “其实早知道聆诺能来,咱们应该回A大的小礼堂去聚会的,让聆诺给我们伴奏,还像当年那样,想唱什么歌都有!” …… 薛聆诺被人群包围得严严实实,颇有一种如遇救星的感觉。那天肖默默明明是说尹啸卿不会来参加聚会的,若非如此,她还真不会来,可怎么一进门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 几天前的会面记忆犹新,他不知道有多恨她,如今他出现在这里,会不会也是因为肖默默撒了同样的谎,告诉他她这次是不会出席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真是太不合时宜,该找个借口早早离开才是。 过了好一会儿,这些热情的老朋友才渐渐散了,一个个该唱歌的唱歌,该点歌的点歌。舒盈万般亲热地拉着薛聆诺的手走到一旁的吧台边坐到高脚椅上,一边喝果汁一边跟她说话,热情地问她这几年过得怎样,以及现在在B城的工作和生活如何,俨然一副闺蜜的架势。 尹啸卿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薛聆诺的侧影。她今天随意挽了条马尾,穿的是一身最普通的白色短袖T恤配深灰色竖条纹布质直筒裙,将将及膝,将线条完美的小腿展露无遗,而坐下来的时候,她那双漂亮得让人呼吸发紧的大腿也会露出短短一截。 她此时就坐在高高的吧椅上,一腿垂直放在脚搭上,另一腿翘在这边膝盖上,仍是那么自然的优雅情态。她穿着那种很淑女的平底鞋,很挑脚型的一款鞋子,一定要纤细的玉足才能将其中的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她对此显然游刃有余。 她的脸上本就不施粉黛,加上这一身寡暗的颜色,使得她整个人清淡得像是随时会透明消隐,融入到某张旧照片里去。 尹啸卿心里堵得慌,真恨她,恨得牙根发痒,恨她这么昭然地以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示人,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寡妇吗?! 薛聆诺一边淡淡微笑着跟舒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边时不时看看站在前面演唱的朋友们。被推出最多的当然还是肖默默和洛文这对未婚夫妇,大家不断地给他们点情歌对唱,会唱的就要唱,不会唱的也不能跳过,必须随着音乐当众表演贴面舞和热吻,害得这两个人但凡遇到哪怕是只会一两句的歌曲也要硬撑着生编乱唱,常常逗得大家捧腹不已。 到了后来,大家干脆形成了这么个固定程序:肖默默和洛文的情歌对唱穿插其中,每隔一首别人唱的歌他们就得唱一次,也就是说,每隔他们唱的一首歌,就会有别人唱一次。 薛聆诺有些坐立不安地听着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有两道冷冰冰暗沉沉的目光一直像针一样扎在她的某处穴道里,她一眼也不敢回视,却清清楚楚地知道着,更明明白白地不舒服着。她一直在暗暗计算着时间,揣度自己什么时候提出离开、以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提出会比较合适。 就在她心里刚刚模模糊糊有了个概念的时候,就听见尹啸卿的歌声响了起来。 薛聆诺心中一凛。她约摸料到他会选一首伤感情歌来唱,却没想到会是那么悲怆的《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她简直无法去面对那样的歌词,赤-裸-裸控诉一般的诘问:我拿什么和你计较,我想留的你想忘掉,曾经幸福的痛苦的该你的该我的到此一笔勾销;我拿什么和你计较,不痛的人不受煎熬,原来牵着手走的路只有我一个人相信天荒地老…… 歌词已然沉痛,旋律又那么悲伤,而尹啸卿声线低沉,恰正如张宇,别有一番受伤男人的味道。薛聆诺觉得自己的心不堪重负,像是正跌跌撞撞一路向着某个无底的深渊里沉下去。 她决定,现在必须要离开了。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 要你做一刻的我 薛聆诺赶在尹啸卿已经唱完、尾奏却尚未结束的时候走到肖默默和洛文身旁,低声对他们说她第二天一大早还有钢琴课,所以不能太晚睡,不得不先走了。 肖默默哪里肯依?她固然知道薛聆诺是在躲避尹啸卿,可尹啸卿是为了她才来的,他显然还很爱很爱她,他就是她最大的找回幸福的机会啊!而这一个晚上他们俩还不曾有机会有过交集,怎能就这么轻易放过? 她情急之下便大声说了出来:“不行不行,还这么早呢你就要走了?连歌都还没唱过一首!聆诺,这可是我和洛文的告别单身party啊,你不会这么不讲义气吧?” 大家一听,当然也不干了,纷纷出言留她:“聆诺,你这不像话啊,咱们都多久没见了,你也不陪大家多待会儿!” 薛聆诺只好再解释了一遍自己次日要早起的情由。大家想了想,折中道:“那你至少也要唱首歌再走吧。” 话音甫落,已经有人殷勤地走到点歌屏前问她:“你唱什么歌?我帮你点!” 薛聆诺只好妥协,却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歌好唱。 就在此时,始终不发一言的尹啸卿开了口:“《你怎么舍得我难过》,给她点了。” 尹啸卿本来就在任何人群中都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何况剧组的人早已习惯把他当头儿,又何况他此时脸色阴沉得像是马上就要爆发末日洪水,谁敢对他抗旨不遵?别说点歌的同学马上就老老实实把那首歌翻出来了,就连薛聆诺也不敢有半句异议。 她接过肖默默递给她的话筒,坐回到吧椅上。舒盈已经坐到了沙发上去,此时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一个陡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突然就显得有些凄伤。 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 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 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实现 亲爱的你 好想再见你一面 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 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留下这个结局让我承受 起初,薛聆诺还颇为拘谨,起调有些发虚,声音微微发颤,显得小声小气的。然而唱着唱着,她的心就沉了下来,待唱到第一段的最后一句时,她便已完全投入,浑然忘了身旁的一切,那些无关的人,无关的关注,仿佛一下子都退到了另一个无法触及的时空里去,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而眼前似乎立着凌子岳的影子,那么哀伤地看着她,无从辩驳地接受着她任性的质问——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就走! 高-潮部分宏阔嘹亮,薛聆诺完全放开了嗓子,带一点呐喊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今天似乎有些嘶哑,明明不算太高,她却只是堪堪攀上去,因为那一点点吃力,更有一种声嘶力竭所带来的震撼效果。 肖默默极为不忍,大大地后悔起来,想着真不该留她,真该让她早早离开了事,就不用被推到这么不堪的情境里来了。但此时薛聆诺反而完全不再觉得是被迫,她整个投入了进去,动情地继续唱——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却没有感动过…… 音乐渐渐止息,她忽然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原本苦苦隐藏的泫然欲泣竟然就这么不加掩饰地展现在了这些人面前,一时间无以自处。 她愣了一会儿,放下话筒,低着头匆匆说了声“我先走了”,就拿起手袋,几乎是冲到门外去的。 而这一回,也再没有人出声拦她。 薛聆诺刚刚离开包厢,尹啸卿就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在众人半是了然半是惊讶的注视里直冲出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崩溃了,真的快要崩溃了。原本让她唱那首歌,是恶意地想让她体会一下自己都为她经历过些什么样的心情,同时卑微地祈望她能因此而被打动,愿意回过头来,重新看见他。 到头来却发现,她还是把整首歌都唱成了对凌子岳的思念! 他沿着走廊拐了个弯就看见了薛聆诺的背影,他大步跟上去,狠狠一拽她的胳膊,她几乎是重重摔回身来的。 薛聆诺胳膊上被尹啸卿紧紧掐住的地方痛得钻心,她直吸冷气,大大睁着的眼睛里泪花翻涌,晶莹的水壳子把她瞳仁里的那片慌乱失措益发放大。尹啸卿把她猛地按在墙上,俯下身来,几乎一口咬在她的鼻尖上:“薛聆诺,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不是走了吗?不是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这是我的城市,你凭什么回到我这里来?你凭什么?我的世界凭什么就这样任你反复无常随意践踏?!” 薛聆诺脑子里一片混乱,耳鼓后面嗡嗡地响。她心灰意懒,软弱地投降,声音虚飘飘地答道:“好,我离开就是,我马上就走,再也不回来……” 尹啸卿却越发勃然大怒,双手猛地扼在她的脖子上,狰狞的神情像是恨不能把她生吞入肚:“你敢!你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再走!你敢再走,我就、我……” 他就怎么样?他能拿她怎么办?这最后一句话他始终说不出来,把自己逼得气急败坏,突然一发狠就咬住了她的嘴唇,便如同两个磁极相触,自此再也无法放开,深深啃噬着辗转揉搓,他窝着一肚子的刻骨仇恨,要这样活活吻死她,他全身肌肉紧绷,粗暴而强硬地吮吸,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一股脑吸到自己的身体里去,看她还怎么离开,还怎么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薛聆诺被他吻得胸闷气短,头晕眼花,稍微一点点挣扎的尝试都只会带来更加尖锐的刺痛,她只好顺从地任君予夺。口腔里弥漫起血腥味,等到他终于肯放开她的时候,她赶紧大口大口地喘气,像一条濒死的鱼,而嘴唇又麻又胀,怕是已经高高肿了起来。 她狼狈地抬手捂住嘴唇,推开他转过身逃跑似地低头疾走,但是尹啸卿马上又追了上来,将她再度一拉,然后大手一按,把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遮住她那纷乱狼狈的模样。 他不容抗拒地命令道:“我送你回去!” 坐在尹啸卿的白色奥迪A6里,薛聆诺拘束得不敢轻举妄动。尹啸卿问她的住址,她说了之后,他目光如箭地看了她一眼。 他什么话也没说,但她顿时明白,他记得那里。只是几年前陪她去拍过一次照片,他就记住那个地方了。 她只好如坐针毡地掉头看着窗外。外面是华灯如昼的街道,红男绿女的脸上带着纸醉金迷的笑容。汇入三环的车流走了好一会儿之后,速度才慢慢提了起来,进入深海游鱼般的滑行。 方才车子一启动,尹啸卿的车载mp3就开始自动播放,一把男声在轻诉着低吟:“因为有你,日子像镀了金,从眼到心,难分难离……” 尹啸卿忽然坏脾气地把mp3关掉,像是不愿意薛聆诺听见这首歌。 不愿意她听见自己平常听的都是些什么歌。 好好一个全身都是光环的男人,背地里却如此伤情——谁都不许知道,尤其是你! 但是薛聆诺知道这首歌,这是张信哲的《究竟》,颇具轻歌剧神韵的一首歌,会让人联想到一个人捧着一颗心,站在黑漆漆的深夜里,万籁暗沉,只有一束苍白的追光笼在他身上,仿佛整个宇宙都在一目了然地注视着他,品味赏玩着他的孤清,而他却除了自己的回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找不到,被整个洪荒遗弃,只剩下了自己。 冷气充足却突兀消失了乐音的车子里,气氛冰凝得诡异而憋闷。薛聆诺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接着唱下去—— 我们把手握得好紧 认定幸福就在这里 爱是梦梦会醒 我想一窥究竟 等待使生命不再是单调的呼吸 爱一吻成了谜 我想一窥究竟 所有的思念是身体美的潮汐 我失去你 像失声的黄莺 沉默不语 没有知音 对你一切捕风捉影 我和回忆结为连理 …… 尹啸卿突然一伸手又打开了电台,不知是为了打破太过安静的车里压抑的氛围,还是为了打断薛聆诺心里莫须有的吟唱。 可是夜色已深,电台里也到处不是在点歌就是在谈论各式各样的情感问题,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在播广告的,广告过后却又突如其来地响起一个女声—— 我曾用心地来爱着你,为何不见你对我用真情?无数次在梦中与你相遇,惊醒之后你到底在哪里? 这一回,薛聆诺主动伸手要去调台。她以为这是在为司机分忧,不料尹啸卿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一阵慌乱,试图抽了抽,没能抽出来,只好避无可避地继续听下去—— 不管时光如何被错过,如果这一走,你是否会想起我?这种感觉往后日子不再有,别让这份情换成空。 你总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我却是多么多么的寂寞,事隔多年,你我各分东西,我会永远把你留在生命里…… 尹啸卿紧紧握着她的手,再也不肯放开。两个人的手心都一层一层渗出汗来,像是要一并淹死。薛聆诺担心他开车不方便,却无论如何无法开口请他放开。 他们就这么一直来到了她的楼下。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不想忘了你 下车之前,薛聆诺再怯生生地看了看尹啸卿。他还是没有放开手,而且一动不动,定定地目视着前方,似乎打算就这样天荒地老地坐下去。 她不得已,只好细声提醒:“我到了。” 尹啸卿的掌握终于松了松。她抽回手来,匆忙地道了谢,开门下车。 回身把门关上时,却看见他也下了车,昏暗中辨不清表情,只听见他说:“我送你上去。” 薛聆诺不敢拒绝,只得任他步步相随,一直走到家门口。 她打开门,回身对着他,不知是应该道谢道别,还是应该请他进去。 而尹啸卿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给她任何提示。 她静了一下,才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尹啸卿没有吭声,却在她进门之后,也紧跟着一步跨了进来。 薛聆诺摸索着门边的开关,第一个打开的是一盏幽柔的橙黄色壁灯。 那年秋天凌子岳刚刚搬进来的时候,他们俩一起去家具城,在灯市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眼相中了这盏灯,便再也不看别的。老板看出他们是真心喜爱,倒也没有乘机抬价,还给他们让了利,也许是他们俩那心心相印的表情太富有感染力,让人不忍心不给他们的幸福锦上添花,而既然熏陶了他们的幸福,那便是最无价的收获,比多少金钱都来得实惠。 那个忙碌的冬天,薛聆诺每天晚上回到家都会忍不住马上就蜷在love seat上,一切的一切,都蓦地退到意念的背后,只留下逐渐从僵麻中复苏的身体,在这柔暗的灯光中懒洋洋的舒展开来,又弥漫开去。 她那时候老是恼火自己,怎么总是撇下辛辛苦苦接她回家的凌子岳,一进门就倒下睡着了呢?而且每次都是名副其实的睡死过去,酣烂如泥,一觉能到两三个小时那么长。刚开始两次,凌子岳还试图来叫醒她,在她耳边轻轻地喊了又喊,说了又说,还吧唧吧唧着一嘴硬硬的胡碴来亲她,见她总不肯醒来,便心疼她太累,就此作罢,只让她睡,等到她从沙发上醒来,嘟哝着糊里糊涂叫一声“起床”,他便从卧室里出来,抱她去洗手间,看她揉着眼睛洗漱完毕,再把她抱到床上去。 那时候,多幸福,每天晚上闭上眼睛前最后一眼所看到的,都是凌子岳替她掖被角的手。她总是用力用力地想要对他笑,却怎么挣扎都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再不过几秒钟,她就会架不住睡意沉沉,一歪头又滑入甜甜的梦里去了。 该怪这盏灯,还是那张沙发?害得那段时间里凌子岳每天见到最多的,竟然是她的睡颜。 后来凌子岳仓促离去,下一任租客莫子川锒铛入狱,她则精神崩溃,这套房子自然也就收了回去另有住户。到她把它重新拿回来的时候,原先的家具早已不在。 薛聆诺为此一连好多天一下班就往家具城跑,有些实在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后来只好转战旧货市场。这盏壁灯和那张love seat就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薛聆诺愿意相信它们就是她和凌子岳以前的旧物,如今物归原主,是多大的安慰。 自打进屋,尹啸卿始终阴沉着脸,默不作声,也没有坐下。还不等薛聆诺给他把泡好的茶端来,他就返身出去,临出门前留给她的眼神阴郁难言。 这个屋子他虽然是第一次进来,却可以一眼想见它是对她和她的故人往昔岁月的复原。而她更把他们俩后来的那段婚姻累加其上,或许还有更早些时候的青春岁月,堪堪便是他们从始至终的全部记忆。满目都是相亲相爱情深意长的照片,这个家像是根本还有一个男主人在,只不过此时尚未归家。他的气息无处不在,比鲜活的生命还要顽强,还要清晰,还要难以抹煞。 尹啸卿一言不发地离开之后,薛聆诺端着茶站在厨房门口又愣了好一会儿,才返身把茶倒了,杯子洗净又放回去。 她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涩地想:啸卿,从此以后,你该是放下了吧? 她走到壁灯旁那张放大的凌子岳单人照前,踮起脚尖,温柔地吻在他的唇上,然后伏在墙上,应该正好对应着他肩膀的位置。 她轻声说:“子岳,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情,我可能没有办法做到了。可是你别生气好不好?也别难过,因为我有你在这里呀,我已经很幸福很幸福了,咱们别再拖累别人了,好吗?” 这天晚上薛聆诺和尹啸卿先后离去,留下那一包厢的人,自然个个都揣了满肚子的心思,只不过这件事实在太微妙,他们又都是受过名校高等教育的成年人,不好意思直接就这么议论起来。 八卦基本上是在party结束大家分头离去以后才开始的,持续时间不定。肖默默是在第二天下午接到的舒盈的电话,她一上来劈头就说:“我说啸卿怎么突然就跟谢萌分手了呢,原来是为了聆诺啊!哇塞,我之前还不知道呢,原来啸卿的第一个女朋友根本就不是聆诺,而是谢萌!啸卿以前就因为聆诺跟谢萌分过一次手,默默你知道吗?” 这件事情肖默默倒不是特别清楚,她只知道在聆诺大四上学期、尹啸卿追求她的那段时间里,两个人似乎冷了一阵儿,至于具体原因是什么,聆诺没跟她细说,但她也猜得到,总归不外乎那段时间尹啸卿逼得太紧、而聆诺还没有彻底放下凌子岳吧。至于谢萌的事情,她就完全没听说过了,难道那时候尹啸卿就跟谢萌在一起过? 既然说到这份儿上,她倒是想起来了。那段时间曾有人在BBS上说看到尹啸卿跟另一个漂亮女生在一起,不知是不是变心了,引起一帮人讨论原来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爱情吗,前段时间还当众山盟海誓,不过半年工夫就情有别钟了。不过这番讨论也没进行多久,就被一个自称尹啸卿哥们儿的人一句话给压了下去。那人说:“你们真觉得尹大会变心?” 现在想来,其实没有变心也不代表不能和别人在一起,当初那个被炮灰了的女孩子,原来就是谢萌啊。 肖默默无心对舒盈表现得太热情,她向来不太喜欢舒盈这个人。以前大家在一起排戏的时候,舒盈其实是喜欢尹啸卿的,这一点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当然,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满学校那么多女生暗恋尹啸卿,如果剧组里反而没有,那才奇了怪了呢。 以肖默默的揣测来看,舒盈原本觉得自己长得不错,也挺有才华,不说别的,单说尹啸卿经过那么严格的挑选,最终把她敲定为女主角,无论如何都说明他对她是有一份起码的欣赏在的,她可谓近水楼台,得天独厚,八成觉得尹啸卿未来女友的位子已经对她虚席以待了,却不料半路杀出了个薛聆诺,一下子就把尹啸卿的心抢走了。她对聆诺肯定是嫉妒的,后来对谢萌也是嫉妒的,所以以前尹啸卿还和谢萌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偶尔小聚,舒盈对谢萌都谈不上亲热,现在却突然关心起她来,也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兔死狐悲,把矛头转向了聆诺。 于是肖默默有些敷衍地说:“我不知道啊,你打哪儿听说的?” 舒盈对她的态度不知是不曾察觉还是不以为意,自顾自说得兴起:“我昨天晚上去看了谢萌的博客才发现,她正好前几天刚发了一篇超长的博文,记录自己的情感历程,你去看看吧,说得可详细了。唉唉,她也真够可怜的,那么骄傲一个美人儿,只好哀哀怨怨地自嘲,说人家都说聪明人不会把同一个错误犯上两次,她倒好,被同一个男人因为同一个女人甩了两次,真是没面子啊!” 肖默默忍着心里的不悦与不耐和舒盈讲完电话,便打开谢萌的博客查看,却发现那篇名为《你欠我的幸福,拿什么来弥补?》的博文已经锁了起来。 但既然已经打开网页,肖默默就顺便大体浏览了一下谢萌最近的其他博文。许多文章里都隐隐透出几分感情上的失意,就算是不认识她的读者也能轻易推测出她是刚刚失恋,虽然具体原因和情形如何不甚清楚。 在两三个月前的一篇博文里,她说自己是带着失恋远走他乡,肖默默仔细读了那篇文章,才知道原来她现在人已经不在B城了,而是在香港工作。这是一家声名卓著的国际维权组织设于香港的分支机构,谢萌整个本科生到研究生期间,几乎每逢暑假都会过去实习,而在三年前她从外交学院拿了优秀毕业生奖离校时,就已经拿到了这个组织的聘用书,但就在她马上要飞去香港的时候,突然得知尹啸卿失恋的消息,于是她断然辞掉了这份工作,留在B城。 如今B城已经没有需要她留下的人和事,她便还是到香港去了。 肖默默从谢萌的博文里读到的信息很多,读不到的信息也很多,其中一条就是,她此时此刻其实又回到了B城。 确切地说,她刚刚从B城机场出来,开始她正式加入该维权组织后的第一个大项目,即造访大陆的一些监狱,对服刑人员各种权利的行使与维护状况作出报告,将来由他们的组织提交联合国。这些监狱是他们同有关部门协商后抽样确定的,其中一所就是B城第一监狱。 第85章 第八十四章 监狱来客 这天早晨,在有关人员的陪同下,谢萌来到了B城第一监狱。 她穿着半正式半休闲的浅黄色半袖丝绸上衣配米色中裙,搭配米色皮鞋,整个人显得年轻娇媚又清爽干练,一出现在操场上正在晨练的男性服刑人员前面,立即就引来一片神色复杂的瞩目。 虽然是注定对自己高攀不上、因而可谓风马牛不相及的瞩目,谢萌还是感觉非常受用。从尹啸卿那里遭受的打击使得她近来特别需要男性的关注,无论他们是什么人,无论会不会发生些什么。此时她的自我感觉非常不错,便用再宽厚的温柔也掩饰不尽略带骄傲的目光扫视了他们一遍。 她立即就被人群中一个高挑的男子抓住了心神。 不仅是因为他看起来对她毫无兴趣,还因为他实在太过出众的长相。别说在一群或歪瓜裂枣或狰狞可怖的犯罪分子中间了,就算扔在普通人群里,这个人也必定是鹤立鸡群。简单到可以说是难看的囚服穿在他的身上,仍无法掩过他那身清俊英爽,文质彬彬,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样子,这使得他在这个地方的存在显得突兀而奇异,却因此也使得他更具一种出尘脱俗睥睨凡世的风采。 谢萌默默记下了这个人,在随后挑选服刑人员前来谈话的时候,她根据照片抽出了这个人的资料,想了想,又刻意把他夹到所有被挑选出来的人中间,以免第一个就叫他来,显得自己心怀不轨。 她沉着地按部就班,和颜悦色而有条不紊地和前面几名犯人进行了谈话,然后,当那份具名为“莫子川”的资料终于浮出水面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心明显地跳快了一拍。 在等待莫子川前来的时候,她仔细地又把他的资料过了一遍。 他的罪名有两条——重大医疗事故,强-奸;获刑为有期徒刑十年。 刚才谢萌选人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了这些信息,而此时再次看到,她心里便再次浮上了那个有些荒谬且不知羞耻的念头—— 什么女孩子会被他强-奸?真是幸福呢! 正出神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然后是一声和前面几个人没有太大差别的“报告”,只是他的声音似乎也比前面几个人要好听得多,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 谢萌稳了稳心神,提声答道:“请进!” 一名警卫带着莫子川推门进来。他冷漠地扫了谢萌一眼,就不声不响地走到她对面坐下,任由警卫将他的双手铐在椅子上。 这个过程是标准程序,谢萌刚才也已经看了好几遍,此时却莫名其妙地生出愧疚感,真想出言制止那位警官,然后让他给他们上两杯咖啡。 眼前这一切,真是配不上他,真是折辱了他! 而另一方面,她又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失落感。她原以为凭自己的姿色,就算对方条件再好,毕竟现在也是服刑人员,地位一落千丈,而且得有多久没见过女人了?怎么说都该对她有些稀罕的吧。 可他却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令她霎时间想起另一个可恨的男人,同样的在另一个女人存在时便将她视若无物的那个男人。 对于这个莫子川而言,也是有另一个女人存在的吧?那个被他强-奸的女人。 但谢萌终究是理性而职业的,这些念头她也只是在心里过过而已,绝不会影响正常工作。 她用低头继续阅读他的资料这样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这才发现下面还有监狱方面的备注,注明他服刑期间表现良好,特别积极地进行忏悔,曾在两年里给受害人写过近两百封书信,请求她的谅解。 谢萌突然就抑制不住自己心中陡然泛涌的醋意:两年?近两百封书信?这怎么也该有点真感情了吧?那么两年后为什么停止了呢?是已经求得谅解,还是终于心灰意冷? 警卫确认犯人已经不可能暴起行凶了之后,便退了出去。这是一个封闭的房间,监狱方面可以通过闭路电视即时监控室内的情况,保证谢萌的安全,却又不会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以保证犯人能够畅所欲言。 警卫离开之后,谢萌抬眼望定莫子川,一个开门见山的问题脱口而出:“那是个怎样的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吗?” 这么直接的发问方式似乎令莫子川有些吃惊,但他马上又淡定下来。他的回答里有一种孤高自赏的声气,似乎字字都在表明:我说的都是实话,不过你们这些俗人不能理解,我也不意外,更不在乎。 “她本来应该是我女朋友的,可她太年轻太单纯,很多事情看不明白。她以为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其实她弄错了,她爱的人是我,她和那个人在一起,也不过是因为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她是把他当成了我的影子。” 谢萌心里一抖,兀然低头细细再看他的资料,然后打断他:“等等!”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个女孩子,她是不是叫薛聆诺?” “你怎么知道?”莫子川终于对谢萌产生了足够的注意,“你认识聆诺?” 谢萌苦笑了一下:“谈不上认识,不过,非常了解。” 她对莫子川疑问的表情自嘲地耸了耸肩:“不是有一句话说得好吗?最了解你的人并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她坦然地看着莫子川,心里涌动起一种莫名的快意:“薛聆诺是我的情敌——而且是宿敌、死敌那种,你说我能不了解她吗?” 莫子川想了想,有些不相信:“你也喜欢凌子岳?” 谢萌摇摇头:“不是凌子岳,是另外一个男人。” 莫子川眼中顿时就有怒气激荡:“她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谢萌挑衅地看着他:“生气吗?” 莫子川的表情却突然松弛下来,变回原先那种无所谓的神气:“很正常,聆诺太美太好,觊觎她的男人自然远远不止凌子岳一个。” 谢萌好笑地讽刺他:“你把凌子岳对她说成是‘觊觎’?你知不知道她后来跟凌子岳结了婚?” 莫子川果然就有些黯然:“我知道。” 他顿了一下,重新看定她,目光清冽:“我给她写了两年信,只收到过两次回信,第一次是她的同学写的,警告我不要再去骚扰她——你听听,小姑娘用的这些词——‘骚扰’?切!” 他不屑地轻嗤一声,像是连批评驳斥都懒得作出。 “第二次就是凌子岳,他是来通知我他们的婚讯的,摆出一幅心平气和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他是在宽恕我,其实还不是要我别再给聆诺写信?” 说到这里,他的肩膀忽然颓丧地垮了下来:“不过我倒真不再写了。我气得发疯,聆诺是我的女人,他竟然敢娶我的女人?他竟然敢碰我的女人!一想到他们以后就住在一起,用同一个地址,聆诺的信可能都会被他拆看……我、我就觉得恶心!我宁愿忍着,忍下去,等到有一天聆诺摆脱了他的桎梏我再去找聆诺,你们看着吧,聆诺是我的,我不会放手的!” 谢萌静默了一下,看着他:“凌子岳已经死了,没人通知你吗?” “什么?真的?” 莫子川耸然一振,似乎想了想,点点头:“也差不多了,这么些年了,他那病撑不了那么久。” 谢萌仍然紧紧盯着他:“薛聆诺现在又回到B城来了,你也不知道吧?” 这一回莫子川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的目光锋锐如刀,像是在用凌迟来逼问她。 但他胸膛的大幅度起伏出卖了他此刻的不冷静,出卖了他也许尚不具备成为一名阴冷刽子手的资格这个事实。 谢萌有些招架不住,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别处:“你瞪我也没用,我已经被她赶跑,B城是我的伤城,我也是昨天才回来临时出这趟差而已。我的前男友我已经决定放弃,所以这个旧情敌的情况我现在一点也不了解。不过……” 她重新把目光凝注在莫子川的眼睛里:“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助你。别忘了我是来维护你的权益的,你以后可以继续写信——” 她紧紧盯着他,意味深长:“给我写信。” 莫子川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略显苍白的唇角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 周一再上班,薛聆诺刚来到报社就接到了尹啸卿助理打来的电话:“薛小姐,尹律师让我向您表示感谢。那篇关于他的报道我们都看了,写得非常好!请薛小姐赏脸,今天晚上尹律师请您吃饭,当面表示谢意。” 薛聆诺心里一跳,一个本能的“不”字冲口就冒了出来。 定定神,她迅速重新组织委婉措辞:“你们太客气了,不用的,这是我们的工作,尹律师肯接受我们的采访,我们报社受益匪浅才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逻辑如此发展下去,岂不是就该提出由自己请尹啸卿吃饭了? 于是她赶紧话锋一转:“再说那篇文章不是我一个人写的,你们应该也看到了,署名中还有一位实习编辑荆玲,初稿是她的手笔,我不过修改了几处而已,她的功劳更大。” 助理又劝说了一会儿,薛聆诺仍旧坚辞,她只好说:“那以后有机会吧,再次谢谢您,薛小姐!” 薛聆诺挂上电话,长长地出了口气。 一旁始终听着这通电话、能把内容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的荆玲歪着脑袋瞅瞅她,问道:“聆诺姐,那位尹大律师是不是真的这么不好打交道啊?我看你是被他吓着了吧?连他请的饭都不敢去吃了。” 薛聆诺对她笑了笑,无以对答。 荆玲觉得可惜,忍不住也劝她:“那你更该去了呀!尹律师说不定就是后悔之前对你态度不够好呢,想借此机会赔礼道歉,只不过他那样的人架子肯定不小,通常说不出这么低三下四的话,只好找别的借口。不过这好歹也是酷哥低头啊,多难得呀!” 薛聆诺看着她,仍然无言以对。 可是手机及时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的手机号,她没有多想便接起来:“喂?” 那边传来的声音冷峻得不容拒绝:“今天下午六点半我在你们报社门口等你。”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完就挂,完全无视她刚才的拒绝,一点余地也不留。 薛聆诺为难地看着已经自动切换回桌面的手机屏幕,凌子岳的目光那么深邃而平静,在鼓励而期待地注视着她。 荆玲又多嘴多舌地问了一句:“打错电话的?” 薛聆诺抬眼看她,心里一动。 第86章 第八十五章 可恶的执著 下午六点半,尹啸卿的白色奥迪A6准时停在了《南域新报》报社大楼的门口。 他从车上下来,斜倚在车门边,目光闲闲地打量着周遭的楼群。 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做到不一直盯着大厦的出口,让她一眼看见自己这么迫不及待的姿态。 “Hi!”一把清亮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短袖绣花衬衫,牛仔裙,背着双肩包,活脱脱一副大学生模样。 见他回眸,小姑娘咧开嘴,一脸欣喜中又透出几缕掩不住的紧张:“你、你好,尹律师,我是《南域新报》的实习编辑荆玲,很高兴见到你!” 她明明还有些稚嫩,却学着副大人样子,勇敢地伸出右手来与他相握。 尹啸卿有些诧异,同她握了手,同时脑子已经反应了过来:“我知道你,我那篇报道的作者中也有一个你,写得很不错,谢谢!” 荆玲明显地放松下来,笑容越发甜美:“不客气不客气,能参与那篇报道的写作是我的荣幸!带我的编辑是薛聆诺薛姐姐,她说尹律师实在太客气,其实应该我们请你吃饭的。她让我代她道歉,因为这段时间工作实在太忙,她今晚上得加班,没办法出来吃饭了,让我替她请你。”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羞怯,越是这样,便越是大声大气:“尹律师,你不介意吧?” 尹啸卿愣了一下,立即笑了笑:“当然不。请上车吧。” 他领着荆玲去了一个颇为有名的家常菜馆。荆玲原本担心他会不会带自己去什么特别高档的西餐厅,然后自己会不会因为不知礼仪而出什么丑,却又不敢提出要求。所以到了目的地的时候,她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心想这位尹律师不像聆诺姐说的那么难相处啊! 她登时胃口大开,话也比来路上多了不少,全然恢复了她平常叽叽喳喳的本色。 尹啸卿微笑着听她说了报社说学校,说了学校又说自己的家乡,还说到从小到大去过的各个地方,显然是个还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小女孩,随便遇上什么人,只要凭直觉感到是值得信任的,便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自然,她崇拜他的那片心意也毫无保留,问了工作上的事之后,又不知分寸地切入到私人领域,而且在他一连好几个问题都模棱两可敷衍搪塞之后还没有觉察,兀自接着往下问。 于是他寻了个机会不着痕迹地打断了她:“这么说你还有两年的研究生,毕业之后才会开始工作?到时候还会到《南域新报》工作吗?” 荆玲噘起嘴唇,明显有些拿不定主意:“我也不知道呢。老实说,我不太想正式工作的时候还回原来实习的地方,那样挺没劲的。可是《南域新报》的人都挺好的,我至少知道这边的人际关系我应付得过来,对别的地方就有些没把握了。” 尹啸卿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口无遮拦,心下十分满意,便顺着往下问:“哦?你老板对你很不错?” 荆玲连忙点头:“嗯,聆诺姐人最好了,性子温软,几乎没有脾气,别提多好相处了,跟她在一起特别舒服,我都没法把她当老板看。” 尹啸卿追问:“那她人这么好,又漂亮,平常追她的人是不是很多?” 荆玲瞅瞅他,忽然扑哧一笑。 尹啸卿不解,也有些不自然:“怎么了?” 她望着他,眨巴眨巴眼,鬼灵精怪的样子:“尹律师,你也没看出来吧?聆诺姐已经结婚了!” 尹啸卿脸色一变。 荆玲没有注意到尹啸卿表情的变化,自顾自往下说得开心:“想追聆诺姐的人肯定是很多的啦,那些男同事都对她很好,好多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呢。不过真追她的人倒不算多,可能是觉得她不会好追吧,敢明着来追的人就更少啦。 一直到有一个新来的男同事初生牛犊不怕虎,决定来追聆诺姐,但他又不太好意思,于是就旁敲侧击地先来试探。他问聆诺姐:‘聆诺啊,你有男朋友了吗?我有一兄弟,条件特好,要不要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认识一下?’ 结果你猜怎么着?聆诺姐看了看他,笑了,举起左手给他看,说:‘我已经结婚了,这事儿你得问我先生去。’ 我们一看,她的无名指上还真戴着一枚戒指哩!我们平常都没注意。而且咱们中国人没这么讲究,好多女孩子都喜欢戴戒指,还都不管位置,只要好看就行了,谁知道聆诺姐的戒指真是婚戒啊! 那位男同事当时就抓耳挠腮的都快背过去了,赶紧道了歉就走,被大家伙儿笑了好久呢。 不过后来这事儿传到了主编那里,他就不让大家再议论了,现在要不是你提起来,我都忘了还有这回事呢。可是也奇怪,看聆诺姐的样子好像跟她先生感情很好似的,却从没见他来接过聆诺姐,没见他给聆诺姐打过电话。我以前以为他不在B城,可那回问聆诺姐,聆诺姐又说他在西文译制局工作,真是很诡异耶!可能是他工作很忙吧……” 她说完这桩八卦,过足了瘾,这才把尹啸卿的表情看到了心里去。 只见他面容平静,平静到……似乎有些寒恻恻的。 她突然就有些后悔起来:我是不是有点大嘴巴了? 这么一来,气氛就有些僵。荆玲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去喝汤,忽然听见餐厅的音乐换了一支。 她庆幸自己找到了新的话题,于是愉快地抬起眼睛,故作轻松地又说了起来:“没想到这首歌还被改编成纯音乐了呀。这首歌好像没多少人知道,反正我以前就不知道,也从来没听见过,可它是聆诺姐的最爱,她老是放它老是放它,听多了我都能背下歌词了,而且竟然也觉得越听越好听哩!” 尹啸卿一听,便也凝神,却只觉得陌生,只是真的动人,直直地就切到心底去,吉他伴奏大提琴的声音,像在缓缓地讲述一个黑白旧照片一般、却还没有彻底成为过去的故事。 于是只得请教小女孩:“这是什么歌?” 荆玲见尹啸卿果然也不知道这首歌,未免有些得意,急于表现地答道:“这是许茹芸的《寄信人》!” 尹啸卿心里一沉,想了想,终于还是说:“歌词是什么,你给我唱唱吧。” 荆玲不料他竟会提出这么个要求,不禁有些拘谨忸怩,却不愿露怯。心里还没有清清楚楚地区分出对一名优秀年长异性的崇拜和爱慕,却已经本能地要使出浑身解数去给他留下最好的印象。 她便红着脸,点点头,先对尹啸卿介绍道:“这首歌的前奏本来是配有一段男声法语念白的,语音特别低沉特别有磁性。” 她的介绍只能止于这样陈述事实的表面。她——以及其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薛聆诺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十五岁夜晚,她开始想象自己将来有一天爱情破碎心如死灰,就悄悄地一个人住到一个欧洲小镇上去,去过现代社会所可能承载的最古老的生活,从而求得最大程度的止水般的宁静。 当然,那时她心目中的“爱情破碎心如死灰”,所包含的只有一种最具体最明确的含义,就是有一天在某个城市的角落和凌子岳重逢,发现他已经娶妻生子。她甚至想象过在某段自己独自一人的伤心之旅中,却遇见凌子岳正同他新婚的妻子在某个著名的景点拍摄婚纱写真。 光是这样的想象,就足以让她泪湿枕巾。 说起来有些怪异,不过却是真的:她一直相当不错的学习成绩,似乎也同这样的预期不无关系。那时候的无数个夜晚,她躺在黑暗里听歌的时候这样想着,白天则益发沉默地学习,想要让自己成为更加优秀的女孩子。对于爱情,她从口到心,缄然不语,总觉得唯其如此才能配得上那段因为太美而当得起死灰般心伤的爱情,也才有能力去到欧洲某个有着古老历史和美丽残墟的小镇,独自隐居。 ——尹啸卿听了荆玲的开场白,点点头,用目光鼓励她。 于是荆玲清了清嗓子,低声唱了起来:“习惯每天早上看见你写给我的信在信箱,一边吃早餐一边看,三年来从未间断; 习惯每天晚上在书房一个人静静地回想,一字一句地写给你生活点滴片断……” 小姑娘嗓子不错,演唱技巧一般,偶尔还会跑调,但是吐字非常清晰。尹啸卿从头至尾听清了每一句歌词,有些释然:“这首歌的确不错。” 荆玲歪歪脑袋瞅瞅他,俏皮地说:“尹律师,我打赌你没听懂这首歌词的真意。” 尹啸卿一愣:“怎么?”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 你本来就是我的 荆玲忽然有些不确定:“那你听出来这首歌里面的男女主角其实不是两地分居、而是已经分开了吗?” 尹啸卿心头一颤:“怎么说?” 荆玲见尹啸卿果然也没一下子听出歌词背后的含义,顿时又高兴又得意:“哈哈!我原来也没听出来,是聆诺姐告诉我的。聆诺姐说这很正常,她从十五岁开始喜欢这首歌,却到十八岁才听懂这层意思。”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歌曲中这个女孩子,她每天所写的信,其实都无处投递,而那个日日不辍给她来信的人,其实也就是她自己。 所以她在后来才会唱:收信人是我,靠着你的感受活,很像纸放进火,给爱多燃烧一些时候;寄信人也是我,想象你可能关心我,仿佛船飘向海,就算不停摇摆,都觉得是爱。” 不错,薛聆诺原本一直都是根据字面意思,以为歌曲中的男女主角只是不在一个地方而已。 就像刚上大学那一个月里她和凌子岳一样。 然而就在那段时间里,有一节西方文学理论史课上,教授讲到了一部小说,当中有一个很非主要的情节,说者只是一语带过,却让薛聆诺听到了心里去。 那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新郎在新婚之夜发现新娘的不忠,愤而出走。之后,新娘就每天都给他写信,求他回来。 一天一天,写了几十年,青春年少丽如春花的新娘变成垂垂老妇,同样老去的新郎终于在一个早晨扛着一个纸箱打开了家门,说:好吧,我回来了。 纸箱落在地上,露出满满一整箱的信。 其实这个故事和那首歌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相似或联系,然而就在听完这个故事那一刹,薛聆诺悚然一惊,突然明白了原来在过去的那么些年里,她竟然都没有真正听懂那首《寄信人》。 当年忽然明白如此悲伤情境的薛聆诺究竟有多感慨多忧伤,尹啸卿已经无从想象,他只知道此时此刻听见这样一首歌竟然是她的最爱,一颗心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感觉,似乎一个小指头就能将它推入死地。 这天因为让荆玲去跟尹啸卿说了自己是要加班,薛聆诺索性就真的留在办公室加起了班。本来也的确有许多事情要做,而且她心里忍不住有几分愧疚,如果真的加班,就好像完全没有骗他,这次失约,也理直气壮了许多似的。 她一直在办公室待到十点钟才离开。这么晚回家的好处就是地铁和公车都空了很多,街道也显得清静,整个人都轻了一小半似的。 她于是脚步轻快,走到楼下时,忽然觉得这里有什么地方和平常不太一样。 扭头一看——那辆在夜色中分外醒目的白色奥迪! 薛聆诺的脚步顿时僵住,而车门也打开了,尹啸卿几步走到她跟前,一开口就是一注浓浓的酒气,连同一大团火气一同喷薄:“薛聆诺,你又来是吧?撮合我和别的女人,你又玩儿这招是吧?” 薛聆诺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但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擒住她的手腕。 她微微皱眉,也顾不得别的,担心地问:“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你喝了这么多酒还开车?荆玲呢?她回去了吗?” 尹啸卿冷笑一下:“你还就知道关心别人!放心,我没带她去喝酒,我送她回学校之后才去的酒吧,要死也是我一个,连累不到她!” 薛聆诺咬了咬嘴唇,觉得跟一个醉酒的人理论什么都说不清。但她也有几分庆幸他现在是这种状态,倒让她少了许多不安:“啸卿,你喝醉了,我送你打车回去。” 尹啸卿扭住她,把她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可他似乎全身的力气就此用完,忽然就有些站不稳,身体倾下来,前额抵在她头上,声音低哑:“我死不了,酒后驾车……死不了。薛聆诺,你是我的死穴,你才是我的死穴,只有你才能让我死,我要死了也是你杀的,是你不让我活!” 他这话一说,薛聆诺更不敢让他开车了,连忙用力扶住他,脚步也被他带得有点踉跄起来:“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今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尹啸卿不再坚持,甚至不再说话,任由她扶着自己,摇摇晃晃走到小区门口。 薛聆诺伸手招了辆出租车,把尹啸卿塞进后座,哄他道:“快跟师傅说你住哪里。” 尹啸卿反手一拉,她大惊中摔坐在了他身边。他搂紧她,伸长手臂把车门关上,对司机说:“去欧陆景苑。” 薛聆诺那一跳吓得狠了,车子驶出了好一段路,她心里才想过来,知道不是在做梦了。 她历来就有些怕尹啸卿,此时他正在气头上,又喝醉了酒神智不清,她更不敢轻易招惹,只好对自己说:他醉得不轻,把他送到家也好吧。 而自从车子开出之后,尹啸卿便放开了她,只是沉着脸坐着,目光失神地望着窗外,完全没有理她,倒让她心里平静了不少。 车子驶到欧陆景苑门口,值班保安迎出来,往后座瞧了瞧,显然认识尹啸卿,便开了门放行。 这是一个品质颇高的住宅区,楼与楼之间穷奢极欲地留有大片的空隙,绿地和各种公益设施应有尽有,沿途也可以看见高档会所,以及波动在明亮灯光下的蓝湛湛的游泳池水。 车子停在楼下,薛聆诺付了钱,扶尹啸卿下来,扶他上了电梯,来到他的公寓门口,接过他掏出来的钥匙,替他开门。 自始至终,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搭在她肩上的手臂沉重得坚定,好像这样带她回家,原本就是理所当然。 薛聆诺打开屋门,摸索着在墙上找开关,一时却没有摸到。 尹啸卿的手忽然盖了过来,带着她的手按在一个按钮上,顿时满屋雪亮。 而与此同时,身后的屋门重重地关上,尹啸卿的身体也如他的手一般倾覆上来,薛聆诺的世界瞬间就被压缩得不容转身。 她登时便有些缺氧,偏开脸轻轻推他:“啸卿,我扶你去床上躺下,已经很晚了……” 尹啸卿忽然紧贴上来,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别走,多晚都不许走,聆诺,不许走……” 薛聆诺躲着他狂乱搜寻的唇,却发现退路无多:“你醉了……” 尹啸卿在所有他能触及到的地方抵死流连:“我是醉了,我自从认识你以后就没清醒过!我是中了毒,我就是个疯子,我早就是个疯子了,无可救药,只有死和活的区别!” 薛聆诺又着急又心酸,眼泪汪了上来:“啸卿,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会后悔的!” 尹啸卿苦笑:“我是后悔,我已经后悔很久了!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要了你,如果我要了你,也许你就不会走得那么坚决那么无牵无挂了!如果我要了你,如果我让你怀了我的孩子,如果我不那么啰里啰唆花那么长时间准备那个劳什子婚礼,如果我们马上就领了证……我后悔,聆诺,我真后悔,这几年来悔恨日夜不停地啃着我,就像一只老鼠一样,啃我的心,我的灵魂……聆诺——” 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聆诺,我好痛,我痛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 薛聆诺愧疚而心疼,低声说:“你应该后悔遇见我……” 尹啸卿摇着头:“不,我不后悔遇见你,后悔也没用,反正我已经遇见了你,反正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开你,我决不会再放你走!除非你告诉我——要么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忘了你,要么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聆诺,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留在我身边,要怎么做?如果我也患上绝症会不会有用?如果我也像凌子岳那样……” 薛聆诺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打断了他絮絮的哀告:“你真是疯了!” 她气得泪流满面,浑身发抖,瞪着他的双眼里冒出了前所未有的怒火:“尹啸卿,你说这种话,真不知自己有多混蛋!” 她用力推他,想要拂袖而去,可是尹啸卿发疯地死死抱住她,嗓音里透出了混乱与慌张,生平头一次露出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我错了,聆诺,我再也不说了……聆诺,你别走……”说着,他又突然高兴起来,“聆诺,你在担心我?你在乎我!你怕我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聆诺,你本来就是我的,你本来是要嫁给我的,你先要嫁给我的,我们才是夫妻……”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撕扯薛聆诺身上已被揉乱的衣服。夏天薄薄的衫裙禁不住醉酒中的人不知轻重的力道,立时就有接二连三的斯拉声划过耳膜。 薛聆诺抱住自己,惊恐地哭喊起来:“不要!”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 重演的噩梦 尹啸卿不知道,莫子川的那次强-暴给薛聆诺留下了不曾磨灭的心理阴影,而让她极为尴尬的是,她发现这种心理阴影的存在,竟是在和凌子岳结婚以后。 他们俩成为夫妻的那天晚上,就在凌子岳进入她的那一刹那,噩梦般的记忆如同天降巨浪猛拍过来,尖锐的疼痛像是两把刀子,从她的心口和脑子里同时剖开,她几乎被活活劈成两半,一半的她对凌子岳爱得任君予求,另一半的她却对他憎恨到只想拔腿就跑。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不敢相信地瞪着他——确切地说,是瞪着他那张脸,记忆与现实一时杂乱-交糅,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是不是往事重演,不知是不是又回到了当时当地,仍旧是那个披着天使外皮的恶魔,正在狞笑着摧毁她的一切…… 她哭得声嘶力竭,全身失控地痉挛,只知道尖叫着“不要不要,求你,不要”。凌子岳心疼已极,只得停下来,搂住她柔声轻哄:“别怕,小聆,别怕,是我,子岳,我是子岳,我是你的子岳……” 在那之后,这成为了他们夫妻间一个必须的功课,每次凌子岳都要在她耳边絮絮地不断说:“小聆,是我,是子岳,别怕,好吗?别怕……” 她后来倒是都能勉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再失态地哭喊挣扎,可是她从始至终都会紧张得不能自已,一直瑟瑟微颤,如同正在承受凌虐的小动物。她不能睁着眼睛,因为无法忍受所见竟是莫子川的脸;亦不能闭着眼睛,否则就不能知道眼前的人是她的凌子岳。原该有的比过去更大的快感从不曾来过,她每一次都是在忍受,受刑一般在心里默默忍耐,一秒一秒数着时间,无法自持地盼望这一切不要发生,而既然不得不发生,那么就快点结束,请快点结束! 虽然这些心思她都没有告诉过凌子岳,但从她僵硬而干涩的反应中,凌子岳也猜得到。所以在更多的时候,凌子岳仍然像他们结婚前那样对待她,用唇舌手指来抚慰她,只在门外徘徊,在长时间细致的动作之后,给她尽可能大的满足。 好在——抑或是不好在——因为凌子岳的身体不好,他们的夫妻生活并不频繁,这一点让她轻松而抱愧,也因此而使得她对于那实质性的最后一步所怀有的恐惧始终逗留不去。 而尹啸卿并不知道这一点。 此时他蛮横地把一/丝/不/挂的她压在床上,她的拒绝和反抗激起了他滔天的斗志和巨大的愤恨,这一切都化作更为汹涌的情潮乃至兽性,使得他力大无穷且无法停止。在他进入她的那一刹那,她的指甲绝望地划过他的脸,生生留下几道血痕,而她的哭喊凄厉得刺心:“我恨你!” 撕心裂肺的悲伤连同膨大充血的欲望没根而入,轰然爆发的幸福与快乐却如同将宇宙推向末日的灾难一般灭顶。他重重地呻吟,雄浑地急喘,男性气息十足的低吼像是发狂的野兽,似是激爽到了极点,又像是痛苦达于顶端。 像是在病痛中辗转挣扎。 病,相思,病,入膏肓。 在尹啸卿终于精疲力尽倒在一旁沉沉陷入酣眠之后,薛聆诺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子爬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肮脏又残破的布偶,真该把自己丢掉,哪怕主人还敝帚自珍,她也不能容忍自己,赶快把自己丢掉,丢到让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散乱在客厅地上的衣裙都破碎不堪,她只得回到卧室,惴惴地看了看倒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尹啸卿,试图确定他不会醒来。 其实他醉得不轻,又心力交瘁,所以睡得极沉,可她还是担心,因为不愿意惊醒他,因为不愿意再面对他。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他的衣柜,忍着满脸发疼的火烫,随便拿了一件他的背心穿在身上,再找了一件衬衫套在外面。因为她的胸罩也被扯坏,她没有内衣可穿,好在他的衣服足够宽松,不至于显出来,而两件衣服叠在一起,就不会有透视之虞。 裙子的拉链也撕裂了,幸好配有腰带,金属的挂钩虽然也被扯得脱落,好在还可以直接打结。上衣长长地垂下来,将裙子遮住一半,不会有人发现裙腰处的不对劲。 她就这样狼狈地下楼,躲闪着小区保安探究的目光,招了辆出租车回家。 那天晚上的感觉卷土重来,翻天覆地一般席卷了她此时所有的感受—— 那天晚上,从同样熟睡的莫子川身边逃出来,唯一的不同是那次她的衣服还是好好的。可即便是那样,她走在街上的时候仍然觉得所有路人的目光都暧昧可疑,甚至鄙薄轻蔑,她觉得好像是自己做了贼,正在老鼠过街,正如过去的罪犯在游街示众,任由全世界的人都对自己喊打喊杀,仅用目光就能将自己凌迟而死。 她甚至觉得随便一个迎面而来的陌生人都能透过自己直接看到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屈辱,自己就这样无所遮蔽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作为人的尊严都委顿一地,收拾不起。 好在出租车司机永远是一个城市里最为见多识广的人群。这位师傅很知趣地始终闭口不言,任凭她歪倒在后座上,用双手捧住脸,无地自容地遮住自己满脸的泪痕。 薛聆诺几乎想要请假一天不去上班,然而天亮之后,她还是收拾好自己,照常出门。 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因为个人原因耽误工作总归是不智的选择,何况她不愿出门无非是想避着尹啸卿,可是尹啸卿知道她住在哪里,她躲在这里当鸵鸟,他也一样能找过来。 她忍着满心别扭,把尹啸卿的两件衣服包好,一到报社就叫了快递过来,送到尹啸卿那里去。 说是不愿当鸵鸟,可她现在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他。 甚至不能和他说话。 所以她关了手机,同时交待荆玲:“你今天替我过滤电话吧,但凡有……尹律师或者他的助理打来的电话,统统说我不在。” 荆玲惊讶而狐疑地看着她,“哦”了一声,终于懂事了一回,没有多问,只自己转过身来悄悄吐了吐舌头,然后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我昨天晚上跟尹律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可那又怎么样?怎么就至于到了这个地步? 过了一会儿,电话果然开始接二连三地响,听荆玲的回答应该是尹啸卿亲自打来的:“尹律师啊,聆诺姐不在……她的手机……没开么?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没电了吧?” —— “尹律师您好!……她还没回来呢……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呃……好像是主编派她上哪儿采访去了吧……” —— “……没,她还没回来。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回荆玲看了薛聆诺一眼,接收到她的眼神之后犹犹豫豫地答道:“她今天还回不回来了……恐怕不回来了吧?要是采访任务出得久就直接回家了,向来都是这样的。” —— “尹律师……啊?去问主编啊?那个……我刚才去问过了,主编也不在……这个……可能他们一块儿去采访了吧?” 这回薛聆诺头都大了,望着荆玲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主编跟她一起去采访?这也太假了吧…… 果然,这通电话挂断之后,几乎也就是过了一分钟,立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尹啸卿的声音很响,薛聆诺在一旁都听得一清二楚:“荆玲,我告诉你,这回我是让你们前台给转进来的。我问她今天薛聆诺有没有来上班,她说在呢,就给我转了。” 荆玲一句话也没敢说,哭丧着脸直接把话筒递到薛聆诺手上。 薛聆诺无奈,只得对着话筒迅速说了一句:“我用手机给你打过去。”就把电话挂了。 她走到外面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打开手机,拨通了尹啸卿的电话。 听筒里“嘟”音刚响他就接了起来:“聆诺!” 薛聆诺喉关锁闭,无法成言,只得合上眼睛,抬手捏在双眼之间,疲惫不堪地抵在墙上。 “聆诺,昨天晚上……” “别说了!”她厉声打断他,“你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 “等等!”他的声音憔悴而渴切,“聆诺,对不起……” 她快速说道:“我知道了,你要没事我回去工作了。” 尹啸卿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下班后我来接你。” “不要!”她干脆又坚决,“请你放过我,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不再征求他的同意,直接摁断电话,又对着窗外深深吐纳,确定自己基本上平静了下来,才转身走回办公室里去。 第89章 第八十八章 不要我,就去告我吧 虽然说了不要他来接,薛聆诺却知道以尹啸卿的性格,定然不肯罢休,于是她跟主编打了招呼,提前半个小时下班。 回到家时间还早,而她心里也堵了一天,完全没有胃口,也就没有做晚饭,只空茫着脑子坐在钢琴前,一首接一首地弹了好一会儿。 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弹的这首曲子居然是张信哲的《究竟》。 心里一梗,琴声戛然止歇,这才听到有人在咚咚敲门。 不知他已经敲了多久了。 或者自己刚才那一下不自觉的回神,其实就是这敲门声带来的。 薛聆诺心里一紧,迟疑地走到门前,往猫眼里望出去。 然后,她长吸了一口气,把门打开,却拦在门口,不让他进来。 尹啸卿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睛里还有血丝,今天该是带着宿醉去上的班,精神状态并不好。左脸上还有她昨晚挠出来的指痕,上班时被同事们看见,未免引发许多猜测,得亏他向来冷酷,脾气不好,没什么人敢当面打趣他,顶多背地里偷偷议论几句。 薛聆诺别开眼睛,不肯看他:“我没事,你都看见了?请你走吧。”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尹啸卿一伸手把门顶住,抬脚就要跨进来:“聆诺,昨晚是我的错,可我不后悔,我……” 薛聆诺毫不退让,用力把住门:“这是我和子岳的家,我不想看到你,也不想让我先生看到你!” 尹啸卿被定住了,眼睛里渐渐漫出受伤的黯色。 他隐忍了一下,忽然双手捉住她的肩膀,痛声低喊了一句:“聆诺,别傻了!”一低头就要吻下来。 薛聆诺抬手给了他清脆的一巴掌,他偏了偏脸,皱着眉头,想来是很疼的。但他坚持着捧住她的脸,到底还是衔住了她的唇。 她气急了,在他舌头上狠狠咬了一下,终于迫他松口,她一把推开他,恨声骂道:“别碰我!你还要怎么样?” 尹啸卿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进门,切切地说:“聆诺,我们结婚,我们马上结婚!” 她甩开他,冷冷地说:“不,我不愿意!昨晚上我就不愿意,更不愿意跟你结婚!” 尹啸卿终于被激怒了。他原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这回忍了这么久是因为于她有愧才破的例,而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这么强横过,尤其是薛聆诺。 他心里一个天大的顾忌就是凌子岳,而更大的顾忌则是莫子川。昨晚他在强迫她的时候,以及今天早上发现她已经悄悄离开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最大的一个恐慌就是担心她会把他与莫子川等同,而这背后更深的恐惧则在于,他其实也已经深深自厌:我这样和莫子川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和莫子川当然是不一样的,不是吗?他没有骗过她,他没有硬生生把她同凌子岳拆开,她明明是爱过他的,他们俩那朝夕相处心心相印的一年难道都是假的吗?难道都是他自己执念太重幻心成魔?她明明就答应了把自己给他的,后来也亲口答应了要嫁他,那么多人都知道的! 所以,昨天晚上的事……那根本就是他的权利,他在行使一个爱与被爱的男人的权利,他在行使一个本就属于自己却不应该地迟了太久的权利,她怎能把他看成那样! 他眯起眼睛,紧盯着她:“你是说我是强-暴你,是这意思吗?那你怎么不去报警?你去告我啊,去呀!” 薛聆诺屈辱、伤心而愤怒,对他这样反咬一口的逼问既难以置信又无法面对。她一下子乱了方寸,声音都栗栗发起了抖:“你……你昨天晚上喝醉了,我不跟你计较。” 尹啸卿冷笑道:“喝醉?小姐,如果你不知道,那么我免费告诉你,酒精作用是无法作为脱罪事由的,它甚至不能成为定罪量刑的从轻情节,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一点,尽管去告我吧!” 这话说完,他便霍然转身离去,蹬蹬蹬下楼的脚步声,像是恨不能将这个世界踏碎。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薛聆诺都没再见过尹啸卿,他也没有再直接和她联系过。 一开始,她觉得他似乎总算是肯把她想要的平静生活还给她,却在那件事情发生半个月之后,当她刚刚开始遗忘那个可怕的夜晚的时候,收到了他同样通过快递公司送过来的一套衣裙,包括内衣。 和她被他弄坏的那身衣服一模一样。 如此残忍、如此放荡不羁、甚至有几分轻佻的方式,他像是怕她真的忘却,故意要来提醒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此时已经到了七月份。肖默默和洛文的婚礼定在七月中旬,一早就说好了,由薛聆诺当伴娘。 肖默默跟薛聆诺说这件事的时候,薛聆诺是拒绝的。她提醒道:“默默,我是寡妇。” 肖默默的坚持则斩钉截铁毋庸置疑:“我才不在乎这个呢!聆诺,我只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从小到大的信念就是结婚的时候要由最好的朋友来当伴娘。所以你结过婚也好,比我漂亮很多也没关系,我就要你当伴娘,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结婚!”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薛聆诺自然再也无从反对,更无法再用尹啸卿是伴郎的理由来反对。 这段时间里肖默默常常喜孜孜地说:“瞧我和我们家洛文,多自信啊,气场多强大啊!俺们就是要找一对漂亮得惊人的伴郎伴娘,到时候婚礼现场谁认错了新人,俺们就有理由要他红包翻倍啦!” 距婚礼还有一个星期,肖默默打电话告诉薛聆诺伴娘装做好了,让她这周日一定要去试,没问题的话就好直接拿回来了,如果还有不合适的地方,也好让裁缝赶紧改。 她叮嘱得很仔细:“我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为了蜜月多几天假,婚假一天都不敢挪到前面来,我老板还剥削我,非要我放假前把多少多少活儿全干了。你看看,我现在日程连周末都排满了,白天得去跑婚礼的事儿,晚上还得回杂志社加班,命苦啊! 你和啸卿到时候顺便帮我们把婚纱礼服也取了啊,都改好了的,不用我们再去试了。还有还有,交代啸卿顺道再把戒指也拿回来了啊——哎呀我好兴奋啊!那个戒指我都没见过成品,就是当时根据图样提出修改意见再量了指围以后让他们专门给我们做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戒指呢!” 肖默默的这番交代让薛聆诺知道了尹啸卿亦会在同一天去试伴郎礼服,而且这对新人显然是预设了他们俩要同去同回的。 她便婉转地说道:“你专门交代他吧,我恐怕不能跟他一起去,我那天下午有钢琴课,下课以后才能去,到的时候恐怕比较晚了。” 伴郎伴娘装和新郎新娘的婚纱礼服是在同一家店一起做的,薛聆诺周日下午的钢琴课上到三点钟下,从学生家到店面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她不知道尹啸卿是否清楚她的时间表,但她估计他也不会愿意跟自己碰面,所以就算知道的话,应该也会在早些时候更方便的时间出现。 所以她下课后就很放心地过去了。 不想一进门就看见尹啸卿。礼服店的小姐刚把一杯茶端到他手边的茶几上,直起腰来见她进门,就笑了:“尹先生,你确定你和薛小姐不是约好的?这进门的时间就是前后脚啊。正好正好,洛先生和洛太太再三强调说伴郎伴娘的礼服一定要看起来天造地设,你们俩一块儿试才好。——薛小姐,这洛先生夫妇是不是完美主义者呀?我们还真是头一回见到新郎新娘对伴郎伴娘都要求这么高的呢!” 薛聆诺有些不自在,接了她另泡上来的茶,也不多话,静静地抿了两口。 小姐见气压不知如何就有些低,越发堆起了笑脸:“二位如果准备好了就请试衣服吧。” 薛聆诺换了裙子出来,几个当值店员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条珍珠白的缎面连衣裙,触感如同水一般凉滑柔嫩,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只是纯然的简洁典雅,一条宽肩带从脖子后绕过来,越发衬得薛聆诺的气质高贵又大方。 店员们七嘴八舌地盛赞起这袭裙装的效果,其中一个还走过来,顺手取下自己头上的一只大发卡,替薛聆诺把头发绾了起来。她显然很是精于此道,动作麻利又灵巧,一眨眼的工夫就将薛聆诺乌黑的长发堆云般叠在后脑,将她精致的锁骨、柔腻的肩背和修长的脖颈展露无遗。 正在此时,薛聆诺大为尴尬地看到尹啸卿出现在镜子里。他身着黑色礼服,修身挺拔,所谓的玉树临风莫过于此。 而令薛聆诺无法直视的,是他紧逼而来的目光,像是要在她身上烙下什么印记一般,火辣辣触手发烫。 那名盘发的店员犹自欣赏不尽地叮嘱不休:“薛小姐,到那天一定要把头发弄成这个样子,和这条裙子最配了,漂亮得要命!” 这头一开,其他几个人便说笑起来:“会不会漂亮得太过,真要抢了新娘子的风头了?” 其中看起来最为年长的一位果然最老道,说话圆滑玲珑:“不会不会,新娘子也很美的,婚纱也是我们店做的嘛!” “薛小姐,你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也要来我们店订婚纱礼服,我们给你打折!” 话说到这里,有一个男声插了进来:“她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这句台词本来是我的,怎么被你给抢了?”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我不是弱智 众人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精瘦男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一身紧身的衫裤,大大方方勾勒出苗条的体型,气质颇为阴柔,怪道刚才说话的声音也那么中性。 薛聆诺一眼之下便有了判断:这大概就是这家店的裁缝了。 她的猜测不离其宗,这名男子正是这家礼服店的首席设计师。他勾着兰花指,点着薛聆诺道:“小姐,我这里有一款刚刚做出来的婚纱,本来想挑模特穿上拍成广告的,我选来选去,那些模特感觉都不太对,看你倒是很有那么点儿意思,能不能请你帮我试穿上身?” 薛聆诺本能地就要推辞。她原就有些不好意思,何况当着尹啸卿的面,她不愿意做试穿婚纱这种事。 然而设计师这个提议一出,所有店员都连声附和,倒逼得她却之不恭。设计师立即神采奕奕地返身上楼取婚纱去了,楼下的女孩子们这才想起正事来,慌忙把薛聆诺和尹啸卿推到一起并肩站在镜前,称道不绝:“般配,太般配了!” “俊男美女,一对璧人啊!” “金童玉女,帅哥佳人,好养眼啊,我真想马上给他们拍组照片发到微博上去!” “这下洛先生洛太太断没有不满意的道理了,只有太满意了以至于嫉妒的!” “你又来了!洛先生洛太太的礼服一上身,也会是这样佳偶天成的效果啦!” …… 薛聆诺浑身不自在地站在镜子前,和尹啸卿靠得很近。他的目光从镜子里折过来,倒把大大的一整面镜子都变成了他的眼睛,令她无可遁形。他今天话特别少,无论是同她还是同别人,几乎一句交谈也没有,冰山得拒人千里,无从靠近,而她这才知道,彻底沉默的他比起狂野暴烈的他来,居然更是迫压感十足,更是让人无法退避,如陷天网。 说话间,婚纱拿了下来,立即就有自觉的小姐过来,将薛聆诺领到试衣间里换上。 原本这试婚纱的事情让薛聆诺满心别扭,后来又觉得或许也是好事,她可以趁机对尹啸卿说:我这里罗罗嗦嗦一大堆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你还是先走吧,不用等我了。 可话到嘴边却又想起来,他何曾说过是要等她?这礼服店又不是她开的,他要在这里待着,她也无话可说。 于是,薛聆诺穿好婚纱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尹啸卿还在,他已经不声不响地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正神闲气定地坐回几边,继续喝他那杯茶。 看到薛聆诺穿上那件婚纱的样子,大家倏然明白为什么之前设计师会说这件婚纱很难找到合适的模特、而又非她不可了。 薛聆诺是现代女孩中已经颇为少见的浑然天成的淑女气质,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却又并不咄咄逼人,只让人心甘情愿地或仰望或怜爱,一个呼吸不慎便已失心沦陷,万劫不复。 这样的气质是有些古典的,但她的五官相貌却又并不古典,甚至有些西洋美人的味道,于是她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西方神话中美丽得荡涤灵魂的女神。 而这件婚纱就是希腊风,腰线高高地开到胸部之下,飘逸的纱质纯白高洁,这种款式非常挑人的身材,一定要修长清瘦比例完美才能穿出这种飘飘欲仙的风姿。 此时笼在一团莹光中的薛聆诺便是恍若天人,让人伸手欲捉,生怕一个眨眼之后,她便幻化仙去,消失无踪。 旁人已有如此观感,设计师本人更是一副夸张的泥足深陷的样子,原本还堂而皇之的那点子傲气消弭无形,他此时更拿出几分女子的娇态来,迭声央求薛聆诺给他当模特,好把这款心血之作推出去。 薛聆诺这回坚辞不肯,到最后设计师只得妥协:“薛小姐,这样行不行?我把这款婚纱给你留着,等你结婚的时候,如果你肯买它,我一定卖给你;如果你不肯,那么我免费给你拍一组婚纱照,就用这款婚纱,然后挑几张照片给我,我以后对它们有广告使用权,怎么样?或者就一张也可以,就一张啊薛小姐,你如果不愿意抛头露面的话,我可以把你的面部处理成模糊效果的,我是认真的薛小姐……” 薛聆诺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匆匆敷衍道还有急事,这件事容后再议,才总算是拿着设计师硬塞给她的名片得以逃离。 已经有店员抢先一步去给他们开门,薛聆诺走到门外,才低着头对一旁的尹啸卿说了一句:“再见。” 尹啸卿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我送你!” 她摇头,试图挣脱他的掌握:“你放开我!” 尹啸卿冷笑了一下,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薛聆诺,你是把我的智商和意志力看得有多低,才认为我会对你放手?” 薛聆诺只好坐上尹啸卿的车,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遵照肖默默的嘱咐,先去了他们定制戒指的那家名牌首饰店。 一进门,尹啸卿就对迎上来的店员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来取洛先生和洛太太的结婚戒指的。” 店员反应很快,连忙请他们到一旁的沙发里小坐,戒指马上送来。 上了茶之后不多久,就有另一名看起来资历更深的店员捧着一只小巧的黑丝绒托盘过来了,跟来的还有一名笑容谦恭的小弟,想来是协助的。这使得这一遭排场颇大,不过一对小小的婚戒,就要动用两个人来亲自侍候。 那名看起来颇为懂行的店员向他们问了好之后,动作熟练而细腻地戴上考究的丝绸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两只盒子,亮出对戒来。同时被他展示给客人的还有一只长型首饰盒,这是供夫妇俩将来把两只戒指放在一起的,而在婚礼上,每只戒指还是各需要一只盒子,以便交换之用。 这位店员显然不明就里,上来就客气地对薛聆诺说:“洛太太,请试一下戒指。” 薛聆诺微窘,连忙略带歉意地摇头:“我不是洛太太本人,只是替他们夫妇来取戒指的。” 店员慌忙道歉,却盯着薛聆诺的手指,面露欣喜:“小姐的手指真是漂亮!小姐是不是会弹钢琴?不然也一定是演奏其他乐器的。” 他话音未落,尹啸卿已经笑起来:“不愧是专做戒指生意的,眼睛很毒啊!” 店员笑着道谢,又看看薛聆诺左手无名指上原本戴着的婚戒,再迅速瞟了一眼尹啸卿空空的双手,一边在心里迅速揣测一边说道:“我猜小姐的指围是五号,我们有一款戒指非常适合小姐,并且跟小姐的订婚戒指很配。而且小姐请放心,本店的每一款首饰都是只此一枚,即便不是订做,也决不会有人和你撞车的。” 他这里说着话,一旁的小弟已经很乖巧地欠身退开,想来是取那只戒指去了。 薛聆诺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刚才在婚纱店的遭遇又在这里再度上演?虽说这不是什么罕见的促销手段,可到底也是让人想不敏感多心都难的,何况身旁始终有一个尹啸卿,委实太过尴尬。 她连忙婉拒道:“先生误会了,我已经结婚,这是我的婚戒,不是订婚戒指。我已经不需要戒指了……” 她话没说完,尹啸卿就拿下了大主意:“有谁规定戒指只能买一只的?拿过来看看吧。” 薛聆诺不禁蹙眉,而那位店员自一见到他们便已认定他们不是夫妻就是恋人,毕竟一起出现在首饰店的男女,有几人不是这种关系?何况他们俩看起来实在太登对,想不作如是论都自觉不合常理。 他于是从他们俩的话中迅速判断,这两个人是一对夫妻,太太正同先生闹别扭呢。 而尹啸卿接下来的一句话马上印证了他的猜测:“你们店里还有什么能哄好生气太太的首饰,也一并拿出来看看吧。” 薛聆诺凝目瞪他:“谁是……”话到嘴边却又急急收势,她的教养从不允许她在公众场合与人口角,以前在A大校园里被迫当了几次公众人物,此后不得安宁了很久,如今她对这样的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何况这是在寂然静雅格调不俗的名品店里,对面又近近地坐着一个举止得体的陌生人,这个丑更是不敢出出来。 尹啸卿拿准了她这番小心思,索性顺势搂住她的肩膀:“不是我太太是吧?那我更该送你戒指啦,不然怎么把你追回来!” 店员自觉了然地陪笑着,而小弟已经捧着另一只丝绒托盘过来了。他俩殷勤地请薛聆诺试戴那只戒指,尹啸卿更是拿着股不轻不重的巧劲将她定在那里,旁人看不出来,可她除非不顾形象地奋力挣扎,否则就动弹不得。 她只好勉强伸出手去,任店员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戒指套在左手无名指上。老实说,这只戒指真是漂亮,白金的指环和钻托,硕大一枚粉钻切割成繁复规整的多面体,无数个细小的棱面反射出璀璨的宝光,戒托两旁偏还各有一只黄金的心,与原本的指环绞纽在一起,中心各嵌一枚小小的碎钻,水色流转,辉芒夺目,衬得她一只白皙的手越发秀美贵气。 薛聆诺定了定心神,敛去那分喜爱之意,伸手欲摘,嘴上淡淡道:“是很漂亮,可我不需要,麻烦你们了。” 可这一摘便发觉糟糕,戒指牢牢定在原处,似乎自己也不愿意离开她的手指。 第91章 第九十章 你从不晕车 薛聆诺大为窘迫。她的确是五号的指围,可是因为左手无名指上本就戴着当初凌子岳送的婚戒的缘故,现在这枚戒指没有套到指根,而是卡在略粗些的指肚底端,故而分外牢固。 她只好站起来:“对不起,请来一位小姐陪我到洗手间,用一点洗手液应该就能取下来了。” 她说着话就已经在往洗手间走,众人也来不及说什么,立即就有一位小姐跟了上来。说是协助,其实这也是双方默认的自觉,防止顾客将戒指顺走或调换罢了。 那名小姐一边道歉一边称赞戒指和人的相配,薛聆诺沉默不语,只专心致志地将洗手液涂在无名指上,再轻轻转动戒指,略一用力就退了下来。 她将戒指还给小姐,洗了手烘干才出来,刚才那位店员却等在那里,双手将一只饰有精美玫瑰纹样的心型首饰盒递到她手上:“太太,您的戒指。” 她疑惑地抬眼向尹啸卿望去,店员笑着解释道:“您先生已经把款付了,早说您不用急着把戒指取下来的,这就是您跟它的缘份啊!”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太太,您先生真疼您!” 薛聆诺不便多说,只得接过盒子,礼貌地道了谢。 一出门,她就把它递给尹啸卿:“你的戒指。” 尹啸卿兀自将手插在裤袋里,无动于衷:“这是你的戒指,不要就扔了。” 薛聆诺气结。正好一旁出现了一个垃圾箱,她差点被他激得真把这烫手的盒子扔掉,终究还是没狠得下这条心。 她忍气吞声上了他的车。还有一周就是肖默默和洛文的婚礼,他们俩是伴郎伴娘,尹啸卿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总不能真闹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地步,到时候不过是令一对新人难做。 本来不过是取几件东西,却折腾出这许多麻烦来,从四点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路上到处在堵车,仿佛大半个城市的人都在赶着,向不同地方的晚饭奔赴而去。 尹啸卿问:“想去哪儿吃饭?” 薛聆诺望着窗外,久久才答:“我回家随便做了吃就好。” 尹啸卿接得干脆:“行,那咱们就尝尝你的手艺。” 薛聆诺被他这一噎,又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只得说:“有什么好的素斋馆吗?我不太想吃油腻的东西。” 尹啸卿看了她一眼,唇角漫开一抹浅笑,开始往右边换道,想从二环主路出去。 本来就比较堵,这一换道甚是艰难,车子时而加速时而减速,还不断改变方向,晃得薛聆诺顿时就有些反胃。她难耐地“唔”了一声,赶快伸手捂住嘴,尹啸卿急声问:“怎么了聆诺?不舒服?” 薛聆诺无法开口,只怕稍不小心就会吐出来。她凝眉忍耐,极是痛苦,从胃里涌上来的酸水一波比一波更急更凶,她只盼快些靠边,好让她下车。 尹啸卿腾出一只手来替她抚背:“没关系,想吐就吐出来,我一会儿去洗车就好。” 薛聆诺连连摇头,好在不多久车子就已靠边,她快速开门跳到路边,扶着垃圾桶就吐了出来。 尹啸卿也下了车,拿着水和纸巾过来递给她,关切地问:“怎么回事?中午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薛聆诺好不容易压下胃里翻涌的酸意,擦了嘴漱了口,只觉得全身虚软无力:“应该不是,是晕车吧。” 尹啸卿抓住她的肩膀:“聆诺,你从来不晕车!” 薛聆诺心里一跳,一个恐怖的想法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她连忙用力晃晃脑袋甩掉它:“我……我有时候会晕车的。” 尹啸卿拉着她就往车上塞:“我们去医院!” 薛聆诺对这个提议的第一反应激烈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去医院!” 尹啸卿望定她,目光灼灼不容躲避:“为什么?聆诺,你在怕什么?还是你已经知道了什么?” 薛聆诺哑口无言,只得任由他掉头,往最近的一家医院驶去。 薛聆诺还不知道什么,可有些事情,想一直假装不知道太难了。 她的周期已经推迟了半个多月,如此倒推过去,一个多月前,发生那件事情的那个晚上,正好在她的排卵期。 果然,医生的检查证实了这个推测。 她最后从尹啸卿那里赢得的妥协就是他只能在外面等着,不能和她一起到诊室里去。此时她独自坐在这里,中年女大夫和颜悦色地恭喜了她一番,然后开始絮絮地说起孕期注意事项来。 她心事重重,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那位女大夫自说自话了好半天之后,终于意识到这位孕妇的不妥,立时自觉猜到了什么,脸色当即冷了下来,目光也变成了打量。 然后,她旁敲侧击地说道:“你以前怀过一次孕是吧?胎自己掉了?早孕丢失的情况其实是好事,说明当时那个胎儿不健康,一般发生过一次之后,第二次再怀孕,胚胎就会很健康,抓宫很牢固,如果再不想要的话就得去做手术了,很伤身体的。” 薛聆诺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尹啸卿怀里。 他满脸紧张和期待:“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薛聆诺什么话也不想说,更不愿再和他待在一起,挣扎着扭身就要走。 尹啸卿一把抱住她,整个人都急了:“你不说是吧?那我去问医生!” 他作势要走,薛聆诺只好拉住他:“别去了!我、我……” 她咬咬牙:“我是怀孕了,可……” 狂喜风起云涌地翻滚过尹啸卿的面庞,他回过身来再度紧紧搂住她,然后又反应迅速地放松怀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低头在她脸上细碎亲吻:“聆诺,我的聆诺,我的好聆诺……嫁给我,我们马上结婚,求你!” 薛聆诺推开他,冷着脸道:“我怀孕为什么要跟你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是怀孕了,可孩子不是你的,轮不到你来负责!” 尹啸卿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不是我的?那是谁的?” 薛聆诺扭头就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尹啸卿跟上来,一把拽住她:“不是我的是吧?那好,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三个月之后你还没有跟孩子的父亲结婚,那就证明孩子是我的,你必须嫁给我!” 薛聆诺郁气一滞:“结不结婚、跟谁结婚那是我的事情,甚至要不要这个孩子……” 尹啸卿捏紧她的手臂,她顿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阴沉地警告道:“你敢动自己一指头看看,你敢动这孩子一指头看看!我借你个胆子,你试试看!” 这个检查结果一被尹啸卿知道,薛聆诺更是拗不过他,毫无胃口也被他强拖去吃了一顿清淡又滋补的晚餐。她一小口一小口吃得辛苦,尹啸卿索性夺过碗勺来要喂,她不得已,沉着脸抢回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了一气,几乎呛到。 尹啸卿怜爱地搂着她给她顺气,柔声道:“聆诺,搬到我那里去住吧,方便我照顾你。你工作太忙,要不这段时间先别上班了。” 她脸色不善地摇头。 他宠溺地笑,毫不介怀,又商量道:“那就我搬到你那里去,白天我上班,咱们请个人来照顾你……” “都说了这孩子不是你的。”她冷冷地打断他。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自知是孕妇之后,立即就反变成她的脾气更坏了。 尹啸卿一反常态地不急不恼,笑着贴到她耳边低喃:“好好好,不是我的,那只要是你生的孩子,我就都当成我自己的亲骨肉行不行?”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薛聆诺便只有语塞,心里忽然再也恼不起来,倒觉得心酸。她原就远远不曾做好再婚的准备,更恨他那天晚上是对她用强,她还恨他说的那句话——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记得的事情,偏偏在脑子里根深蒂固字字明晰—— “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要了你,如果我要了你,也许你就不会走得那么坚决那么无牵无挂了!如果我要了你,如果我让你怀了我的孩子……” 他以为什么?以为这样就能要挟到她、迫她留在他身边吗?她对凌子岳的爱情怎么可能会被这样的障碍阻杀?若是如此,当初莫子川就早该做到了,又何尝轮得到他尹啸卿? 心里这样愤恨,如何若无其事地去和他扮演一对恩爱的父母? 尹啸卿把薛聆诺送到家门口,她依然拦着不让他进门,他只得止步,却忍不住强行抱她,好歹在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托着她的下巴,轻声问:“明天真要去上班?那我来接你,别自己跑了。” 她只犟着不肯答。他又夺过她的手机,自作主张地把自己的所有电话号码都设成快捷键,再三叮嘱:“有什么事情,或者身体有什么不舒服,马上给我打电话,听见了?”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 你们都生气了吗? 还真是怕薛聆诺一大早就提前跑了似的,第二天清晨尹啸卿就已经赶到,压着她起床的时间敲门进来,因为不知她口味会怎么变,还怕营养不周全,提了两手都是早点,碗碗碟碟摆了一桌,最后硬是逼着她每样都多少吃了点儿。 车子停到她们报社楼下,他不厌其烦地再度殷切叮嘱:“下班等着我,我来接你,啊。” 然而交不交代是他有心,是否遵从就要看薛聆诺愿意了。这天尹啸卿自己的事情也非常多,紧赶慢赶压压推推的,也要到下班时间过了才能走。他提前给薛聆诺打电话,想告诉她自己会叫出租车去接她,另外让饭店送个四菜一汤到家里去,以免她等得饿了,更怕她为了等他而顺便加班,不但受累,还对着电脑吸收辐射。 他现在细心到已经有些不像自己,譬如记得在车上备着纸袋,以免薛聆诺再想呕吐。而关于这个辐射问题,他甚至细心到在有座机的地方就绝不打她的手机。 然而明明才只四点多钟,那边荆玲的答复却是:“聆诺姐早上才来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说身体不舒服,跟主编请了假。” 尹啸卿急坏了,连忙打她手机,她好半天才接起来,声音恹恹的没有精神:“我没什么事,你不用管了。” 可他怎么可能不管?挂了电话之后,他也顾不得手头的工作,匆匆交代了助理自己晚上再回来加班,就黑着脸赶去薛聆诺家。 一见她面色苍白弱不禁风的样子,他的心仿似一下子沉入无底暗渊:“你做了什么?” 薛聆诺偏开头不看他:“没什么,就是去了趟医院。” 他抓住她的双臂,像是恨不能捏碎她:“你、你真的……真的……” 她那么无情地平静着,像是累极,又像是根本不在乎,全然无所谓:“嗯,我把孩子拿掉了,你可以不用再有什么牵挂了。” 尹啸卿头一歪,重重地磕在门框上。最开始只是意外,他却仿若找到良方,索性又狠狠撞了几下,然后抵着辗转磨碾,语调虚弱得零碎:“为什么?你为什么?我就这么让你讨厌?讨厌到不惜赔上自己的身体杀死这个无辜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他忽然抬头,恶狠狠地盯住她,手一抬指向她身后墙上凌子岳的大幅照片:“薛聆诺,凌子岳在看着你,你就让他看着你这样?你辜负了他你知道吗?他要你幸福,昨天咱们试婚纱,买戒指,处处都有恰巧同你绝配的东西,在在都在催你变成新娘——你不觉得那是天意吗?你不觉得那是凌子岳的苦心吗?” 他伤心已极,咬着牙,眼球上暴出了血丝:“薛聆诺,你该下地狱!你一定会下地狱的!凌子岳可在天堂里呢,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他了!” 他说完这番话,再也不愿多看她一眼,就蹬蹬蹬下楼。发动车子飚出三五里路了,他终究烦躁不过,在路边停下,拨电话给助理,语气极是暴躁:“你现在替我上网查查看,刚刚小产的女人该吃些什么补膳好,然后查这满城里哪家饭店做这些食补药膳比较拿手,给我打电话订一个人的晚餐,送到这个地址,你记一下……” 电话打完,他仍是心烦意乱,倾身去打开副驾驶的抽屉,想看看有没有以往某个朋友忘的香烟在这里。他平常基本上不抽烟,然而心情坏到极点时,就会想要来上一两颗。 抽屉打开,香烟没有看到,入目却是那只饰有玫瑰纹样的首饰盒。 不必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一只粉钻搭碎钻的白金戒指,她戴着实在漂亮,六位数的价格,他刷卡刷得眼都没眨一下。 昨天那样地讨好她,到头来也不过换得她一个弃如敝履。 他把首饰盒紧紧捏在手里,一开窗就想扔出去。 终究还是松不开拳头。 到底还是放不了手。 接下来这整整一个星期,尹啸卿仍是每天早送晚接,伺候薛聆诺上下班。他自己没空的时候就叫出租车来,饮食更是盯得甚紧。 那天他又悲伤又愤怒地离去,薛聆诺还以为在肖默默和洛文的婚礼前都不会再看见他,然而第二天一大早还是被他敲开了门。她惊讶地看着他手上提的丰盛早点,脱口道:“你怎么又来了?” 尹啸卿阴沉着脸:“我怎么又来了?因为我就是有这么贱,你都把我的孩子杀了,我却还是要心疼你!” 不知是不是心中有愧,薛聆诺没再跟他闹,每天老老实实上他的车,只是两个人彼此几乎不再说话。 想来想去也只忆得起他的那一句:“别以为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肖默默和洛文,人家婚礼就在这周日了,我可不想他们的伴娘在现场连站都站不住。” 他说的大约是实话吧,因为在周日洛肖的婚礼之后,他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彻底从薛聆诺的生活中淡出。 这已是一个星期之后,小产的女人身子骨也该没那么娇弱了吧。 日子又回到了同尹啸卿重逢以前的平静,淡若止水,无从提起。每天上班下班,周末给学生上钢琴课,只是薛聆诺改掉了以前的习惯,换成学生来她这里上课了。 空闲的时间一下子就多出来了一大片。就在这样的一段日子里,薛聆诺在投到报社的稿件中看见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塔里的女人》。 文章是从那个著名的童话《长发姑娘》谈起的,最后说,有的人一辈子就关在自己的爱和恨筑成的塔里,不能解脱。其实,她们不必等谁来解救自己,因为谁也没有锁住她们。她们惟有自己走出来——要走出那些由自己的爱和恨筑成的情感堡垒,只有靠自己。 薛聆诺对着这篇文字,只觉得心痛又心痛。她听到自己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在崩塌与沦陷,在经过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的龟裂与瓦解后,它们终于开始片片地坠落,而那曾是她的一整个世界。 了悟总是能带给人些许的开阔,但开阔之地,往往也会有尖啸入骨的野风,同样会刺痛人。 而且,即便明白了这一层又能怎样呢?有些人,仍然不知道怎样才能自己走出来,甚至,也永远不想知道。 既然没有用,那么看见这样的劝导,倒反而让人不快。 薛聆诺拒绝进行这样的思考。 这种状态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是还在上高中,那个春天,自己被深深地囚禁在试图再也不去想念凌子岳却苦苦无法做到的心牢里。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的生活几乎是没有情节的,只是一幕一幕无声电影一般的画面,人的动作、表情、一凝眉、一含笑,似乎都简单得苍白,却又复杂得意义纷杂,像苍茫草原上依稀浮起的几点野花,当你带着萧萧然的心情走去,却发现根本已经无迹可寻。 这才明白,原来有些东西,真的可以无声无息地来,悄然绝然地走,毫不怜惜的,绝无情意的。你满有把握地追回去,回到那个原以为是浪漫的、甚至是永远的老地方,却看见那儿只有一片空白,一片死寂。 也许,这才是对于曾经与永远的最恰切的诠释吧。 魇定在这种感觉里的时候,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阳光斜铺在书桌上。这毕竟是B城而不是S城,没有那么多的雨。而在这样有日光透射的房间里,薛聆诺老是会产生一种有一双眼睛在慈和地注视着自己的错觉。 是那天尹啸卿说的那句话吗?——凌子岳在看着你……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过去,给它。 但是那片温暖继续地向东移转,不假思索地,从她的指间错过去了。 ——子岳,你真的生我的气了吗? 过去薛聆诺习惯每天晚上11点钟上床睡觉,这段时间工作忙,更需要充足的睡眠,于是她改成10点睡,在繁华的B城里,她像是在过着某种清教徒式的隐居生活。 这天晚上,她仍然是10点钟上床睡觉,躺在那里虽然一如既往地感到疲累不堪,可翻覆了几回,却无论如何也阖不上眼。 再过了一会儿,竟觉得连身也不大好翻了。黑暗那么吻合,那么严密,压得又那样紧,那样齐整。它细心地穿过每一线缝隙,牢牢地接合住,甚至从她的体内渗下去,毫不放松地、严整无缺地密合好。她每一动弹,它都紧跟着流动,重新调整自己的角度,保证时时刻刻压得结实。 她不得不重新坐起来,下了床。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她甚至能感到那种浓重和粘稠连绊着她的肌肤,阻止着她的走动。 但她最终还是坚持着挣到窗前,呼啦一下拉开了窗帘,把窗子也开到最大,只下着纱窗。 回到床上重新躺下之后,她注意到窗外的天幕上有一点寒星。她无比感动地看着它。它是多么渺小,多么孤独,却又多么自由,拥有着一片如此广阔、如此深郁的天! 蓦地,一股近乎凄怆的悲情从她心头疾掠而过,随之牵引而来的,是一片缓缓濡漫的柔柔的慰藉。 紧接着,一种说不清的向往在她全身激泛开了! 向往中,她忍不住坐了起来,想离它更近一些,或者,做一个揽它入怀的姿势吧,虽然很傻,但是她猜,那会让自己好受一些。 而就在坐起身来的那一刹那,她猛然惊觉,那颗星,竟也迅急地陨落下去,变成了一颗流星! 她连忙定住不动,而它也停在那里,白愣愣的,没有光彩。 她顿时泄尽了热力,软软地躺下。 那只是凝在那面纱窗上的一小点白色油漆。 而外面空冷冷的夜空中,没有星星。 生活正耐心地、一点一滴地进行着它的教训。一件事物,当你稍微转换一下角度,就可能会发现,它其实并不是你先前所看到、所认为的那样。它会体现出全新的内涵,大相径庭的本质,不管你愿不愿意、或能不能接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倒令薛聆诺好受了一些,她释然地莞尔,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魅由心生。 原来快乐抑或痛苦,都在于自己,在于自己的那颗可爱或固执的心。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越狱的帅哥也不都是王子 堪堪就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尹啸卿同薛聆诺绝了音讯,倒是在八月初见过一次荆玲。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也不知是熬了夜还是昨晚上抱着枕头哭过。她在《南域新报》的实习结束了,还有一个月开学,她已经半年多没回家,准备趁这段空隙回去看看父母。离开B城之前,她给尹啸卿打了个电话。 上回说是代表报社请尹啸卿吃饭,结果付帐单的时候还是抢不过他,这回她非常认真地说好了,一定要自己买单。作为妥协,她请他去的地方是一个小面馆,可以把各种面点都点上一小份的那种,每份不过几块钱,吃得再多也贵不到哪里去。 她红着眼睛对尹啸卿说:“尹律师,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肯跟我见面,因为我是聆诺姐的助手,你对聆诺姐真好。” 尹啸卿扬了扬眉毛,看着她,却不说话。 她鼻子都红了,却还是忍着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尹律师,我昨天晚上熬了一通宵,终于把你们在A大时的事情搞清楚了,好感动哦!” 少女的心事,往往不必说出来,也可让旁人洞若观火。如果毫无情意,谁又肯花费这么多时间和心思去追查一个人的往昔? 尹啸卿终于略为动容:“那些陈年旧账,你是从哪儿翻出来的?” 荆玲勉强笑了笑:“别忘了我可是学新闻的哦!你们A大的BBS旧帖保存得非常完整,原来你那时候追聆诺姐追得那么辛苦,你们在一起过……可是后来怎么……” 尹啸卿苦笑一下,打断她,语气里是连绵不断的怅惘无奈:“你聆诺姐太难追了。” 八月过半,再有一个月就是悦诚律师事务所的周年庆典,今年整满十年,是该大庆的时候了。所里请了专门的公关公司来为他们筹划,尹啸卿和一位姓陈的合伙人负责协助。 这天下午稍微清闲了些,尹啸卿应约去陈律师的办公室,就公关公司早上传真过来的一份安排进行讨论。走到门口却隔着玻璃看见他在打电话,尹啸卿正想走开,陈律师却已经看见了他,招招手示意他进来稍等。 尹啸卿便开门入内,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手边的一本杂志翻了翻。陈律师是主攻刑事案件的,他这里的杂志跟尹啸卿订阅的都不一样,故而尹啸卿也不觉无聊。 才翻开封面,就听见陈律师对着电话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知道你们是例行公事,一般犯人越狱也不可能来找当初的辩护律师啊。……好好好,那是当然,我但凡有任何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见他挂了电话,尹啸卿略感兴趣,随口问道:“怎么?有犯人越狱了?” 陈律师摇头苦笑:“可不是嘛!说起来这个犯人的案子当初还是我的一片苦心,给他辩到了十年有期,如果在狱中好好表现,说不定七八年也就出来了。他倒好,这都过了五年多了,他偏在这当口熬不住,这一越狱再抓回去就不好说了,他要是再请我,倒又是一笔生意。他家境不错,他母亲好像很舍得下血本保他。” 尹啸卿心里一动,兴趣大增:“哦?这人犯的什么事啊?” 陈律师倒是记得稔熟:“一条几乎是可以直接推定为故意杀人——至少是故意伤害吧,我给他辩成医疗事故了;还有一个强-奸,那没办法,证据确凿,而且对受害人造成的伤害比较严重,十年算不错的。” 尹啸卿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个犯人叫什么?”他等不及对方回答,已经夸夸走到桌子前,紧张地抓住桌沿:“是不是叫莫子川?” 陈律师愕然:“你知道啊?” 尹啸卿急问:“他什么时候越的狱?动机是什么?” 陈律师被他的态度激得也有些紧张起来:“今天早上监狱发现的,动机我没细问,怎么了?” 尹啸卿顾不上回答,抓起桌上的电话就递给他:“公安局负责这件事的电话是多少?快给我拨!” 尹啸卿的不善语气把陈律师吓了一大跳,虽然大家都知道他脾气不好,可是对同事、尤其是还年长于自己的同事如此不礼貌,他也是第一次。尹啸卿自然知道律师为所代理的客户争取最大利益原是天经地义,然而事情关系到自己的至爱之人,他也无法不对这个便宜了莫子川的陈律师产生莫大的敌意了。 接通了公安局之后,尹啸卿气急败坏地劈头就是一通不客气:“你们派人去保护当初的受害人薛聆诺了吗?你们知不知道莫子川越狱的动机很可能是为了找薛聆诺!” 对方的回答很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位同志,你对这个案子比较了解是吧?没错,莫子川刚刚入狱的时候是一直给薛聆诺写信,可是已经停了三年多没再写过了,他这回出来不见得还是冲着薛聆诺,具体是为了什么我们还在调查……” 尹啸卿一声断喝:“等你们调查完了就来不及了!不管他是不是冲着薛聆诺,你们都应该立即派人保护受害人,否则万一出事怎么办?” 不等他说完,对方好像就被旁边的同事叫开去说话了,颇有些无礼地不再理睬他。 尹啸卿急得低低骂了一句狠话,挂了电话立即拨薛聆诺的手机。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拨她办公室的电话,久久无人应答,再拨到前台去问,前台说薛编辑有事出去了,现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估计她办完事就直接回家了。 尹啸卿猛地扣上电话就要夺门而出,不料话筒刚放下,电话铃声就又响了起来。 这明明是陈律师的电话,尹啸卿却顾不得,一返身扑上去就接了起来。 果然是刚才公安局那个人,这回他的语调客气了很多:“这位同志,你是不是了解什么情况?我们刚刚查到,莫子川在最近这一两个月又恢复了与外界的通信,不过这回不是和薛聆诺,而是寄到一个香港的信箱。我们的同志委托香港那边的同行去调查信箱的租用人了,一时还没有反馈,你能想到什么吗?” 香港? 尹啸卿仓促之间完全想不到莫子川在香港可能和什么人有联系,却听见那边又给了他一个新的信息:“不过你刚才说的可能是对的,莫子川这回越狱极有可能还是冲着薛聆诺,因为我们刚刚收到消息,他买了今天中午发车去往薛聆诺家乡的火车票。据我们所知,薛聆诺是今年年初才离开家乡回到B城的,他可能认为薛聆诺还在那里。不过莫子川的生父也在同一座城市,所以不排除……” 尹啸卿再也听不下去,匆忙打断他:“你们记一下薛聆诺的住址……现在请你们马上派人赶去保护薛聆诺,我是律师,如果你们不照做而导致了什么后果的话,我一定会追究你们的责任!” 他话一说完,电话一摔就冲了出去,浑不顾身后陈律师的连声发问,一出门还正正同一名正赶过来送资料的秘书撞了个正着,人家小姑娘怀里抱的一大叠文件散落了一地,他却连道歉都来不及。 他现在满心里只想着:聆诺、聆诺、聆诺……千万不要有事,千万先别回家,千万千万,等着我来! 已经快五点钟了,下班高峰期正在开始,尹啸卿驾着车横冲直撞,左奔右突,真恨不能插翅腾空,不知挨了前后左右多少司机多难听的骂。他红着眼,紧抿着嘴唇,从未试过如此忧心如焚,如此焦躁煎熬。 被红灯前的长龙车队拦在半途中时,他万般无奈,几乎想要弃车改用跑的赶过去算了。 这个念头刚刚一起,他脑子里砰的一下,火花迸射! 那天的B城街头,他在将近三年后再次见到薛聆诺,她落荒而逃,他紧紧奔逐,而追在他后面的,还有一个人! 谢萌! ——谢萌现在就在香港! 如果最近和莫子川联络的人是谢萌,那么一切就都清楚了。谢萌恨他,也恨薛聆诺,她很可能给莫子川提供关于薛聆诺现状的信息,鼓励他去骚扰她,再度伤害她! 如果他的直觉没错,莫子川买那张火车票很可能是个调虎离山的幌子,他很可能已经准确知道了薛聆诺此时的所在,他不会白跑,不会扑空! 然而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尹啸卿是如此地希望自己的推理发生错误! ------------------------------------------------------------------------------ 《南域新报》的社会生活版准备新增一个专栏,请了一位最近颇为当红的作者出任专栏作家。这天下午,薛聆诺和她约了在一间茶馆见面详谈。 见面时间是下午三点,谈完后基本上也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道别后薛聆诺就径直回家了。这里离她的住处不太远,比从报社回来要近便很多,她隐隐觉得松快,心情也比平常好了些。 一边上楼,她一边掏出似乎已经寂静了不短时间的手机,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错过的来电或短信,却发现原来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 好在家就近在眼前,回去充上电就好。 薛聆诺转过最后一层楼梯转角,一边继续上楼一边把手机放回包里,顺便掏出钥匙。 再抬起头来,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我的真心英雄 屋门口站着一个人。楼道里光线比较暗,只看得清他的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像是在漫漫永夜的尽头突然升起了启明星,而且还是一对! 薛聆诺突然尖叫起来,几步跃上最后几级台阶就扑了上去,泪花随着笑靥同时迸射:“子岳!” 在门口不知已等了多久的那个人,张开怀抱紧紧拥住她:“小聆!” 薛聆诺又是惊喜又是不敢相信地抬头看他,水盈盈的目光贪婪地在他脸上肆意流淌。光光的脑袋,就算没有头发也清雅得动人心弦,这明明是他,就是他!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子岳,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忘带钥匙了是吧?还是丢了?马大哈,真粗心!等了多久了?累不累?快进屋坐下,我给你做晚饭!” 她开心得唧唧喳喳,已经多久没有过这样说个不停的时候了?她手忙脚乱地返身开门,而他迫不及待地从身后拥住她,像是不肯须臾而离,像是一秒钟也不让她再离开自己身边,再也不让她有不和他肌肤相亲的瞬间。 他的嘴唇贴在她的后颈窝里,一张嘴就形如亲吻,让她一直痒到心里去:“小聆,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她开心得几乎哽咽起来:“我也是……” 他低声急促地说:“我们出去旅行好不好?你跟单位请一段时间假,咱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我想要每分每秒都跟你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要分开!” 她一边推门进屋一边不假思索地快乐回答:“嗯,好!”说着,她回身关上门,笑着望他,“那咱们什么时候走?去哪里?” 他目光热烈地望着她:“去一个咱们从没去过的地方,现在就走!” 她顺从地答应一声“好”,想了想,又问:“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要不我给你做饭,你收拾行李?”他急于要走的情绪感染了她,她轻轻扭动着想挣脱他好赶快行动。然而刚刚离开他的怀抱,他忽然低吼一声,迅速把她扳回来面对自己:“先别急!我太想你了,我忍不住了……” 无数渴切的吻印立即向薛聆诺的整个脸庞遍覆而去,她像是被人在腔子里某个寂灭了太久的芯子上点了一把火,冲天的火焰涣散了她的意识,她晕晕乎乎地软在他身上,任由他的手撕扯开自己的上衣,而后俯首埋下…… 门边摆着一只半人高的小鞋柜,他性急到一步都等不得,直接把她抱起来放到柜顶上,分开她的双腿,将她的内裤拉到一边,挺身就刺了进去—— 剜心的疼痛纵贯遍体,直入脑髓,薛聆诺痛呼一声,陡然清醒,猛力推开他,整个人霎时间惊惧到了极点:“莫子川!你是莫子川!” 莫子川重新扑上来:“宝贝儿,想死我了……” 薛聆诺拼尽全力扑打开他,从鞋柜上跳下来就要夺门而逃。可是莫子川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她将她拖离门边,然后横抱着她快步走到沙发前,把她往沙发上大力压了下去。 薛聆诺猛烈地抗拒,两腿发疯地踢打着不让他靠近。可是被踢掉的不过是鞋子,莫子川捉住她的脚别到自己腰后,一欺身就俯了下来。 她拿起一旁的抱枕砸他,也不过是把他的欺近推迟了一秒钟而已。她伸手要从茶几上拿硬物当武器,他却先她一步将茶几远远踢开,沉重的茶几滑过冰凉的瓷砖地板,重重地砸在对墙的电视柜上,发出一声巨响。这屋里一切都是对往昔的复原,莫子川对这里何等熟悉,真的像是回家,只是家中这个他从来希望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小女人,竟然还是不肯屈从。 薛聆诺只好用手勉强抵住他,拼命挣扎扭动着躲开他的吻:“你不是在监狱里吗?怎么出来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畜牲!你这个畜牲!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她的力气迅速流失,莫子川已经挤进了她的腿间,重新抓住她胸前的两团浑圆:“聆诺,我爱你,我爱你!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宝贝儿,乖一点,我们慢慢来好不好?我也不想让你痛,我不会再让你痛的……” 薛聆诺用尽最后的力气屈起膝盖顶在他的小腹上,却被他轻而易举就拨开。她哭着大叫:“救命!快来人啊!救命!” 莫子川掐住她的嘴,表情迅速狰狞:“来人?我看你能把谁喊来!谁能来救你!” 薛聆诺死命搬开他的手,疯狂的疲惫与绝望中,脆弱和顽强同时达到顶点:“啸卿救我!尹啸卿!快来救我!救救我!” 直到此时她才忽然明白,这一年多以来,她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接受凌子岳已经辞世的事实。因为上一次他就曾令她终于相信了自己已经不在人世,可是有一天他却突然重新出现,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所以后来,尽管她是亲眼看着他被蒙上白色床单推入太平间,亲手将他的骨灰盒葬在墓地里,她在内心深处也还是在始终隐隐地期待着,期待着有一天他又会回来,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可是现在,她终于清清楚楚地知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有一天,有一个人会以他的长身、他的俊颜、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柔声轻唤重新站在她的跟前,那个人也不是他了,决不会是他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他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薛聆诺像是从一场长长的大梦里终于醒来,陡然间云开雾散、清清朗朗呈现在自己眼前的,便是那颗被搁置了太久的真心! 泪水决堤一般倾泻成瀑,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苦苦地喊:“啸卿!快来!啸卿……” 莫子川面色乌沉犹如地狱之王:“啸卿?他是谁?这个人是谁?你还有其他男人?你竟敢还有其他男人!” 薛聆诺恶意报复地瞪着他:“他是我男朋友,他是我未婚夫,他是我爱的人!他会来救我的,你别妄想了!啸卿!啸卿!” 嗵的一声巨响,门板倒在地上,登时劈裂开来,一条矫然的身影随着一记暴喝直扑过来:“浑蛋!放开她!” 来者正是尹啸卿!他揪住莫子川,将他摔倒在地上,嘭嘭就是几记重拳砸在他脸上,然后反扭他的双手紧紧摁牢。莫子川原就不如尹啸卿强壮狠辣,再加上先前已经在薛聆诺身上用掉了太多的力气,此时只有俯首贴地,动弹不得。 尹啸卿扭头来看薛聆诺:“聆诺,你怎么样?别怕,没事了,我在这儿,警察也马上就到!” 薛聆诺泪流满面,一手揪住胸前的衣服,另一手把裙子拉好,刚刚从沙发上坐起来,就听见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有好几个人正在疾冲上楼。 尹啸卿电话里的威胁到底起了作用,公安局不敢怠慢,马上派出人手,正在此时赶到。 他们铐住莫子川将他押着离开的时候,他还在回头丧嚎:“聆诺,为什么?我爱你!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我?为什么?为什么……” 尹啸卿一把莫子川交到警察手上就冲过来搂住了薛聆诺,此时他一手轻捂在她耳上,让她紧贴在自己胸前,低头细细看她,语气里满是疼惜与怜爱:“没事了聆诺!你还好吧?有没有伤到哪里?怪我,我该早点来的,我该把车开得再快一点……” “啸卿!”薛聆诺突然打断他,“带我去医院。” “怎么了?好,咱们马上去!你是伤到哪里?哪里不舒服?”尹啸卿急坏了,腾的一下抱着她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薛聆诺连忙揪住他的衣领:“等等!先让我换身衣服……” 她满脸羞红,却不得不尽力别着身子把胸部抵在他的身上,以免暴露出来。 尹啸卿血脉贲张,赶紧抱着她往房里走:“嗯,你快换衣服,门坏了,我去叫公安局的人派几个来守着这里。可是你到底伤在哪里了?快告诉我!” 薛聆诺声如蚊蚋:“我没受伤,只是担心……孩子……啸卿,我骗你的,孩子还在,是你的孩子,我、我没舍得……” 尹啸卿呆在当场。 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低下头热切却极力控制着小心翼翼地含住她的嘴唇,浅吸慢吮,像是在疼爱一件全世界绝无仅有的珍宝。 直到薛聆诺满面潮红地提醒着推了推他,他才重新清醒,再在她的额上亲了一下,急促地说:“走,咱们上医院!” 抱着薛聆诺下楼的时候,尹啸卿想起什么来,低头问她:“宝宝,过……三天吧,这周五,有空吗?能不能请半天假?” 薛聆诺想了想,有些迟疑地点点头:“应该……行吧。怎么了?” 尹啸卿勾了勾唇角:“那咱们就这周五去登记!” “啊?”薛聆诺愣了,然后脸通的一红,“这……” 尹啸卿黑起脸,怒瞪着她:“怎么?还不肯嫁给我?难道你真想让咱们的宝宝当非婚生子女?” 薛聆诺的脸更红了:“不是……可、这也太急了吧?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尹啸卿斩钉截铁:“你还要准备什么?我告诉你,这是你自找的,我再也不花那冤枉力气给你准备什么大型婚礼了,白让我夜长梦多!咱们有戒指有婚纱,你还不够?还要怎么样?” “有婚纱?”薛聆诺瞪大了眼睛。 “嗯。你那天不是试过了吗?大家不都说好吗?”尹啸卿瞟了她一眼,“我也觉得好,所以就给你买下来了。” 薛聆诺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你什么时候买下来的?” 尹啸卿的声音忽然放柔了:“就你说你把孩子拿掉之后。” 薛聆诺噤声。 他低头抵上她的额:“那天我本来想送你回家后就转回去买的,结果不是马上就知道你怀孕了吗?我一高兴就忘了。第二天我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抽开身去买,只给他们打了个电话说我订下来了。那设计师还特别难缠,非让我保证是给你买的才肯卖给我。然后你就说你把孩子拿掉了…… 我那天伤心极了,你伤透了我的心你知道吗?为了让自己不那么伤心,我去把那件婚纱买了下来,还把戒指拿去让他们给刻上咱俩的姓名缩写,好哄自己相信你还在那里,终有一天还是我的,还是会嫁给我,这个孩子没了,咱们还会有别的孩子,你还会给我怀孩子的……” 第95章 大结局 只有他才能给的幸福 莫子川被重新拘捕后,面临着新的审判。越狱本就是重罪,何况他还企图再次侵犯当初的受害人,更是罪加一等。 检察院和律师就他这次强-奸究竟是既遂还是未遂展开了激烈的研究讨论,一时拿不出定论,但无论如何,加重刑罚他肯定是躲不掉的了。 他的母亲嚷嚷着要从外地请律师,说是担心凭尹啸卿在B城法律界的关系,莫子川将无法得到公正审判。这消息传出去,反倒更令人称快。 这一案件中还有一名嫌疑人,就是谢萌。她涉嫌协助甚至可能是教唆犯罪,警方马上发出了对她的通缉令。 原以为她人在香港,要缉捕她会很艰难,不料她数日后竟主动回来投案。 她对警方说,本来有了案子在身就很难再找到工作了,何况她所从事的职业原是神圣而高尚的,现在犯了这样的事,她等于终身都被与自己专业相关的所有工作封杀了,不去坐牢,她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记者拍下登出的照片之上,谢萌低着头,锃亮的手铐映得她原本如花的容颜一片灰败,嘴角却浮着一抹惨淡的笑,有一种大势已去却无怨无悔的阴森与凄凉。 她的犯罪证据都在她写给莫子川的信里,但为了逃避狱方的检察,用的都是隐晦的说法,就算了解此事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怎么回事,也很难单凭这个就给她定罪;何况那些信件已经被莫子川毁掉,她如果不自首,证据链条恐怕难以构成。 她自己是学法律的,对这些焉能不知?可她还是回来了,带着一种自裁式的决绝与悲壮。 或许对于有些人而言,就算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他们也已囚禁在深牢大狱之中,嫉妒、憎恨、贪念与偏执如同最残酷的刑罚一般折磨着他们,他们的心灵触不到阳光,走不出属于地底的阴暗与冰冷。 ---------------一个月后------------- 薛聆诺转到了B城最好的妇产医院,定下了最权威的一位老大夫为主治医生。 这天是她的第二次产检,尹啸卿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医生说的每一句话,他听得比她还仔细,记得比她还牢固,结果反变成了他不断向医生描述各种最细微的妊娠反应,提出一个个具体到几乎小题大做的问题。 老大夫自然早就见惯了如此热心的准爸,和颜悦色一一回答得有条不紊,倒剩下薛聆诺被晾在一旁,既插不上话,又时有几分羞窘。 好不容易尹啸卿总算暂时提不出什么问题来了,老大夫才笑眯眯地望定了薛聆诺,和声道:“尹太太,最近有些孕妇的正常反应吧?” 薛聆诺不解地看着她,她则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尹啸卿:“没关系,这真的是很正常的反应,你已经到了孕中期,激素水平又发生了变化,你有什么需要、有多少需要,尽管跟尹先生提,只要体位得当,强度和频率适中,是不会伤到胎儿的,反而能够适当调节你的内分泌,使你和宝宝都更健康快乐。” 薛聆诺和尹啸卿同时被这隐晦的一番话给说愣了。 尹啸卿率先反应过来,连忙笑着对老大夫表决心:“没问题没问题!我知道了,谢谢您了啊大夫!” 薛聆诺也明白过来,脸上一下子飞满红霞,一直晕染到细嫩的耳根下去。 直到告辞离开,她再也不肯说一句话,也不敢再看这两人一眼。 走到医院大门口,尹啸卿从停车场把车开过来,薛聆诺上车的时候都还正襟危坐着不肯与他目光交接。 他便也笑着不说话,只默然地开车。 薛聆诺假装看着窗外的街景,却在十多分钟之后才醒悟过来:“哎?你这是去哪儿呀?不是要去买东西的吗?” 尹啸卿看了她一眼,简洁地答道:“回家。” “这会儿急着回家干嘛呀?还早着呢,还是先去买东西吧。” “可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啊!”尹啸卿凑过来,故意压低了声音,“还是夫人想去宾馆开房?那也成,去哪家?夫人点!” 薛聆诺刚刚才恢复如常的脸色又绯红如染:“你……这……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这句话说到最后,她几乎已是耳语,直恨不能把自己舌头咬掉。 尹啸卿呵呵一笑:“急!怎么不急?夫人都急成这样了,别人都看出来了,也不知都急了多久了,为夫岂敢耽搁?哎,我说,老婆大人,这种事情也太私密了吧?你居然让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不要再有下次了啊,以后你想要就直接跟我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薛聆诺再也听不下去,忍无可忍地抄起腰后的靠垫往他头上砸去。 他陪笑着连声求饶,轻轻捉住她滑嫩的手腕,腻声哄道:“乖,先别闹,这儿正开车呢!一会儿回到家,任夫人怎么折腾都成,直接掏空最好!” 薛聆诺被他羞得无地自容,连打也不能打了,只好把手收回来,将滚烫的脸庞埋在蓬松的靠垫里。 ------------------------------------------------------------------------------ 尹啸卿将薛聆诺轻轻地平放在床上,手势轻柔地解开她的扣子。她紧紧闭着眼睛,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娇弱得禁不起哪怕只是一下和缓的呼吸。 尹啸卿的语调透着一股发自肺腑的柔肠百转,丝丝缕缕直渗心怀:“聆诺,我就知道你爱我,你是真的爱我。你会对我使性子,发脾气,你对别人都温柔顺从,唯独对我坏,对我百般折磨摧残。你跟我吵架,你要我痛苦,你知道你能让我痛苦,你一不高兴就让我百倍地痛苦,你在我面前任性骄纵,为所欲为……聆诺,老婆,我就知道你爱我,对于你,我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人,我是你世间仅有的——最亲最亲的人!” 薛聆诺睁开眼睛,目光里盈盈汤汤漾满了如斯深情,仿佛马上就要化作甘露,萦回流转。 尹啸卿的唇贴至一线之外:“乖,老婆,看着我,就这样……我是你老公,我是你最亲的人,我爱你,老婆,我爱你……” 他的手暖烘烘地摸索下去,将将拢在她的胸前,因为怀孕而越发滚圆饱胀的两团雪色将两晕粉樱高高地鼓起来,在他绵韧的揉搓下顺从地折服。他修长的身躯紧覆上来,被她滚烫的皮肤衬出略微的凉,触感爽适得难以言喻。 他的唇逡巡着向下蜿蜒,终于到达顶峰,便张口一含,停在了这里,拂舔啜啄,无限珍爱怜惜,他拼尽全力,倾其所有,只要身下的人儿快乐。 薛聆诺酥软得连撑开眼皮的力气也几乎尽失,只得微朦薄醺地轻启朱唇,难耐地吟哦。两个人的身体已经太紧密、太紧密,是真的合二为一了吧?他好像果真从她的身体里吸空了一块,这一块空虚得让她难受,让她心慌,让她欲罢不能,只想要他,只有他才能填补,只有他的身体才能填补。 她昏昏茫茫,再也无法羞涩,再也顾不得娇怯,嘤嘤嚅嚅满是焦灼的渴念,可怜兮兮地恳求道:“啸卿,老公……进来,快进来,我要……给我,快给我……” 尹啸卿情涌如潮,几乎就要炸裂开来,强自忍耐着,哺哺地应着声,便缓慢而坚决地推送进去。 原来这种感觉可以这么美妙……这样的填充和摩擦,如此不可思议…… 那天在莫子川的再度蹂躏之下,薛聆诺猛然醒悟,那一刻结束的不仅仅是一个做了太久太久的幻梦,还是一个困扰了她太久太久的噩梦。依旧是那个禽兽,依旧是那么无耻地想要强行侵略,可是这一次她成功地完成了她的反抗,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害怕,再也不会无法投入,再也不会习惯性地剧痛,只有幸福一寸寸膨胀,终于满盈…… 薛聆诺只得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断续绵长地尖叫,爱极了那个正在奋力为她制造和输送快乐的人,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不停混乱地低唤:“啸卿、啸卿、老公、老公……” 尹啸卿急切而含混地答:“唔?老婆、老婆、老婆……” “啸卿,我、我……” “你怎么了?嗯?乖,你怎么了?告诉老公,说出来……” “我、我好舒服……” 薛聆诺觉得自己已经飘在天堂里,无论是哪里——脑中、心口、腿心、下腹……全都胀满了致命的愉悦,真是愉悦得致命,就算在这一刻死去,她也甘之如饴! 尹啸卿低低地笑起来:“我也好舒服,舒服得死去活来……” 他重新趴伏下去,需索不尽地吻她,怎么也不能餍足,只得继续、继续、一直继续下去,否则幸福就要将胸膛胀裂,他必须不停地把自己的幸福哺到她的小嘴里去,喂到她的身体里去。就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只有他才能给她的陌生的幸福,只有他才给过她的崭新的幸福,也是仅属于他的,无以伦比的幸福。 本文下载于书本网,网址http://www.zaxsw.org/ 或进: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n.com/